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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蒹葭寒(四)

2024-10-08 17:00:22 作者: 繡貓

  太陽曬得人昏昏欲睡,周珣之勉強在馬上坐穩身形,沉重鎧甲下的裡衣卻被汗打得濕透。有人在耳邊接連喚了兩聲國公,他才回過神來,見被侍衛環繞的皇帝在前頭停下馬來,有些好笑地看著他。

  烈日下行軍,皇帝也曬得臉頰通紅,但精神很好,還有興致欣賞沿途風景。把目光轉到周珣之身上,皇帝對侍衛道:「找架車來,請國公去車上緩一緩。」

  周珣之忙道不必,擦著汗道:「天氣一熱,臣的老毛病就犯了,總歸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皇帝也不急著行軍了,鬆開馬韁慢慢走著,隨口道:「國公也有多年不上戰場了吧?」

  「是,也有……」周珣之仰頭回憶著,「二十多年了。」

  皇帝噙著笑。二十年前,周珣之也是他此刻的年紀,只是一名小小幕佐。而他自洛陽率大軍南下,途中群蠻、叛軍聞風而逃,連克數城,初登戰場,有這樣的戰績,已經是難得了。眾將的稱頌皇帝其實沒有太當真,但暗地裡仍然有些得意。煊赫的日光仿佛預兆了這場大戰可預見的結果——皇帝心情激盪,揚起長鞭,將精神懨懨的周珣之拋到隊尾。

  日暮之後,三軍結營,周珣之草草洗漱過後,來到中軍帳。正要掀起帳簾,聽見裡頭隱隱有嬌柔的戲謔聲,周珣之眉頭一皺,直起腰來,在帳外慢慢踱了一會,直到聽見裡頭皇帝傳召,才斂容走了進去。

  嬌小美麗的柔然公主自皇帝身畔走來,她穿著緊袖胡服,身段窈窕,一張臉泛著桃花般的色澤,在長途的跋涉後絲毫不見疲乏,隨行大軍中,又有五千柔然騎兵替她助陣,怨不得皇帝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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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珣之躬身施禮,「殿下。」

  柔然公主離帳後,皇帝命周珣之落座。還沒有自和柔然公主的狎昵中移開心思,皇帝笑道:「宮使今天有信來,說太子獨自騎馬在御苑裡繞了一圈。」

  「太子像陛下,很英勇。」

  皇帝看了看周珣之的臉色。他對周皇后所出的嫡子,當然也是很寵愛的,可那個孩子還太小,其實沒什麼可說的,便笑道:「聽說皇后和小皇子身體也很好。」

  周珣之微笑道:「這都是陛下和江山之福。」

  諸將也陸續被召入帳中,皇帝端正了臉色,說道:「還有三天就到樊城了,想必樊城這會正全軍戒備,諸位有什麼見地?」

  周珣之道:「我軍東西兩路,東路樊侍中率水師正在淮南與敵軍廝殺,西路有王玄鶴在襄陽,檀涓在岳陽。襄陽易守難攻,扼守漢水,得襄陽便可順勢而下,橫掃中原。以臣看,可以先攻下樊城為據點,封鎖漢水,圍困襄陽。待取了襄陽,檀涓也就守無可守了,正好東進與樊侍中匯合,共討元竑等餘孽。」

  皇帝道:「那要多久才能攻克襄陽?」

  周珣之道:「先取樊城,再圍襄陽,總也得到明年秋冬。」

  「那不是還有一年半的時間?」

  「我軍多是騎兵,不善水性,也正好借這個時機在漢水練一練水師。」

  皇帝皺眉,問其餘諸將,眾人都認為周珣之的法子最穩妥,皇帝不甘心,舉目一望,列座尾端的薛紈正在垂眸思索——做了半年的雲中守將,他人比以前沉穩了,深邃的眼窩裡不時閃過一絲警覺的銳光。

  察覺到皇帝的視線,他抬起頭來。

  薛紈曾經做過皇帝近侍,皇帝對他比別人多些隨意,「薛紈,你一定急著想和樊侍中匯合,有什麼法子能繞過襄陽,直取岳陽?」

  薛紈猶豫了一下,說道:「還有個法子,強闖義陽三關,以義陽為據點,攻取岳陽。義陽守將楊侑懦弱,攻城倒也不難。只是這樣一來容易被襄陽的王玄鶴部自後方包抄,二來,義陽三關太險,強攻不下,反而會遭遇敵軍夾擊,三來,義陽沒有糧道,無法補給,拖是拖不過檀涓。」

  皇帝心裡一動,「兵分兩路,一路佯攻襄陽,牽制王玄鶴,另外一路猛攻義陽三關。至於檀涓……」皇帝臉色頓時難看極了。

  周珣之知道皇帝的心思,「檀涓心性不定,現在他的家眷還在洛陽,陛下何不先嘗試招降?」

  皇帝冷笑,「他現在不過是檀道一的傀儡罷了。要招降檀道一,我看除了國公,沒有人有這個本事了。」

  周珣之有些尷尬。

  皇帝沒有理他。「岳陽,岳陽……」他口中默默念誦了幾遍,下定了決心,對眾人笑道:「昔日楚王狩獵雲夢大澤,野火之起也若雲蜺,兕虎之嗥聲若雷霆,這樣豪壯的景象,諸位難道不嚮往嗎?我是等不及要一覽洞庭湖畔的風光了。」他拍案而起,「先攻義陽。」

  是夜,皇帝與諸將議定,大軍兵分兩路,周珣之率主力步兵與水師佯攻樊城,列陣於漢江,以威懾襄陽城中的王玄鶴,另一路由皇帝親領三萬精銳,借著山林掩映,趁夜悄然逼近義陽。距關隘幾十里外,結營紮寨,斥候查探之後,回稟道:「三關之中,以九里關兵力最少,平靖關最多。」

  薛紈道:「請陛下坐鎮中軍,等關口打開後,再隨大軍前往義陽城外。」

  柔然公主扮做親兵,甩開隨行的柔然侍衛,在險峻的山壁間穿梭了幾個來回,驅馬越過溪澗,像一陣風般落在皇帝帳前,笑道:「鳥都停在枝頭,草也沒人踩過,這山谷沒有伏兵,陛下要不要我再去箭樓附近探一探?」

  皇帝持起馬鞭,走出帳外,遙望外頭的萬仞山壁和幽深峽谷,轉而對薛紈笑道:「連一個女流之輩都毫無畏懼,你覺得我能無所事事地坐在中軍帳里嗎?」

  皇帝這一路御駕親征,自朝廷百官到隨行兵將,都是提心弔膽,時刻規勸他萬乘之尊不可輕易赴險,皇帝起先還謹慎,之後一路勢如破竹,越發信心倍增起來——薛紈知道勸也沒用,只能請皇帝穿上鎧甲,自己將刀與弓箭背在身上,上馬緊緊跟隨著皇帝,「臣護著陛下。」

  皇帝系上鎧甲,扭過臉看一眼薛紈,笑道:「你在雲中也算統御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了,怎麼這會成了個束手束腳的小侍衛?」

  因為在建康那段不為人知的離奇經歷,皇帝對薛紈總有種格外的親近。離近了看,皇帝那張被鎧甲襯托得越發英氣的臉上還帶著躍躍欲試,薛紈也笑了,說:「陛下的安危,要遠比三軍要緊。」

  皇帝朗聲一笑,君臣間僅有的那點嫌隙也消失無蹤,他慷慨地許諾:「等這一仗打勝了,我賜你一名萬里挑一的美人。」

  薛紈一頓,低頭理了一理箭囊,微笑道:「謝陛下隆恩。」

  皇帝特意觀察了薛紈一瞬——他平靜的眼神里看不出絲毫怨懟,也沒有任何要追究華濃夫人之死的意思,皇帝略微心安,隔了一會,輕笑道:「你放心吧,一旦朕有不測,朝臣們會擁立太子登基,國公怎麼會讓朕這個時候死呢?」

  薛紈的微笑斂去了,把箭囊收起來,他挽起弓,驅馬跟上皇帝。

  皇帝用馬鞭指著關隘的方向,說:「三關互為倚仗,開一道關口,另外兩道也會不攻自破。九里關最容易攻破,你隨我攻打九里關。等三軍匯合後,再直取義陽。」

  「是。」薛紈迅速觀察了一下周遭地形。谷深林密,但草尖沒有踩踏的跡象,的確沒有伏兵。前方箭樓的旌旗在嵐氣中若隱若現。過了關隘,就到義陽,等在義陽的,會是楊侑嗎?

  隊伍進發前,眾兵將都在等候皇帝號令,奇異的平靜中,薛紈突然出聲打斷了皇帝即將出口的高呼,「陛下。」

  潮水般的隊伍蜿蜒湧入隘口,狹窄逼仄的山道將隊伍越擠越細,數道尖利的號角聲破雲而出,打破了隘口的寧靜。九里關的守將沒有預料到會迎來敵軍,倉促迎戰,一時間箭矢齊發,鼓聲、雷聲、還有山石轟隆的滾動聲盡數灌入耳中,皇帝勒馬,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儘管胸有成竹,但不間歇的血花和慘嚎在耳畔爆開,仍然讓他有些膽寒。

  直到日色將暮,喊殺聲才漸漸停歇了,零星殘破的旗幟掛在箭樓的木柵上,餘暉映照著人臉,帶來些暖意,皇帝動了動手指,努力在馬上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肢體,見薛紈越過正在集結的士兵到了馬前,皇帝勉強一笑,說:「這麼快?」遙望山谷,揮舞的儘是己方的旗幟,皇帝暗自吁口氣,笑道:「這勝的是不是太容易了?」

  薛紈剛剛清點了死傷,告訴皇帝道:「折損了有四五千人馬。」

  在最易攻的九里關折損了近半人馬。皇帝表情嚴肅了,「果然是強攻啊,」他甩動馬韁,緩緩前行,和薛紈說話緩解剛才的緊張:「幸好沒有叫皇后離開中軍帳,被她看到這個景象,要受驚了。」

  經過這一戰,皇帝心情大為激盪,進入關口後,他躍馬登上山石,遙望著前方血色殘陽下的城池,對薛紈道:「我想去義陽城外看一看。」

  攻打平靖關和武勝關的其餘兩軍還沒有匯合,薛紈說:「陛下,等大軍匯合吧,義陽城外多山,不知道哪裡就有敵軍結壘設柵,萬一誤闖敵營就糟了。」

  皇帝哈哈笑道:「離城還有十來里,怕什麼?」已經一馬當先,率侍衛出了山谷。

  這五千多精銳騎兵,乘著暮色,緩緩接近義陽城,關隘被攻破的消息還沒有傳出來,城外很平靜,忽然一隊人馬自前方奔了回來,對皇帝道:「在賢首山下發現敵軍設的木柵,營中約有兩三千人。」不多會,前軍又來奏稱:「敵軍不堪一擊,營寨已破。」

  皇帝眼睛一亮,對薛紈道:「果然義陽守兵已經將營盤扎在了城外,正好趁夜色依次擊破。」不顧薛紈阻攔,親率大軍追擊義陽退兵,夜色之中,一名將士急忙回稟道:「前方山下遇到伏兵。」

  震天的喊殺聲如波浪般涌到近前,皇帝猛然勒馬,部將已經急令士兵後退,後方又有掩殺聲傳來,隊伍中一片譁然,皇帝面色都變了,對薛紈道:「中了誘敵之計了。」

  薛紈「鏗」一聲拔出刀來,回顧來路,不斷有驚慌的士兵回報稱:「其餘兩軍還陷落在平靖關和武勝關,前後都有伏兵,已經將陣型殺亂了。」

  「他們故意放我進關的!」皇帝恍然大悟,懊悔地叫道。

  「陛下,」薛紈低聲道,「義陽不好攻打了。」

  前方城堅,左右多山,更怕有伏兵奇襲,耳畔聽著人馬嘶鳴,皇帝急出滿手大汗,問薛紈:「往哪退?」

  「先退回九里關,等其餘兩軍來增援。」

  「好。」這個關頭,皇帝已經無暇思考,對薛紈言聽計從了,一隊殘軍,跌跌撞撞,奔往九里關口,一進山谷,忽然火光沖天,照得人面目分明,山間湧出的流矢,只往重重侍衛拱衛的皇帝身上飛來。

  一記利箭擦臉而過,皇帝不禁鬆開馬韁,滾落道邊,敵軍蜂擁而至,因為忌憚他是桓尹,反而不敢動手擒拿,只將他圍得密不透風。

  「檀長史。」眾人歡呼著,齊刷刷的目光迎向檀道一。

  檀道一將弓丟給侍從,掣出刀來,走近慢慢站起身的桓尹。

  在看清對方面孔的那一瞬間,他仍舊以為他是桓尹——火把照亮的一雙濃眉,一對利眼,是少有的凜冽。

  隨即,檀道一反應過來了,「薛紈?」刀尖抵住了雪亮的鎧甲,檀道一盯著對方那張狼狽的、沾了血跡的臉——他還對他笑了一下,檀道一確定了,「是你。」他的臉色徹底冷了。

  「把這個假桓尹綁起來。」考慮了一下,沒有立即刺死薛紈,他把刀收了起來。

  相比檀道一的慍怒,淪為俘虜的薛紈反倒要輕鬆許多,只是被押著往前走時,忍不住踉踉蹌蹌——他在刀林箭雨之中受了幾處皮肉傷。

  等入夜之後,前方傳來戰報,其餘兩軍見桓尹中伏,不得不放棄攻打平靖關與武勝關,原路退回。這一夜,桓尹親自率軍攻占義陽的計劃折戟沉沙,但他陣前未雨綢繆,和近侍薛紈互換鎧甲,得以逃過一命,也算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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