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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西苑草(十六)

2024-10-08 16:58:54 作者: 繡貓

  檀道一這一夜無夢,次日醒來,神清氣爽,換了一件潔淨的襴袍來到周府,投過拜帖後,被家奴請至堂上。

  周珣之正在與僚佐下棋,眼角一瞥,見檀道一走進來,他笑道:「收了吧。」僚佐收了棋局退下,周珣之用巾帕揩了揩手。對檀道一登門致謝他並不驚訝,仍客氣一句:「一瓶傷藥而已,想必你府上最近忙得很,何必特意來一趟?」

  檀道一躬身施禮:「國公盛情,怎麼能不當面致謝?」

  

  「手傷好了?」

  「快痊癒了。」

  「上茶。」周珣之吩咐一聲,對檀道一抬了抬手,「請坐。」

  檀道一自婢女手裡接過茶來。他和周珣之素無來往,沒有貿然開口,只恭謹地應答幾句,抬眸時,餘光在室內微微一掠。周珣之貴為國丈,器具擺設,當然是古雅絕倫,他背後南牆上掛的一道橫幅,上面是雄闊嚴整的「守弱」二字。

  周珣之見檀道一留意他的橫幅,也含笑放下了茶,說道:「如何?」

  字是旁人的墨寶,周珣之問的當然是「守弱」二字,檀道一猜測道:「國公推崇陳獻侯?」

  「不錯,」周珣之本要賣個關子,見檀道一頭腦這樣敏捷,不禁有些意外。負手走到橫幅面前,欣賞了片刻,徐徐道:「古往今來多少人物,世人多讚譽蕭何韓信之能,我獨推崇陳獻侯——佐天子,理陰陽,親百姓,撫四夷,如此的功績,卻常為世人貶抑,是什麼道理?韓信謀叛逆,被夷滅三族,是不忠,蕭何晚年昏聵,自毀名節,是不明,獻侯屢經風波,而應變合權,克定宗社,善始善終,多少謀臣志士,空有匡扶社稷之能,卻沒有獻侯守弱保身的智慧啊。」他喟嘆一聲,頗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感慨。轉眸看向檀道一,他又賣起了關子,「我推崇獻侯,卻還有個緣故,你知道為什麼?」

  檀道一心知肚明,卻故意裝糊塗道:「下官不知道。」

  周珣之道:「獻侯先事魏王,轉投項王,終歸於漢王。」

  檀道一微微點頭,靜待下文,周珣之拋出這半句,頓了頓,卻話頭一轉,笑道:「你也不必亂猜了,我贈你藥,是看你當日在陛下面前對答如流,是個難得的人才——你和我年輕的時候有些像呢。」

  檀道一微訝,「下官怎麼能及國公萬一?」

  「不必謙虛啦,我還是有幾分眼光的。」周珣之擺了擺手,交淺言深,本該突兀的,他倒不覺得,對檀道一也越發隨和了,「壽陽公一案已經查實稟明了陛下,算是誤中流矢,意外身亡,陛下也首肯了,你不用擔心了。」

  檀道一如釋重負,「陛下聖明,多謝國公。」

  「陛下大概明日要召見你,」周珣之說道,他也在審視著檀道一,琢磨著他的心思,「陛下詔禮部為壽陽公撰寫誄文,禮部薦了你——你隨侍壽陽公有些時候了,對他熟悉些——不過麼,這可是個棘手的差事,尤其對你,你懂得?」

  檀道一心領神會:「下官懂得。」

  一點就通,周珣之對檀道一的敏銳很滿意。「你也不必太擔心,陛下那裡我會替你說話的。」

  檀道一感激涕零,深深地看了周珣之一眼,「國公的恩德,下官無以為報……」

  「你忠君報國,就算是謝我了。」周珣之一臉的光風霽月,捧起茶對檀道一微笑。

  檀道一掩住心頭千萬種思緒,對周珣之心悅誠服地拱了拱手,「國公放心,下官懂得。」

  周珣之所言不虛,果然次日皇帝召檀道一覲見,像沒事人似的,在殿上問及壽陽公的喪事,聽聞諸項辦得井井有條,也贊了檀道一幾句。與禮部擬定了諡號、選定了寢墓後,皇帝說:「禮部薦了你替壽陽公撰寫誄文,我還不知道你文采如何,先草擬一篇來我看。」

  「是。」檀道一垂首領命——皇帝身側的周珣之眉頭微微一擰,眯眸看向檀道一——檀道一似未察覺,在群臣驚詫的眸光下,忽的撩起衣擺,跪地叩首道:「臣有罪。」

  皇帝正在翻看案頭的奏摺,聞言便愣住了,將奏摺合起來,說道:「你把我弄糊塗了,壽陽公一案不是已經審結了嗎?你何罪之有?」

  檀道一很鎮定,「臣替壽陽公撰寫完誄文後,恐怕便要獲罪,因此先敬告陛下。壽陽公,先為君,後為臣,為君時,喜怒任情,善惡無准,以致禍亂,為臣時,恭敬遜敏,以順上為志,是事君之義。死者為大,本該揚其善,隱其惡,但臣曾是壽陽公的建康舊臣,恐怕天下人看了誄文,要以為臣對廢帝和南朝仍有眷念,臣為一己私心,只能揚其惡,隱其善,這樣一來,對壽陽公而言,豈非成了不忠不義、毫無廉恥之徒?臣對壽陽公不忠不義,豈不是也是對陛下不忠不義?臣有罪,卻實在是迫不得已,請陛下明察。」

  殿上寂靜無聲,皇帝捏著奏摺,眸光沉沉盯著他半晌,終於說道:「朕怎麼能讓你做一個不忠不義毫無廉恥之徒?死者為大,理應言其所長,避其所短,你放心寫便是了,不必擔心他人指摘。」

  檀道一眸中含淚,叩首道:「陛下聖明。」周珣之也暗自一笑,夾在群臣之中,一口一個仁君,稱頌得皇帝也顏色稍霽,語氣和緩了不少。「都退下吧,安國公留下。」瞥向檀道一的目光卻有些複雜。

  「陛下?」群臣退散後,皇帝逕自思量,被周珣之的一聲輕喚驚醒。

  「啊,」皇帝放下奏摺,對周珣之笑道:「我是有另外一件事和國公商議——最近太后對納妃一事很上心,總是催促我。如今開春了,大概也要著手辦了。」

  周珣之笑道:「這事有太后、皇后做主,禮部辦理,臣是幫不上忙了。」

  「唔,」皇帝有點為難地苦笑,「皇后還無子,我只是怕皇后……」

  周珣之卻很爽快,「這是喜事。陛下踐位也有幾年了,卻只有一位皇子,還是柔然女子所出,立不得太子,為社稷計,也該廣納後宮,開枝散葉了。」

  皇帝鬆口氣,「國公這麼說,我也放心了。」怕他多想,又笑道:「我倒不是覺得皇后霸道,她性情溫順柔婉,只是不大愛說話,做了十多年夫妻了,有時候我還是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周珣之只能請罪:「是臣教女無方。」

  皇帝搖手,「皇后很好。」不在這事上面浪費唇舌,轉而笑道:「這個檀道一,倒是口若懸河,很能詭辯。」

  周珣之含蓄地笑道:「臣倒覺得——他很機敏,是個人才。」

  「是機敏。」皇帝目光划過幽深的大殿,望向外面塌肩拱背的宮婢內侍們,神色又有些莫測了,「只是太機敏了,我反倒不放心,這個人麼,是有些傲氣的。」他回憶著方才檀道一的言談舉止,看向周珣之,「不過剛才聽他一席話,我又覺得,這個人是外銳而內鈍,其實也不失其忠厚。」

  「陛下說的是。」周珣之頷首,「他若真是個狡詐傾險的人,撰寫誄文這事,尋個藉口也就推了——臣起初還替他捏把汗。」

  皇帝自言自語道:「連元脩這樣昏聵的人,他都尚有一番忠心,難道朕不足以令他臣服?」

  「陛下是明君。士之進退,全在於用或不用。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物盡其用,才是遵天之道,順地之理。」周珣之的表情意味深長,「陛下能用臣,為什麼不能用他呢?」

  「國公說的是。」皇帝被周珣之說動了,緩緩地點著頭。

  皇帝的心事,自然通過周珣之的口,傳進了檀道一的耳里,他數月來繃緊的一根弦,總算稍有鬆弛——然而還是不得閒,皇帝下旨,壽陽公被追封吳王,喪儀過後,又要送至邙山安葬,還沒啟程,元竑的國書送抵洛陽,要請皇帝開恩,將吳王遺體送回故土安葬,皇帝說道:「天氣漸漸暖了,自洛陽到建康,少則也要十天半月,哪能挨得?還是讓吳王早些入土為安吧。」

  檀道一奉詔而來,一一領命,「是。」

  「還有,」皇帝撂開國書,笑了一笑,「元竑還要請旨,接吳王的家眷回建康。元竑的長女既然已經許了樊家,就不必回去了,至於你和檀氏……」

  檀道一呼吸微頓,抬眸看向皇帝。

  皇帝卻略過檀氏不提,對檀道一笑道:「你麼,朕正有個喜訊告訴你。」

  大約是如周珣之所說,要擢升他,檀道一定了定神,洗耳恭聽:「是。」

  「謝羨的女兒,原本太后看中了要讓她入宮的,前些日子她來拜見太后,細陳了她與你從建康到洛陽,數度分分合合,陰差陽錯的各種奇緣,惹得太后也落了淚,朕想到上元那一夜,看她的樣子,對你也算情深義重,索性做個好人,成就你兩人的姻緣吧。」皇帝以往賜婚,多是利益考量,難得談及男女情緣,想到自己做了個貨真價實的媒人,也欣然笑了,「借著這個由頭,朕再給你添一樁喜事——准你降等襲爵,堂堂的武安侯,也算配得起謝家的女兒了,這回謝羨可不能再推三阻四了吧?」

  檀道一整個人都愣住了。皇帝本以為他要喜極而泣,誰知久等無果,他似有所悟,眉頭微微一揚,「你不願意?」

  「臣願意,」檀道一深深叩首,「謝主隆恩。」

  「等武安公一年喪祭,你就除服,預備婚事吧。」這些日子檀道一時常覲見,皇帝對他十分熟稔了,說話也親切了不少,「至於檀夫人嘛,你和檀涓都在洛陽,她又何必回建康去?」皇帝心情極佳,還說了句俏皮話,「朕送你一個美貌賢淑的妻子,換你一個非親生的姊妹,不算你吃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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