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蒹葭寒(五)
2024-10-08 17:00:25
作者: 繡貓
桓尹在義陽一戰失利,當機立斷,將兵馬全部回撤。稍作整頓之後,以柔然、吐谷渾、戎狄三族聯軍攻打襄樊,王玄鶴部在襄陽備戰許久,仗著舟楫之利扼制桓尹的騎兵,數日之後,攻城不下,漸漸到了汛期,從漢水順流而下直到淮東,河水暴漲,樊登的東路大軍停戰,桓尹不得已,也只能聽從周珣之的勸說,將大軍撤回南陽屯駐,等入秋再戰。
元竑接了戰報,欣喜萬分,命王玄鶴、檀涓留守襄陽與岳陽,檀道一押解俘虜回建康,好論功行賞,再商議入秋之後的戰事。
乘船順了暴漲的水勢,像離弦的箭一般,不過幾天,就將荊雍的千峰競秀遠遠拋在身後,過了江州,距離建康,不過三四天的行程了。
巴山的夜雨,把舢板打得濕滑發亮,正是兩軍針鋒相對的時候,江岸哨口林立,不時有箭樓上飄搖的燈火自眼前飛快閃過。檀道一穿著雨披,在艙外看了會崗哨的情況,走回艙室,阿那瑰正抱著一領長袍在燈下打瞌睡。
謝氏留她下來,是要照顧檀道一的起居,可她這個侍婢做得很敷衍,平日裡不是發呆,就是打盹。檀道一沒有勉強她,見長袍落在地上,便拾起來披在阿那瑰肩頭,自己盤膝坐在案後,借著燈光展開奏報。
元竑借著首戰告捷,士氣大振,將元脩以皇帝的名義追封,並要桓尹准使臣將元脩在邙山的陵墓遷回建康,桓尹接了國書,冷笑道:「當初元竑為了從我手下乞得一條性命,俯首稱臣,才不過三年,就背信棄約,這種卑劣小人,我看老天也不會容他活過明年春天。」將國書付之一炬,不再理會元竑的挑釁,只命周珣之率部將大肆修築戰船,日夜練兵,發誓要在今秋投鞭長江。
看來經歷義陽一敗,桓尹比原來要能沉得住氣了。
而兩年未見的元竑,獨自在朝中與文武官員周旋,大概也早不是天寶寺那個稚嫩的少年了。
今秋這場即將來臨的仗,大概要在這江里掀起驚濤駭浪了。
檀道一提起筆來,寫奏報給元竑。奏報中事無巨細,講述了義陽一戰的前因後果,他筆頭頓了頓,說道:「添點燈油。」
阿那瑰用手掩住紅唇,輕輕打了個哈欠,她剛才就著外頭的噼里啪啦的雨聲一場酣睡,這會眼睛還是迷醉的。見燈油燃盡了,她搖著頭,說:「半夜了,我要睡了。」
檀道一讓她等一等,「我還沒寫完。」
阿那瑰沒有理他,轉頭去望沿岸在雨幕中飄搖的燈火。哨口越來越密了,她說:「快到建康了。」
檀道一手頭一停,抬眼去看阿那瑰。她的臉上平靜中帶點微微惆悵,說不上有多少懷念,大概因為她在建康時總是寄人籬下,挖空心思地討好別人,算不上理想中的生活。
他看了一會,收回視線,有婢女進來添了油燈,將捲起的竹簾放了下來,阿那瑰的視線被阻隔,她心裡發悶,將那婢女一指,對檀道一說:「我不會讀書,也不會添香,你如果怕的話,叫她留在這裡陪你。」
婢女忙飛快地退了出去,檀道一說:「你現在不是識很多字了嗎?」他正在寫被俘的敵方將領名錄,慢慢將薛紈二字寫在紙上,他放下筆,對阿那瑰道:「你過來,看一看我在寫什麼。」
阿那瑰對戰事毫無興趣,她把頭一扭, 「我不識字,看不懂。」
檀道一笑了笑,沒有再叫她,把墨跡吹乾,奏報密封起來,交給了侍從。
抵達建康,所有被俘但暫未受降的敵軍都被押入牢獄,謝氏率婢女在檀府外迎接,見阿那瑰還被帶在檀道一身邊形影不離,心裡有些不快,臉上並沒有露出來,只對檀道一說:「我叫人把府里重新修繕了,不知道還像不像從前的樣子。」
謝氏細心,回到建康後,尋覓了不少原本檀府的舊仆,把已經凋零破敗的府邸恢復原樣,而牆角的幾叢青竹,在無人照料的幾年中,反而更加鬱鬱蔥蔥了。檀道一聽著細細風吟,回頭一望,華濃別院的飛檐已經快被翠竹的枝葉擋住了。「那裡面有住人嗎?」
「沒有,」謝氏微笑,「叫茹茹住在那裡吧……她本來不就在那裡嗎?」
「隨你。」檀道一走進舊日的臥室,見玉角弓被擦得纖塵不染,懸掛在牆上。謝氏走進來,要打發婢女請他去沐浴換衣,好進宮覲見。元竑在朝臣面前不掩對檀道一的思念,已經接連問了好幾次他的行程。
「不急,」檀道一說, 「我要先去趟中軍府。」
現在的建康,處處都帶了點陌生的氣象,因為它是在廢墟瓦礫之上建起的一座新王城。檀道一沿途經過桃花園、天寶寺,並沒有多做駐足,徑直走進中軍府。府里侍衛眾多,看守著暫且羈押在這裡的敵軍。
他走進一間囚室,薛紈獨自被關在裡頭。
一個多月不見天日,薛紈瘦削了不少,狼狽骯髒,被檀道一進來時泄露的一隙光線刺得眼睛迅速眯了一下,隨即又坐了回去,靠在牆上,薛紈有些低啞的聲音道:「舊地重遊,是不是感慨良多啊?」
檀道一環視四周,說:「這個地方,倒還是原來的樣子。」言下之意,其他地方都已經和曾經大相逕庭了。
薛紈輕哼一聲。他知道檀道一是故意把自己關押在這裡的。當初他在這裡挨了檀道一和王玄鶴的鞭子,現在又被五花大綁,著實沒有懷舊的興致。他閉上眼睛,寧願睡覺養神。
「這件東西,你一定認得。」檀道一說,見薛紈睜開眼來,視線落在他掌心的佛珠上,他的表情凝滯,繼而凜冽起來——檀道一故意把佛珠捻了捻,指尖觸到那點侵入木珠內的血痕,他眉頭一挑,「我還記得,這血是你當初在天寶寺行刺武陵王時沾上的——這是你的血,還是他的血?」
薛紈半真半假地一笑,「是我的血,髒得很,你能把它還給我了嗎?」
檀道一搖頭,把佛珠握在掌心,慢吞吞地說:「我原本是要把它燒了,後來又沒有,這個東西有些古怪。」
薛紈道:「拜佛的人都有的東西,沒什麼古怪的。」
「有古怪。」檀道一很篤定,他負手走到薛紈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我那幾年一直在想,就憑你一個人,是憑什麼在建康興風作浪?你幾次三番受傷,那次在天寶寺更有重重禁衛,是怎麼逃出生天的?又是誰在建康那樣交遊廣闊,刺探各府的密辛,向洛陽通風報信?」
薛紈靜靜聽著,一言不發。
「聽說是你在桓尹面前替玄素求的官吧?」檀道一冷不丁地說,見薛紈面無表情,他更加證實了心中的猜想,微微一笑,說:「所以,你們這算是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還是……」他停了停,「你是王赧,'號位已絕天下,沿猶枝葉相持'?」
薛紈不置可否: 「你的耳目也不少呀,周珣之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檀道一不理會他的打岔,猶自思索,「玄素的來歷我是知道一些的,他原籍渤海,為避齊王之禍而流落江南。你也是渤海人,又這個年紀……你一定是姓桓了,你本名是什麼?」
薛紈嗤的笑了一聲,搖頭道:「我姓桓、姓元,還是姓薛,又有什麼區別?難不成我姓桓,你就放了我了?」
見從薛紈嘴裡掏不出什麼東西,檀道一沉吟片刻,轉身要走,薛紈將他叫住了。他看著檀道一手中的佛珠,臉色有些冷,「你就那麼愛搶別人的東西嗎?」
檀道一朗聲一笑,將佛珠在手裡拋了拋,故意說道:「你幾次大難不死,難不成它真是你的護身符?沒有了護身符,我看你這次是死還是活?」將佛珠收了起來,回府換過衣服,便進宮來覲見元竑。
元竑見到檀道一,果然激動萬分,他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人了,身量快趕得上檀道一,當著宮使的面,元竑按捺住要跳起來的衝動,用手指揩去隱約的淚花,含笑道:「太傅請坐。」
「太傅?」還沒來得及論功行賞,檀道一聽到這個稱呼,有些驚訝。
「是,當初在天寶寺,府君對我有教導之恩,理應加封太傅。」
元竑是一腔赤誠,檀道一沒有推辭,當即謝恩。隨後商議起戰事,元竑已經將檀道一的奏報反覆研讀了幾遍,對薛紈這個名字更是格外留意,「他就是當初刺殺武陵王的人嗎?」
「是他。」
「罪該萬死。」元竑說完,攢眉思索,因為知道檀道一和薛紈有舊隙,元竑有些猶豫道:「當初樊登率水師南下侵襲時,我就下詔取消了姐姐和樊家的婚事,桓尹不肯放姐姐回建康,把她送去邙山掛冠修行,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檀道一知道元竑曾經和愗華相依為命,手足情深,「以殿下的脾性,在洛陽倒不至於立馬引來殺身之禍,只是現在恐怕也很思念陛下。」
元竑握拳,臉上是堅毅之色,「我一定要把姐姐和父親的靈位一起接回來。」
檀道一點頭。
元竑見他不反對,便試探道:「薛紈對桓尹也算有救駕之功,我想以薛紈將姐姐和父親的靈位換回來,不知道桓尹……」
「陛下,」檀道一打斷了元竑的話,他在元竑面前,並沒有表現出對薛紈有什麼恨意,面色一直很平和,至此,突然問了一句:「陛下有沒有把國璽找回來?」
元竑無奈搖頭,「我叫人把華林蒲荷塘的水都掏幹了,也沒看到國璽的蹤影。」
「桓尹覬覦國璽,猜忌周珣之已經很久了,我有個想法……」檀道一說,「此刻倒的確不妨留薛紈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