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十七)
2024-10-08 16:58:57
作者: 繡貓
檀道一和謝氏要結親的消息在壽陽公府不脛而走,皇帝金口賜婚,原本就是極大的榮耀,而檀道一和謝氏的不解之緣又為這樁婚事錦上添花,足以讓壽陽公府眾人津津樂道上數日,而一掃吳王的喪事所帶來的愁雲慘霧。
婢女們換上了春衫,在鞦韆架邊掐花,阿松正默默望著窗外的翩躚人影,聽到這話,她微微揚起的嘴角也平了,遲滯了一會,才問:「檀祭酒和謝娘子?」
「是。」婢女掩唇笑道,「連太后都說,他們這是天定的姻緣,任誰也拆不開呢。」
阿松一言不發,走出門外。陽春三月的時節,東風裊裊,人們的腳步似乎也輕快起來,阿松在黃鶯滴瀝的鳴叫中穿過遊廊,到了檀道一的廡房,房裡空寂無人,唯有微風吹拂著窗台上的花瓣。
「檀祭酒去哪了?」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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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邙山陵了,」王牢趕來回話,「檀祭酒捎了話,這幾天忙,先不回府里。」
「躲著我?」阿松不禁發出一聲輕哂。
「夫人說什麼?」王牢仍舊賠著笑,掏了掏耳朵,「奴方才沒聽見。」
「不用你聽明白。」因為檀道一,阿松對王牢也惡聲惡氣,斥了他一句,她回到房裡,緊閉了門窗,把裊裊春光都擋在了外頭,然後昏昏沉沉地一頭栽進昏暗的帷帳里。
王牢倒是好脾氣,翌日早,又捧著禮盒畢恭畢敬到了阿松這裡,問道:「今日謝府老夫人壽誕,要大擺宴席,夫人看看咱們這些禮妥不妥?」
謝羨自到了洛陽,謹小慎微,這回得了皇帝的賜婚,是大大地揚眉吐氣了,正要借著這個宴席慶賀一番。阿松徹夜未眠,沒有等來檀道一隻言片語,心裡正憋著火,不耐煩道:「不看了,送過去吧。」
王牢卻深思熟慮:「聽說安國公,檀刺史都要去,檀祭酒是咱們府上的佐官,這個禮不能敷衍吧?」
「哦?」阿松自床靠上坐起身,一雙艷媚的眸子逼視著他,「檀祭酒去不去?」
「大概也去。」
「你去備車,我要親自去謝府。」
「親自去?」王牢傻了眼。吳王亡故才月余,府里的女眷們深居簡出,連笑容都小心翼翼,她興致勃勃地去赴別人家喜宴,圖的什麼呢?問也不敢問,眼見阿松拿起玉梳坐在鏡台前,王牢只能放下禮盒,匆忙命人去備車。
愗華被婢女請了來,她這幾天沒精打采,聽到要去謝府,越發打起了退堂鼓,「阿松,我不想去。」
「怕什麼?檀祭酒忙得沒工夫回府,難道我不能去當面向他道喜?」
阿松對著銅鏡描眉畫鬢,一張略顯蒼白的臉敷上脂粉後,頓時煥發艷光,映著滿院濃郁的春意,她的眸子明燦燦的含笑,愗華怔怔地看著她,雖然心裡彆扭,卻忍不住質問:「阿松,父親去世,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難過,」阿松輕快地說,「可我總不能像小憐那樣撞牆自盡吧?」愗華畏畏縮縮不肯出門,阿松也不勉強,逕自換上一身素色的衣裙,便驅車來到謝府。
吳王亡故,朝臣震動,但皇帝慷慨,賜婚時又擢升了謝羨和檀道一,算是格外給了南朝舊臣們面子,眾人與有榮焉,紛紛往謝府登門道賀。阿松被領進女眷們圍坐的花廳時,和婉的笑語霎時停止了,眾人訝異地看了她幾眼,說話的聲音也不禁輕了。
沒有人上來寒暄,阿松也不在意,從婢女手裡接過茶來,她微笑地端坐著,耳畔留意著外頭的動靜。
謝家的老祖母年過七旬了,卻精神矍鑠,喜氣盈盈,被婢女攙扶出來,等眾人拜過壽後,她往阿松臉上覷了一會,恍然道:「檀夫人?」
阿松迎上去對謝老夫人拜了拜,粲然笑道:「老夫人。」
謝老夫人道,「在建康時,我在檀府見過夫人一面,那時候夫人才及笄歲吧?」
「老夫人記性真好。」
「一晃三年了,」謝老夫人含淚握住阿松的手,還不到雙十的年紀,即便身穿素服,又哪能掩蓋那張青春嬌艷的面孔?謝老夫人憐惜地端詳她良久,嘆道:「你也是可憐的。」
「智容長公主到了。」有婢子進來道。
謝老夫人放開阿松的手,和眾人一起疑惑地起了身,見兩行執傘掌扇的內侍前導,一群彩衣宮婢隨侍,智容盛裝華服而來,眾人慌忙下拜施禮,智容顯然意不在拜壽,潦草地對謝老夫人說了兩句吉祥話,她落座後,鳳眸在室內一掃,「謝娘子怎麼不見?」
今天來的人,倒有大半是來瞧謝氏女郎的,她倒機靈,一早便躲起來了。謝老夫人見智容來勢洶洶,忙說:「殿下恕罪,她染了風寒,不宜來拜見。」
「只是風寒而已,又不是什麼大病,」智容一抬手,身邊女官將手上的寶匣打開,裡頭赫然是一對鑲金獸首瑪瑙杯,智容笑道:「這對瑪瑙杯,是恭賀娘子和檀祭酒締結良緣的,我想當面轉交娘子。」
謝老夫人委婉道:「陛下是下了旨意,但婚期未定,殿下禮送得早了些。」
「送禮當然要趕早。在建康時也是定了親,沒能成婚,誰知道這一次要拖到幾時?」智容妒火中燒,口不擇言,「檀祭酒還要大半年才能出孝期,興許到時候又輪到謝娘子服孝呢?」
這話無異於咒謝老夫人死。謝老夫人氣得手發抖,勉強笑道:「殿下說的什麼?我年紀大,老背晦了,耳朵也不好使。」那女官捧在手裡精緻絕倫的瑪瑙杯更是看也不肯看一眼了。
「謝娘子在哪裡?」智容不理謝老夫人,冷冷地掉轉過臉,往側間張望。
繡簾微動,一道纖細的倩影走了出來。謝娘子大約真是病了,有別於眾人的濃妝艷飾,她穿得素簡,烏髮間也毫無裝點,越發顯得一張臉清秀絕俗。她對智容盈盈下拜,「謝殿下賞賜。」說完,轉頭輕聲囑咐婢女,接過了女官手中的瑪瑙杯。
她越是鎮定自若,智容越是怒火難抑,「娘子別急著走,」智容含笑,銳利的眸光將謝娘子從頭打量到腳,心道:也不過如此。她眉頭一挑,冷不丁道:「聽說當日娘子在太后面前講述你和檀祭酒的過往,太后感動落淚,才請陛下賜婚。我好奇得很,娘子可否也講給我聽一聽?」
這豈不是逼著她一個閨閣女子當著眾人細陳心跡?謝娘子秀頰微微一紅,推辭說道:「一些瑣事而已,不敢拿來攪擾殿下興致。」
智容立即抓住了她的話柄,冷笑道:「哦?在太后面前能講,在我面前不能講?看來你們的天賜姻緣,我這個公主不配聽呢。」
「太后面前能講,因為太后不僅為尊,也居長,殿下尊貴,卻雲英未嫁,那些話,不宜聽。」
智容被頂得一窒,隨即不管不顧道:「大庭廣眾之下,又不是偷雞摸狗,有什麼不宜聽?我未嫁,難道你已經嫁了?你現在也不過是被賜婚而已。」
「男女之事,本不足為外人道,」聽到智容一聲突兀的冷笑,謝娘子不為所動,「小女雖然還未和檀祭酒完婚,但現有建康父母定親,又有洛陽陛下賜婚,假若以後上天作弄,再生波折,小女便此生不再另嫁,死後靈位上寫的也是檀門謝氏。」她似有些激動,拔高的嗓音微微發顫,「殿下厚誼,小女感激不盡,等病好了再進宮謝恩。」
「一對瑪瑙杯而已,不必了,」智容把下唇咬得殷紅如血,雖然詞窮,仍忍不住冷笑一聲,「檀門謝氏這種話你也能說得出口,上元燈市私會男人,也不稀奇了——那時候陛下可還沒賜婚呢。」
眾人不敢插話,謝娘子強作鎮定,眼裡卻慢慢盈滿了淚水,阿松冷眼旁觀,看了一會,滿肚子火氣爆發了,「殿下,」她掐著嗓子,笑得嬌甜,「我經過燈市時,滿大街都是男男女女,有夫妻,有兄妹,不認識的也能湊一起說句話,一年到頭,難得樂一樂嘛,那又有什麼稀奇?」
智容冷眸睇向阿松,「你,」她眼睛一翻,鄙夷地笑了,「不知羞恥。」
阿松裝聾作啞,還要指揮智容身邊的女官:「殿下就帶了這幾個人出宮?太后知不知道?不知道還是去宮裡回稟一聲。」
「我要你管?」智容冷嗤一聲,這一趟來,反把自己鬧得心浮氣躁,險些失了體面,在阿松身上發了一通脾氣,便跺腳往外走,一群女官內侍忙不迭追了上去,眾人耳根子頓時安靜了。
阿松若無其事,胸口卻一陣憋悶,望著外頭明媚的春光,正要起身,忽覺手上一軟,是謝娘子坐在身畔——被她一雙清靈秀美的眼眸望著,阿松怔了一下,掙開手,面色有些漠然。
謝娘子似沒有意識到阿松的冷淡,溫婉地一笑,以示感激:「阿松妹妹,多謝你。」
阿松妹妹——她不稱呼夫人,並不是察覺到她深惡元脩,而是以檀道一的妻子自居,扮起了姑嫂情深。
「我不是你妹妹。」阿松莫名反感,丟下一句出了謝府。
家奴迎上來問:「夫人,這就要走了?」
「不急,等著。」阿松放下布簾,獨自在幽暗無光的車裡坐了許久,忽而想起來,叮囑家奴:「看見了檀祭酒就告訴我。」
「檀祭酒剛被謝錄事迎進去了。」
「哦,」阿松反應很慢,「等他出來了告訴我。」
家奴答應著,返回謝府邊走邊看,遠遠瞧見一身潔淨官服的檀道一,正穿過謝府庭院的奼紫嫣紅,一面對朝臣們含笑拱手,進了正堂。謝羨自在建康時就對他青睞有加,如今重新做了翁婿,更是心滿意足,挽住檀道一的手,一口一個賢婿。
「叔父。」檀道一上前拜見檀涓。
檀涓新近得了准信,要往豫州走馬上任,正春風得意,被劉應湲、謝羨等江南官員們眾星拱月,臉上盈滿了喜氣,放下茶來,擺起了叔父的架勢:「我此去豫州,積年累月不在京中,你要恪盡職守,不可懈怠,若有難處,寫信來同我說,婚事也可以交給你嬸母操辦。」
「是。」檀道一從善如流。
「安國公與樊常侍到了。」
檀涓忙攜群臣迎至院中,見周珣之與樊登將相二人聯袂而來,一邊說著話,慢悠悠欣賞著謝府中的景致。眾人前來拜見,周珣之停下話頭,先對檀涓笑了,「檀刺史,恭喜!」
檀涓喜不自勝,忙對周珣之拱手,「國公客氣。」周珣之近來對檀涓等人頗多籠絡,他又為人親和,眾人來謝府等了半晌,正為的是奉承他,見狀一窩蜂地上來拜見,將周珣之圍得密不透風,周珣之好整以暇地和群臣依次寒暄過,隔著人群對檀道一頷首微笑。
灼灼的春光傾灑在他那張猶見俊逸的臉上,唇角含了絲漫不經心的微笑,周珣之不經意往檀道一身上一睨——檀道一心裡一動,不禁多看了他幾眼。
相比周珣之的左右逢源,樊登座前便冷清了許多,他是武將,又曾親自率軍攻破建康,在座諸人也只是敷衍過便罷,哪個敢上來和他套近乎?略坐了坐,樊登便抬起屁股,對謝羨道:「還有事,先走一步。」
「下官送將軍。」
「不必了。」樊登性情爽朗,把謝羨一把推開,便離席了。
「檀祭酒,」那家奴見日頭偏西,怕阿松等的不耐煩,趁空湊上來對檀道一咬耳朵,「夫人在外頭等你。」
檀道一遭遇眾人群起攻之,被按住灌了好多杯,喝的微醺,眼尾也微微發紅了,那家奴的聲音仿佛在雲霄飄搖,他奇道:「哪個夫人?」
「咱們府里的夫人呀,檀夫人。」
檀道一臉上還掛著那絲縹緲迷茫的微笑,有一陣才反應過來,放下耳杯,他聲音冷清了不少,「府里有事,」他對謝羨辭行。
謝羨心疼女婿,見他有了醉意,也不阻攔,只諄諄地叮囑家奴,要小心扶他上馬,路上莫要跌倒,便目送主僕往府外而去。
慢慢到了車前,檀道一正望著布簾出神,阿松猛然將車簾掀了起來。
她像一幅畫卷,在車內的幽光中徐徐展開,清炯炯的眼眸里藏了冷鋒。
「郎君小心。」家奴見檀道一身子微晃,忙來扶他。
檀道一擺了擺手,「先回府吧。」他對家奴道,眼睛卻看著阿松,「你去牽我的馬。」
「不用把人都支開,也不用等回府,」阿松倉促開口,她等了整整兩天,已經一刻都等不得,「我只有一句話問你。」
「你問。」
「你看不起我,你看得起謝娘子嗎?」
意料之中的問題,檀道一卻沉默了。
「謝娘子長得美,出身也好,會做詩,會說話,還不怕公主,」阿松回想著謝府里的一幕幕,從來沒有這樣坦誠地承認過別人的好處,「和你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你一定很看得起她。」有一瞬間的自慚形穢,她立即揚起頭,「可我也不比她差。」
檀道一頭腦一陣眩暈,不禁扶住了車轅,正在斟酌言辭,阿松飛快地在他微紅的眼角一掠,「唰」地放下了車簾。
家奴牽了馬來,扶起檀道一,「郎君醉得厲害了,還是坐車吧?」
「去騎你的馬,」阿松在車裡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還要去別的地方。」
「夫人不回府?」
「不回。」
家奴只能扶著檀道一退至道邊。車夫爬上車轅,還不大確定地問了阿松一聲:「夫人,真不和檀祭酒順道回府嗎?」
「走你的。」阿松冷道。
「是。」車夫只能抄起鞭子來,凌空輕輕抽了一記,車子和檀道一分道揚鑣,飛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