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十八)
2024-10-08 16:59:00
作者: 繡貓
薛紈的家是西陽門外一坐僻靜的小宅院。馬車到了門外,阿松將車夫打發了,獨自去叩門。來開門的是個老眼昏花的家奴,薛家向來鮮少有人上門,這老奴也是糊裡糊塗的,覷了阿松半晌,「夫人是走錯路了?」
阿松道:「我來找薛將軍。」
「郎君在衙署還沒回來。」
「我等他。」阿松把一把銅錢塞進老奴手裡,那老奴喜出望外,又見阿松穿得華貴不凡,便放心將她請進門,領上正堂,自己往廊檐下去打起了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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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晴暖的陽光漸漸稀薄了,阿松呆望了一陣天際漂浮不定的流雲,伏在案頭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燭火晃動,揉眼一看,是老奴擎著蠟燭,領著薛紈走了進來。
「是你?」薛紈有些驚訝地端詳著阿松微顯茫然的臉,沒說什麼,逕自走了出去,那老奴打著哈欠跟上去,在廊檐下站住了。
「她怎麼進來的?」薛紈問,臉色不大好。
老奴忍住哈欠,小心翼翼答道,「這位夫人說來找將軍,奴看她打扮得很體面,不像是不正經的人……」
「你走吧。」薛紈毫不留情,順手自囊袋裡翻出一塊銀鋌丟給他,「夠你養活一家子了,走吧,別再來了。」
這老奴半年前才被薛紈雇來看家,日子過得輕省,薛紈出手也大方,算得上是一樁美差,聞言也慌了,「郎君,奴下回不敢了……」
薛紈隨意對他揮了揮手,把老奴打發了,回到正堂,見阿松坐起了身,正低頭理著裙擺,髮髻有些揉亂了,聽見腳步聲,她掠著鬢髮抬起頭來,昏黃的浮光在她薄泛紅暈的臉上搖曳。她鎮定地對他微笑。
老奴走了,這這宅子裡也只有他們兩人形影相對。夜色初降的靜謐中,薛紈一邊琢磨著阿松的來意,將佩劍解開放在桌上。「你是從壽陽公府來的,還是從謝府來的?」
「謝府。你怎麼知道?」
「智容在太后面前哭訴,把你罵得狗血淋頭,」薛紈對她笑一笑,隔了幾步站著,有點撇清關係的姿態,「你想進宮,還是別得罪她的好。」
阿松搖一搖頭,不想理會智容,更不願意回想起謝府的情景,裙裾婆娑到了薛紈面前,她輕舒手臂,落在了薛紈的肩頭,揚起一張暖玉般的臉,正要迎上紅唇,薛紈按住了她的手,身子往後離了離。
「你幹什麼?」他詫異地笑了。
阿松眼波蕩漾地盯著他,舌尖含蜜,柔聲如絲,「你不喜歡嗎?」
「不喜歡。」芬芳的氣息吹拂在臉上,薛紈驀地一陣厭煩,一把將她推得踉蹌後退。阿松錯愕,有些無措地看著他,薛紈意識到自己的粗暴,他揪著眉頭,冷冷道:「你回去吧。」
這冷淡疏離的態度激怒了阿松,她不管不顧地衝上來,死命攬住薛紈的脖子,毫無章法地在他頰邊和頸側親了一氣,薛紈躲也躲不及,要擋她肩膀的手慢慢鬆了,忽然撲哧一笑,他泄了氣,手指在她的唇瓣上使勁一碾,「喂,你真的不怕死嗎?」
「不怕。」阿松不以為意,「我知道王皇后不是你殺的。」
薛紈嘴角扯了扯,被阿松那雙燦若琉璃的眼眸盯著,他有些不堪忍受似的別過臉,燭光在他臉頰印上一團晦暗的陰影,藏在陰影里的微笑顯得深刻而抑鬱。眉頭一皺,薛紈待要推開阿松,她倏的警覺,立即把他抓緊了。
薛紈輕聲發笑,「瘋勁又來了?」柔軟的身體在懷裡,他按捺住那陣難耐的焦渴,嗓音卻不由低了,「你非得要嗎?」
阿松毫不猶豫:「我要。」
薛紈喉頭微動,攔腰抱起她往廂房內走,阿松摟著他的肩,兩眼毫不躲閃,定定地看著他,直到正堂上的燈光漸漸遠去,兩人陷入了廂房的黑暗之中,唯見彼此的眸子也夜色中幽幽地閃動,阿松忽然輕輕掙了掙,說:「不要燈。」
「要燈幹什麼?」薛紈把她放在床上,扯開了衣帶。
月影西斜,自窗扇投了進來,照得案上如鋪滿銀雪。兩人各自沉默著想了一陣心事,薛紈說:「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阿松的腦子裡一片狼藉,聽到這話,她驀地清醒了,伸出一雙纖細雪白的手臂,她把他緊緊箍住了,「你娶我吧。」
「什麼?」頓了片刻,薛紈極力平靜地又問一遍。
「你娶我吧。」阿松頓時來了力量,她坐起身,不容置疑地說:「你娶我吧,你沒有家,我也沒有家,你好好對我,我也一定、一定,」她語意堅決,要當場發誓的架勢,「一定會好好對你。」
薛紈翻身下床,一邊穿衣一邊往後退,笑道:「那可不行。」
阿松赤著腳跳下來,扯住他的衣帶,不許他逃。她像個執拗的孩子,仰頭質問他,「為什麼不行?」
薛紈道:「我沒打算娶妻。」怕阿松還要糾纏,他嘆口氣,「你還要我幫你做什麼,說吧,我幫你就是了。」月光如水,正照得阿松一雙眼睛頻頻轉動,薛紈似猜到了她的心思,先發制人地說:「我可沒法扶你做皇后。」
「我不要做皇后,」阿松暗暗握住了拳頭,「但我要把皇后踩在腳底下。」
「哦?」薛紈失笑,「就憑你?你和皇后有什麼仇?」
「我討厭她!」阿松蠻橫地說。
薛紈不置可否,逕自點起燈,從案邊拿起佩劍掛在腰間。阿松眼神追隨著薛紈的背影,他在沉默,也許是在暗自盤算,也許是為了躲避她。阿松才不管,她衣衫不整,碰頭散發,卻昂首挺胸地到了薛紈面前,直視著他笑吟吟道:「我反正得嫁給你。」
「真麻煩啊,」薛紈喃喃,重重在額頭一拍,他後悔不迭道:「我今天昏了頭了。」
阿松眼睛一亮,瞬間來了勁頭,「是我太美,你昏了頭了?」
薛紈呵呵輕笑,將阿松抱起丟去床上,阿松摔得頭暈目眩,打個滾坐起身,正要撇嘴瞪眼,薛紈在她耳邊輕道:「是。」將衣裙胡亂往她手裡一塞,「我在外面等你。」放開阿松,他轉身走開,雙臂一展推開門,頓時被雪亮的月光傾灑了全身。
緩緩踱進院裡,他望著月亮輕輕透了口氣。
回到壽陽公府,天邊已經泛白了,王牢正在門口焦急地張望,一見阿松現身,他如釋重負,忙招呼家奴道:「叫人都回來,找到夫人了。」迎她往府里去,路上試探著問她的去向,阿松一言不發,踏進房門,見檀道一一手扶額,坐在案前。
聽見響動,他慢慢起身,因為宿醉,臉上略顯蒼白,眼底泛著紅絲。
阿松和他擦肩而過,逕自掀起繡簾,進了裡間 ,對著銅鏡不緊不慢地梳理頭髮。
王牢還在外面絮絮叨叨:「奴看見夫人是薛將軍護送回來,一根頭髮絲也沒少……」
阿松被他吵得腦門嗡嗡響,一把將玉梳砸了出去,斥道:「都滾出去。」
外面安靜了一瞬,腳步聲往外去了,阿松自窗縫往院子裡睨了一眼,見王牢緊跟著檀道一,猶在他耳邊嘀嘀咕咕的,檀道一似乎煩不勝煩,腳步一轉,丟下王牢往前院走去,晨曦的光照在他發頂,隱隱見晶瑩剔透的一點,是晨露。
在庭院裡站了一宿嗎?
阿松輕嗤,拎著裙擺在地上翩然轉了幾個圈,倒在床上,連日來的窒悶一掃而空,她含笑閉上了眼睛。
怎麼嫁給薛紈呢?半夢半醒間,她還在迷迷糊糊地琢磨著。
平靜地過了兩日,阿松進宮去探視閭夫人。翻過年,阿奴猛地竄高了,已經頗有了些脾氣,被多須蜜領著一群宮婢團團圍著哄勸。阿松一見阿奴就眉開眼笑,不僅要做鬼臉逗他,還要裝大馬給他騎,大呼小叫到了院子裡,見一名年輕矯健的侍衛被宮婢領了進來。
「車鹿赫。」阿松認得他。
車鹿赫對阿松不屑一顧,抬腳進殿,隨隨便便施個禮,含笑看著閭夫人。
皇帝因為閭夫人是柔然人,禮儀與中原不同,特意叮囑皇后不必拘束她,車鹿赫時常出入內宮,宮婢們習以為常,送上一盅牛乳茶便退了出去。車鹿赫將一盅茶一飲而盡,仍覺得口乾舌燥,熱辣辣的雙眼地看向閭夫人。
車鹿赫暫時被編進了羽林監,歸郎將薛紈轄制,閭夫人問:「皇帝要去伏牛山打獵,不知道帶不帶你去。」
車鹿赫不在乎,「不知道,我聽不懂他們整天嘰里咕嚕說的什麼。」
「一定要去。」閭夫人柔情脈脈地看著他,一面說話,把一隻烏紫飽滿的桑葚放在他掌心,溫熱的指尖順勢在他手腕上微微停了片刻。
車鹿赫心蕩神馳,忙不迭點頭。兩人又低低切切說了幾句話,閭夫人叮囑了一番春狩事宜,車鹿赫戀戀不捨地去了。阿松看在眼底,若無其事地抱起阿奴回到殿裡,把桑葚放進阿奴嘟嘟的小嘴巴里。
「阿那瑰,」閭夫人旁觀阿松和阿奴的親密——皇后一旦表現出對阿奴的親近,她便要警惕,對阿松卻放任不管。沉吟片刻,閭夫人道:「你不要進宮了,有皇后在,你討不了好的。」
阿松一張臉被阿奴揉得紅通通的,她亮晶晶的雙眼看向閭夫人,說:「我知道。」
「你應該回柔然,這裡不是我們的家。」
「柔然也不是我的家。」阿松放開阿奴,垂眸微微一笑。
閭夫人有些失望。「聽說那位檀祭酒最近很得聖寵呢,你也要沾他的光了吧?」她不甘心,刺了阿松一句。
「他跟我有什麼關係?」阿松淡淡道,把阿奴交給多須蜜,辭別了閭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