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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蒹葭寒(六)

2024-10-08 17:00:28 作者: 繡貓

  元竑在視朝時,召見了被俘的敵將。

  當初桓尹攻克建康後,有廣納江南賢士之舉,也算一樁美談,元竑不願意落人之下,端坐在金殿上,表現得格外和顏悅色。對當場願降的,便賜個武職,解去枷鎖,不願意降的,仍舊送回牢里。唯有在面對薛紈時,費了些躊躇。

  薛紈被帶出中軍府時,略微洗漱了一番,雖然處境落魄,還算整潔。他走上殿來時,朝臣中起了一陣小小騷亂——許多人對他並不陌生,曾經還有過推杯換盞的交情。

  檀道一私下對元竑暗示過薛紈的來歷,當著群臣的面,元竑沒有貿然開口。因為對桓尹本人很好奇,元竑不禁將薛紈端詳了好一陣,而後轉頭問檀道一:「桓尹就長這個樣子嗎?」

  檀道一瞥向薛紈,「有幾分神似。」

  「臉抬起來。」元竑意猶未盡,命令薛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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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紈鎮定地抬起頭來,目光不經意地在朝臣臉上掠過,立即引來眾人怒目相視,當場便有朝臣激動地說:「此人連番禍害我朝,罪大惡極,應該立即處死。」

  元竑抬手,制止了朝臣的激憤。他年紀尚幼,已經頗有威嚴了。不無遺憾地吁口氣,元竑道:「可惜,如果抓住的是真的桓尹就好了。」他端坐在御椅上,面帶不滿地對著薛紈,「先皇曾對你不薄,你怎麼能背主棄義,勾結敵國,致使千萬的建康百姓罹難?」

  薛紈不以為然,「陛下,樊登還沒有揮師南下的時候,建康百姓就已經因為先帝的暴政而叫苦連天了。當初陛下被囚於天寶寺,興許沒有我看得清楚。」

  元竑沉默了一下,傲然揚起頭道:「前塵舊事,可以既往不咎,你看我這樣的君主,難道不值得你棄暗投明嗎?」

  薛紈反問:「陛下要我自此去國離家,最後埋骨在異鄉?」

  「難不成你還有別的選擇?」元竑搖頭,「我聽說你在洛陽就是孤家寡人一個,毫無牽絆了。」

  薛紈被元竑問得無話可說,他扯了一下嘴唇,苦笑道,「拜太傅所賜,臣現在是孤家寡人,無牽無掛了。」

  元竑聽他自稱為臣,頓時心花怒放,慷慨地說道:「我們建康,德才兼備的美人不計其數,和將軍這樣的英雄人物可堪作配!」

  「謝陛下美意,」薛紈滿面笑容地看向檀道一,「臣早就聽聞,建康最兼具才貌的美人就在太傅的府里,」見檀道一臉色驟冷,薛紈越發得意,眼裡都是揶揄,「當初在畫舫夜會,太傅親口說,洛陽土地貧瘠,女人容貌醜陋,給太傅洗腳都不配。臣是個俗人,不比太傅眼高於頂,既然謝夫人貌美,不知道能不能勞動她的玉手來給臣洗腳?」

  「放肆!」元竑勃然變色,不等檀道一作聲,先喝止了薛紈。

  朝臣面色各異,連元竑都深感尷尬,不敢去看檀道一的臉色,他對薛紈揮了揮手,道:「你簡直是胡言亂語,既然執意不降,拖下去就是了!」

  薛紈道:「陛下不好奇國璽的下落嗎?」

  元竑激動地自御座上彈了起來,緊緊盯著薛紈,「我想起來了,建康城破的時候,你是宮裡的禁衛統領……」

  薛紈含笑看著檀道一,他也很執拗:「謝夫人貌美,給我洗個腳,還是配的。」

  不等元竑再說話,檀道一斷然道:「押下去。」

  薛紈被押走,群臣也隨即退離,元竑覷著檀道一的神色,試探著開口:「太傅,國璽的下落,事關重大……」

  即便檀道一和元竑有昔日舊情,此刻也免不了冷冰冰地打斷了元竑,「沒有國璽,難道陛下就沒有信心打敗桓尹,克復河山了嗎?」

  「我有信心!」元竑正色道,「不過……」

  檀道一冷笑道:「他不過是想要藉機侮辱臣罷了,難道陛下以為他真知道國璽的下落?如果他知道,當初早就呈給桓尹邀功了。」

  元竑滿心都是國璽的下落,聞言,若有所思地看向檀道一,「太傅,韓信尚且能忍胯下之辱,太傅為什麼要和他一個階下囚做意氣之爭?」他有些不以為然,「難不成他真好意思刁難謝夫人這樣一個閨閣女子?」

  「臣為了陛下,在桓尹面前卑躬屈膝,多少侮辱也受過來了,」檀道一克制住心頭的惱怒,「可臣並不信他是真心臣服。」

  元竑無話可說,良久,又道:「我只是覺得……以夫人的身份,當然不適宜,換做婢妾的話,倒也……」

  「臣告退。」檀道一冷淡地說道。元竑悻悻地起身,遙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回到檀府,檀道一沒有提起這事,但薛紈在朝堂上大放厥詞,調戲謝夫人那些話仍舊在建康不脛而走。一連數日的沉默後,謝氏忍不住了,對檀道一說:「中軍府有許多侍衛,他又能把我怎麼樣?如果因為這件事讓陛下對郎君生了嫌隙,豈不是中了他的奸計?」她是很深明大義的,「只要郎君知道我的心,我其實並不在意別人說什麼……」

  檀道一正對著軒窗外的鬱郁竹影擦拭著長劍,數日陰雨剛剛過去,建康城的天碧空如洗,檀道一手腕輕抖,劍刃在晴空中發出龍嘯般的嗡鳴。想到即將到來的和桓尹之戰,謝氏忍不住的心驚肉跳,卻見檀道一合上劍鞘,轉身對她哂笑:「你當他想要見的是你嗎?」

  他對她向來禮敬,還鮮少用過這樣奚落的語氣。謝氏臉上一紅,有家奴走進來,說陛下請郎君進宮覲見,檀道一冷睨他一眼,對謝氏道:「你叫茹茹去見他吧。」

  檀道一顯然還是偏袒她這位正室夫人的。謝氏不禁心頭微喜,越發殷勤地服侍他換過官袍,送到府門口,檀道一翻身上馬,挽起韁繩,隔牆聽到華濃別院裡嚦嚦鳥鳴,還有阿那瑰清脆的聲音道,「唉,原來你也被困在這裡了,你真可憐呀。」

  她不和他說話,寧願對著籠中的畫眉自言自語。

  謝氏來到華濃別院,見阿那瑰坐在圍欄上,靠著廊柱發呆。她仍舊穿著那件黃衫白裙,是這寂寂庭院裡唯一的一抹亮色,鳥籠卻空了,裡頭的畫眉不見影蹤。

  謝氏遠遠地看了阿那瑰一會,忽然覺得檀道一可憐。

  他是真的對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戀戀不捨,還是覺得唯有她在,檀府才是曾經的檀府?

  謝氏沒有告訴阿那瑰內情,只說檀道一命她去中軍府。阿那瑰走在路上時,還在迷惑,到了府外,不肯抬腳了,她警惕地問:「這裡頭是什麼人?」

  侍衛好心提醒她:「敵軍狡猾,娘子要小心。」

  「敵軍?」阿那瑰喃喃,心跳頓時停了,在門檻外呆立了片刻,被侍衛提醒了兩聲,她如夢初醒,顧不得理一理儀容,飛快走進去,險些在門檻上跌了一跤,她失口「啊」一聲,和裡頭的薛紈面面相覷。

  這一聲輕呼後,兩人半晌沒有響動。外頭侍衛橐橐的腳步聲近了,又遠了。阿那瑰做夢似的,使勁眨了眨眼睛,這個有些傻氣的動作把薛紈逗樂了,他清了清嗓子,揚眉道:「到底還不是成了我的洗腳婢?」

  阿那瑰哪知道薛紈曾在畫舫上用這話挑釁過檀道一,只覺得這話沒頭沒腦。那若無其事的笑容很刺眼,她別過臉去,狠狠啐了一口,道:「沒用的男人,老婆都丟了,還好意思笑。」

  薛紈打量著她,好笑地說:「有的人,男人都要掉腦袋了,還有心思濃妝艷抹,難道我不能笑一笑?」

  阿那瑰一聽這話,心都揪緊了。又想哭,又想笑,只能壓低了聲音罵他:「你失心瘋了,跑來建康幹什麼?」

  薛紈嘆口氣,說:「我的老婆跑了,我來看一看,如果她是被人騙來的,我就想辦法再把她騙回去,如果她是心甘情願和野男人私奔的,那我就當場休了她,從此以後,隨她是死是活,也跟我沒有干係了。」說到後面,臉色有些冷酷。

  阿那瑰緊咬下唇,憤憤地瞪著他,一滴眼淚險些落下來。她忍住了,慢慢走到他身畔。薛紈先有些猶豫,他雖然不拘小節,但被關押了幾個月,著實是狼狽慘了。他提醒她:「我身上可有些臭啊……」

  阿那瑰眼裡含著淚,眸光璀璨得像星子一樣,她譏笑他,「牛羊都沒有你臭!」

  薛紈忍不住,接住了歸巢倦鳥般的阿那瑰,任她依偎在他懷裡。兩個人輕輕的呼吸此起彼伏,一時都沒有再開口。阿那瑰回憶著當初在邙山的情景,正遲疑間,聽薛紈說:「檀道一也算救了你一命,不然我一定殺了他。殺不了他,今天就先殺了他老婆,讓他也做個孤魂野鬼。」

  阿那瑰抬起頭看他。她不知道薛紈看到了什麼,又猜到了什麼。

  薛紈摩挲著她的髮鬢,一雙幽深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但他沒有提周珣之的名字,只說:「我在邙山見到了元愗華,她也以為你死了,那時元竑又下詔,取消了她和樊家的婚約。」

  「愗華想嫁的。」阿那瑰想起婚期臨近時,愗華那嬌羞的表情,很替她傷心。

  「桓尹和元竑互為仇敵,她真的嫁了,也不見得以後能過得安穩。」薛紈道:「可惜她是這樣的出身。」最後只能為了父親和兄弟,在邙山對著孤燈度過餘生。

  阿那瑰失神地望著前方,一時沒有言語。薛紈手臂把她攬得更緊了些,他在她耳畔道:「還記得你以前唱的那個歌嗎?」

  阿那瑰心不在焉:「什麼歌……」

  薛紈竟然記得很清楚,「官兒官兒遞手帕,一遞遞個羊尾巴。家家板上有什麼?一個金娃娃,一個銀娃娃……」

  阿那瑰回過神來,驚訝地看著他。她也記起來了,「是建康城破那天……你還說你在洛陽聽過這個歌。」

  薛紈說:「在洛陽家裡,我聽一個家伎唱過這個歌,」感覺到阿那瑰一震,他輕輕按住她,看著她在暗室中越發如明珠生輝的面龐,「那時我還不記事,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後來,聽說她被我父親送給了一個姓周的幕佐。我父親被貶去渤海不久,遭遇了傾家之禍,一個老僕人,」他頓了頓,糾正道:「其實他不是奴僕,是我父親的幕佐,和姓周的是同鄉。我想,他大概一直有些嫉妒姓周的幕佐……這個人尚且還有些忠心,帶著我在寺廟裡避了幾年。他偶然跟我抱怨,說姓周的這個幕佐,曾經深受我父親倚重,卻很快轉投了新主,他自渤海舉家進京時,因為怕受那家伎的身世牽連,把懷有身孕的她遺棄了。」

  阿那瑰眼眸里的驚愕消散了,臉上有些漠然,「你那老僕人也和別人一樣道聽途說。是這個姓周的人最寵愛的長女,命人把這個家伎投進了泗水。也許因為她天生是要做皇后的命,這個姓周的人心甘情願替他的愛女頂了冷血無情的惡名。」

  「偏心至此,這個罵名也不算委屈他,」薛紈搖頭,「總之,一個不配做父親,一個不配做姊妹。」

  阿那瑰斷然道:「畜生不如!」

  薛紈笑道:「拿畜生跟他比,畜生也要氣死了。」

  阿那瑰猛地抬頭,雙眸湛湛地看著薛紈,看他那雙總是含著戲謔、揶揄的眼睛。這一雙眼睛,藏了多少心事啊……她想。腦子裡被這諸多的驚愕填得滿登登的,一時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

  終於想起來了,她扯了扯薛紈的手臂,等他低下頭,她才有些神秘地湊到他耳畔,「皇后生了個女兒,我猜,她一定把她送去渤海周家了。我們去把她偷出來,讓她管我叫阿娘,管你叫阿耶,氣死皇后!」

  薛紈點頭說好,他也像阿那瑰似的,抵在她耳畔,煞有介事:「你知道我最擅長什麼嗎?」

  阿那瑰道:「什麼?」

  薛紈似笑非笑:「偷人。」

  阿那瑰撲哧一聲笑出來,鼓了好大個鼻涕泡。她說:「不要臉!」

  薛紈捻了捻她的手心,承諾似的,「先偷大的,再偷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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