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十九)
2024-10-08 16:59:04
作者: 繡貓
伏牛山下有座洛陽首屈一指的來秋寺,占地方圓數里,氣勢恢宏,自皇帝禁佛以後就閒置了下來。皇帝起意要來春狩,河南尹與工部火燒眉毛,連夜趕工將寺里粉刷一新,又將附近居民驅離,遠遠布起了哨防,好做皇帝駐蹕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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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天氣,萬物復甦,伏牛山上一片盎然的新綠,皇帝一行聲勢浩大,隨扈有後宮女眷,臣屬侍衛,內宦宮婢,上千號人落腳來秋寺,人嘶馬鳴,驚得伏牛山上群鳥亂飛。
修整一夜後,皇帝起個大早,換上戎服,興致勃勃要去圍獵,誰知天上飄起了濛濛細雨,伏牛山上薄霧繚繞,濃雲堆積,一股清寒之氣撲面而來。皇帝大為掃興,折身回到殿內,命內侍搬出棋具,拿出棋子沉吟著,問:「檀道一在哪裡?」
皇帝出城時,特地命檀道一隨駕,內侍出去打聽了一番,回來笑道:「檀祭酒因為官職低些,被安置在寺外民宅里居住了。奴已經命人傳了口諭去請,陛下稍安勿躁。」
皇帝唔一聲,逕自思索著棋路,未幾,聽見外頭說話,揚頭一看,見檀道一在晨光中走上殿來,輕輕撣了撣肩頭的雨珠,他伏身施禮,「陛下。」
「來,和我對弈。」
檀道一不明白皇帝為什麼特地單點他,他沒有多言,道了聲是,便來到棋盤面前。
殿外一群欣賞雨景的臣子也走了進來,圍在皇帝和檀道一身側悄沒聲地觀起戰來。
「陛下先請。」檀道一抬手。
皇帝也沒打算客氣,執起白子落在一角,雙方排兵布陣完,白軍宛如猛虎出籠,勢如破竹,頃刻間催營拔寨,將黑軍攻得潰不成軍,皇帝剛才在腦子裡琢磨了半晌,這會見旗開得勝,大為得意,哈哈一笑,挽起袖子,說道:「不急,你慢慢來。」
「是,陛下恕罪。」檀道一被逼至絕境,定了定神,拈起黑子突圍,皇帝此刻氣勢如虹,偏不肯放過一兵一卒,絞盡腦汁地與他纏鬥周旋,偏黑軍每每到絕境時又猝不及防殺出一隙生機,弄得皇帝也微微有些焦躁起來。兩人下得聚精會神,朝臣們則看得提心弔膽,半晌,檀道一輕輕吁口氣,用袖子擦拭額頭的薄汗,心悅誠服道:「臣輸了。」
「哈哈!」皇帝忍不住丟開棋子,大叫一聲,露出有點孩子氣的得意。群臣自然稱頌不止,皇帝靜心回味了片刻,指著檀道一笑道:「棋品是人品,你,雖然深陷險境,卻堅忍不拔,百折不回,這樣的韌勁,我還真是沒有見過幾個——我剛才一個恍惚,竟想起了武安公。果然是有乃父之風。」
檀道一一怔,「陛下過獎。」
「再來再來。」
檀道一為難地搖頭,「陛下恕罪,臣不行了。」
皇帝意猶未盡,往檀道一身後一瞧,見周珣之也在人群中觀戰,便對他招手,「安國公可要來一局?」
周珣之笑道:「臣有幾年沒碰過棋子了,年紀大了,腦子也迷糊了,在陛下手下恐怕走不了幾個回合。」
「國公太過謙虛了。」皇帝沒強迫他,轉而對檀道一說:「安國公曾也是手談高手,你閒暇時可以多向他請教。」
「是。」
正說著話,薛紈率領兩名侍衛進入殿內——他任羽林郎將,沿途負責警蹕清道,這兩天又日夜巡視,以免有賊匪誤闖圍場,忙得馬不停蹄,才一進殿,便被皇帝叫住了,「薛紈你來。」
薛紈登時頭皮發麻,道:「陛下為難臣了,臣是個粗人,這輩子卻連棋子都沒摸過。」怕皇帝還要糾纏,他笑道:「陛下,外頭雨停了。」
「哦?」皇帝起身一看,伏牛山上迷霧已經消散,萬點金光透過雲層灑在微微濕潤的地上,他喜出望外,將棋局一推,說道:「百獸這會都出來覓食了,正是圍獵的好時候。」
群臣們都返回各自住處去換裝,預備進山。皇帝負著手在殿內踱了幾步,瞟眼散亂的棋局,心頭泛起了躊躇,將周珣之留了下來,皇帝坦誠道:「其實我一直聽說檀道一這人六藝精通,心裡有些不大服氣,今天立誓要贏他一局,可這會贏了,又有點不是滋味。你說,他是不是故意讓著我?」
周珣之故作驚訝:「陛下何出此言吶?」
皇帝越想越覺得自己勝之不武,有點不快,「若真是故意讓著我,那他裝的也太像了。」
周珣之暗笑,正色道:「便是裝的,那又怎麼樣呢?」
「那說明我才智不如他。」
周珣之意味深長道:「陛下,不論他是真輸還是假輸,反正他是輸了。陛下天生是君,他天生是臣,輸贏早已註定了。」
皇帝被他一開解,心頭疑雲頓時也消散了。見陸續已經有臣子換上戎裝在殿外等著,皇帝起了身,對周珣之道:「走了,國公也去舒展舒展筋骨,不許再說自己老了的話。」
「臣遵旨。」周珣之恭謹道。
晌午時分,君臣一行數百人,浩浩蕩蕩地進了伏牛山,百獸在正在雨後的叢林間懶洋洋地徜徉,忽聞號角連天,烽煙四起,頓時撒開四蹄瘋狂逃竄,薛紈腰間懸劍,後背挽弓,小心翼翼地守護在皇帝身側,銳利的目光不時在密林深處逡巡。皇帝被他亦步亦趨地跟著,總覺得束手束腳,便道:「下棋你不會,到了獵場,總算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吧?不必管我,你去獵只猛虎或野豹來,讓大家開開眼。」
聖駕要來,這山里早搜尋過了,哪有猛禽,不過一些生性溫馴的山鹿狐狸而已,薛紈沒什麼興致,說道:「雨後路滑,馬易失蹄,臣還是守著陛下。」
「羽林衛中又不止你一個人。」皇帝一指身後黑壓壓的侍衛,偶見檀道一仍穿著寬袖大衫,遠遠跟在隊伍尾巴上,皇帝對檀道一招了招手,笑道:「我今天一定要看看你的箭法,你來我身邊。」
檀道一奉命上前,落後皇帝半步,和薛紈並駕齊驅,兩人互相頷首致意,又各自扭過頭,平靜地望著前方。
震天的號角聲中,皇帝一路疾奔,捕獲幾隻野兔野雞,薛紈和檀道一等人緊緊跟隨著,只盡職盡責地替皇帝喝彩助威。忽見一隻威武雄健的成年巨鹿飛馳而過,皇帝忙掣箭去射,卻接連落空,一時心急,高聲喝道:「薛紈快射它!」
「是。」薛紈反手自箭筒掣出箭來,還未扣弦,乍聞「錚」一聲輕鳴,有利箭破空而出,那巨鹿應聲踉蹌,掙扎片刻後,轟然倒地。
皇帝「咦」一聲,催促道:「快去看看。」
薛紈稱是,跳下馬來,早有幾名侍衛奔過去,將巨鹿搬至皇帝面前。薛紈擒著粗大的鹿角翻過來,見兩隻箭簇自鹿眼深深嵌入頭骨,卻沒有刺破頭皮,眼眶裡也只是溢出一點點血跡。剝開後,正是一張潔淨完整的鹿皮。
「這……」皇帝上身前探,看得清楚,不禁吁嘆:「好箭法呀。」
薛紈慢慢放開鹿角,盯著濕潤的泥地,雙眼微微一眯,然後抬頭笑道:「不錯,檀祭酒好精妙的箭法。」
剛才那箭勢太快,皇帝沒有看清,還當是薛紈,聞言也愣了一下,看向檀道一,「是你?」
檀道一安之若素,把弓還給身邊的侍衛,平靜的臉上不見半點殺氣,他不邀功,先請罪道:「是臣魯莽了,還好沒破壞這鹿皮。」
皇帝錯愕之後,誠心稱讚,「我早就知道你箭法天下獨絕,總算今天大開眼界了。改天我還要看一看你的劍法。」
「陛下過獎了,」有許多道驚訝的目光瞧過來 ,檀道一隻是微笑,「臣可不敢再獻醜了,臣的劍法,只能算尚可。」
皇帝不信:「只算'尚可'?」
「是,說起劍法,臣真心佩服一個人,」林中在方才的喧囂之後,陷入了暫時的沉寂,群臣默不作聲聽著皇帝和檀道一的對話,檀道一賣了個關子,被皇帝一催促,他仿佛才從往事中回過神來,笑道:「當初在建康天寶寺,武陵王元翼被刺客一劍刺死,臣到現在想起來還後怕,要說劍法精絕,除了薛將軍,臣沒見過還有誰能和那刺客比肩的了。」
薛紈掣著馬韁,聞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牽了牽嘴角。
薛紈行刺元翼,奉的是樊登的密令,皇帝知道內情,卻不想公之於世,聞言只能訕訕一笑,說道:「有這麼神乎其神麼?果真民間臥虎藏龍。」他要岔開話題,又贊起檀道一,「極通謀略,又精武藝,你做個文臣,有些屈才了。」
檀道一卻不以為然,「文臣武將,不都是為陛下盡忠麼?」
皇帝頗為欣賞他的豁達,點頭一笑,轉而命侍衛們將獵物送回行宮,繼續圍獵。
轉瞬到了黃昏,林風颯颯,眾人鳴金收兵,皇帝所獲不菲,興高采烈地滿載獵物,被侍衛們簇擁著,一面欣賞林間餘暉,慢慢出了伏牛山。眼見行宮在望,薛紈勒住馬韁,說道:「臣先告退。」便要率侍衛去行宮周邊巡視。皇帝見薛紈馬上空無一物——這半晌,他除了被檀道一搶占了先手那次,連箭也沒再碰過。皇帝沉吟著,對薛紈道:「先別急著走,你跟我來。」
薛紈不解,將馬放開,隨皇帝進了行宮。皇帝被宮婢服侍換衣擦汗,他便在旁邊垂手靜靜等著,緊袖袍服的下擺還沾著點點草葉塵埃。
「都下去吧。」皇帝換過乾爽的袍子,屏退左右,看著薛紈輕嘆道:「南征的那幾年,你立下了極大的功勞,我一直都記得,只是不便宣告天下——朝中江南舊臣不少,譬如檀涓,亦是當初元翼的擁躉,若被他們知道,恐怕要對你起嫌隙,但到底是讓你受委屈了。」
薛紈微訝地看著皇帝,似極感動,「陛下!」
「起來吧,」皇帝攔住要下跪的薛紈,「我這兩天一直想著——元脩一事,是另外一記大功,也該好好賞你了,你說吧,想要什麼,我都儘量滿足你。」
「是,」薛紈一笑,凝神思索起來。
他半晌不說話,皇帝也不急,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卻靈機一動,「不如……」
「陛下,」薛紈打斷了皇帝的突發奇想,他下跪深深稽首,「求陛下放臣離京。」
「你這麼年輕就想外放?」皇帝十分意外。
「蠻夷之地也好,邊遠州郡也好,不拘官位大小,臣身無牽掛,願以一己之身,為陛下盡綿薄之力,只待海清河晏,天下歸心。」
皇帝被深深地震動了,望著薛紈一時無言。「原來你也有這樣的一腔忠誠。」
「是,」薛紈苦笑,頭一次在皇帝面前袒露心扉,「臣不想只當一個刺客,間諜,臣心思魯鈍,京城官場盤根錯節,臣也不大適應……」
「原來如此。」皇帝點頭,「好男兒志在四方,我答應你。」
「謝陛下。」
「你先讓我想一想。」
皇帝這麼一說,那就是要和周珣之等心腹重臣商議。薛紈不動聲色,叩首謝恩後,便退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