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二十)
2024-10-08 16:59:07
作者: 繡貓
皇帝命人將獵得的巨鹿小心剝下皮來,略做處理,次日送去給了皇后。皇后含笑在柔軟豐厚的鹿皮上撫摸了一會,起身來到皇帝處謝恩。皇帝拉著手將她扶起來,在皇后清雅飄逸的裙衫上一打量,笑道:「你怎麼也不跟去圍獵?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再那麼拘束,不悶麼?」
皇后道:「妾騎術不好,在行宮附近轉一轉,看看風景也就夠了。」
左右都悄然退出,夫妻在靜謐的殿內溫存了片刻,皇后提起了閭夫人,「陛下下次圍獵帶著她吧,她漠北女子,恐怕這幾天早手癢了,早晚抱著阿奴騎馬遛彎,也不怕嚇著他。」
這趟圍獵,閭夫人隨駕,小皇子離不得生母,也一路顛簸地跟了來,皇后對此頗有微詞,明里暗裡抱怨了幾次閭夫人性情粗疏,皇帝聽得有點煩,卻沒表露出來,只笑道:「他是我的皇兒,怎麼動不動就嚇著了?」
皇后勉強一笑,「陛下說的是,妾也是秉著一顆為母的心罷了。」
一對夫妻不歡而散,皇后離去後,皇帝心中觸動,在昏昏欲睡的午後,領了兩名內侍來到後殿閭夫人的居處,見隨風搖曳的鬱郁樹影下,閭夫人身穿緊袖胡服,豐密的秀髮結成一根辮子盤在發頂,正將阿奴抱在懷裡,放開馬韁,在院子裡來回小跑。阿奴樂得咯咯直笑,閭夫人揚起臉來,俏麗的臉上也泛著青春的紅暈。
廊檐下侍立著幾名柔然婢女,都是英姿颯爽的男裝打扮,皇帝只隨意瞥了一眼,見為首的那個人臉頰雪白,眉目楚楚,正是阿松。皇帝不由笑著多看了她幾眼,走向閭夫人,「想騎馬,怎麼不跟去伏牛山?」
「陛下。」閭夫人把阿奴交給多須蜜,下了馬,用生硬的漢話向皇帝問了安。
閭氏自來了中原,性情便孤僻起來,常年鬱鬱寡歡,難得有這樣笑靨如花的時候,一身騎裝,更襯出隆胸蜂腰,皇帝看得心旌蕩漾,攬著她的腰柔聲道:「我明天帶你去伏牛山,嗯?」
閭夫人也不知是聽懂沒聽懂,對皇帝的曖昧低語沒甚反應。皇帝美人在懷,眼風還要不斷往阿松身上瞥,克制不住起了邪念,對閭夫人咬耳朵道:「你們自家姐妹,不必見外吧?咱們三個一起……」
「陛下說的什麼話?」這句暗示閭氏卻聽懂了,冷笑一聲,甩開皇帝的手往殿內去了。皇帝一時有些尷尬,見阿松和婢女們都站在遠處逗引小皇子,對這裡的情景毫無察覺,皇帝臉色緩和了些,吩咐道:「這庭院裡跑不開,抱著阿奴去外頭遛一遛,讓侍衛們護著。」
皇帝發了話,眾人心花怒放,抱著阿奴出了宮門,在伏牛山腳縱馬徜徉,林間迴蕩著一陣陣清脆的笑聲。這些宮婢都是年輕的漠北女子,性情爽朗,相貌不俗,引得周圍把守的侍衛心不在焉,漸漸圍攏過來,對著眾女品頭論足。
「薛將軍。」見薛紈和幾名羽林衛騎馬經過,侍衛們笑著對薛紈招手,往林間奼紫嫣紅的倩影使眼色,「快瞧。」
薛紈搖搖頭,並沒太大興致,誰知逕自走了兩步,身後卻空寂無聲,回頭一看,隨行的羽林衛都被柔然女人們絆住了,戀戀不捨地停在原地。薛紈無奈勒馬,看向林間時,唇邊卻不禁含上了一絲微笑。
「快護著小皇子呀。」侍衛們大著膽子互相呼喝,笑著上前,把懷抱阿奴的多須蜜圍在中心。阿松悄悄撤了出來,見薛紈撥馬前行,她執韁輕叱一聲,帶著一縷清風擦過薛紈肩頭,誰知一根枝丫斜斜地往臉上刺來,阿松猛地往後一仰,鬆開馬韁如落羽般跌落在地上。
「喲。」一聲婉轉嬌啼,阿松眼裡隱隱含淚,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她扭頭哀怨地看向漸行漸近的薛紈。
薛紈目不斜視,臉色淡淡地越過了她。
阿松狠狠地咬著下唇,瞪了薛紈幾眼,挽起被樹枝挑開的髮髻,她匆匆上馬趕了上去,「餵。」
薛紈扯著馬韁,離她不遠不近地緩緩前行,似感受到阿松慍怒的眸光,他警告意味甚重地瞥了她一眼,「別演戲了——這麼多人看著,要是被陛下看到,你想讓他剝了我的皮嗎?」
阿松不忿地輕哼,「我以為你膽子比天還大呢。」
「還是命比較重要呀。」薛紈笑了笑,疾馳而去。
是夜,皇帝宿在閭夫人處,帝妃二人重修舊好,在帳子裡笑語呢喃,宮婢內侍們都含笑避開了。阿松獨自在僻遠的廡房,推開窗扇,隱隱的松濤夾雜著山澗的流水淙淙,唧唧蟲鳴,聽得格外真切。
暮春時節,空氣里已經有了若有還無的熱意。她正扶窗發怔,見忽明忽暗的一點星光在眼前迴旋,是流螢。她揮起拂塵,將流螢驅趕開,瞧著那點星光時高時低地飛舞,腦子恍恍惚惚,思緒從柔然到建康,又從皇帝皇后,到赤弟連,車鹿赫。
檀濟的祭日是秋天,沒有幾個月了——謝娘子這會,大概在家裡忙著裁嫁衣,繡鴛枕了吧?
丟下拂塵,阿松輕輕開門,拎著一盞燈籠到了馬舍,才解下韁繩,聽見高聲喧譁,幾名戎服的年輕人騎馬到了院子裡,一時火光大盛,阿松繞到一側的暗影里,緩緩撫摸著馬頸子,聽到薛紈道:「那幾名柔然侍衛輪值時不怎麼上心,總在山裡亂走,多盯著他們點。」
柔然人性情不羈,侍衛們不以為然,笑道:「他們都不說漢話,罵也白罵,還不如任他們去。」
「不懂漢話?」薛紈冷道,「刀架在脖子上就懂了。」
副將道:「正是。陛下明天特意要帶閭夫人去圍獵,那些柔然人又要在御前造次了,還是當心些好。」
「呸,那檀道一又要炫耀他的箭法了。」薛紈被檀道一壓了一頭,引得侍衛們耿耿於懷。
「哼,他有安國公撐腰,咱們又能怎麼樣?」
「都回去吧。」薛紈似有心事,半晌沒說話,突然開了口,眾人領命,一鬨而散。薛紈則靜靜站在燈下,等馬奴將馬依次拴好,丟給他幾枚銅錢,「給你打酒喝。」
幾名馬奴歡天喜地地去了,薛紈腳下無聲地進了馬舍,從阿鬆手里接過韁繩,拴在柱子上。
阿松正躲在陰影里聽得入神,不意手上一空,她驚訝地瞧著薛紈。
「不是才摔了嗎?還要出去亂闖?」薛紈隨意往她身上一掃。
他不提還要,一提阿松就要懊惱,「要你管。」不由分說去扯馬韁。
薛紈沒再攔她,只笑著搖搖頭,「果然是蠻婆,天生的野。」
阿松跺腳:「滾開。」
薛紈應聲走開,阿松牽著馬出了馬舍,往院子裡走了幾步,扭頭一看,見他正在孤零零地站在燈下,唯有飛蠅在衣袖間輕輕地飛舞盤旋,她咬唇站了一會,丟下馬走回來,故作輕鬆道:「我騎術好得很,怎麼會摔著?那是嚇唬你的。」
「那就好。」薛紈點點頭,作勢要走。
「不許走。」阿松雙臂一展,攔住他。抬起頭,是一雙笑盈盈的眸子——她的怒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像個孩子般喜孜孜地抱住薛紈的手臂,她踮起腳,輕聲道:「我覺得,我有啦。」
薛紈不解,「有什麼了?」
阿松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一臉驕傲。
薛紈撲哧笑了一聲:「這才幾天,你就有了?」
阿松執拗道:「反正我覺得有了。」
薛紈臉色很古怪,又似懊惱,又似好笑,手指威脅似的點了點她,愣是憋著一個字也沒說,他扭頭便離開了。
翌日,皇帝果然履行承諾,攜了閭夫人圍獵,即便皇后也難得有這樣的榮寵,柔然人群情歡悅,一路笑語,進了伏牛山,各顯神通,又是收穫滿滿,回到行宮,閭夫人還不盡興,說道:「陛下,我還想出去轉一轉。」
皇帝這兩日對她格外寵愛,自然准許了。回到皇后處用過飯,敷衍幾句,再迫不及待來到閭夫人處,聽見庭院裡鳥聲幽鳴,人影稀少,似乎都在午憩,皇帝不由放輕了腳步,走進殿內。
卻見阿松坐在榻邊,拿著一雙巴掌大的鹿皮小靴,愛不釋手地撫摸著。
皇帝站定了,目光在阿松身上流連片刻,作勢往左右一看,「閭氏還沒回來?」
阿松正在盤算她和薛紈那點事,聞聲微愕,倒也不慌,她放下鹿皮小靴,起身對皇帝拜了拜,「夫人今天走得遠。」
「哦?」皇帝眨眼間就把閭氏丟到了腦後,笑著走近阿松,在鹿皮小靴上一瞥,「這是你替阿奴做的?」
「是。」
皇帝往榻邊一坐,見他這幅架勢,隨行的侍從們都垂頭退了下去。皇帝欣賞著阿松秀麗的眉目,忽而來了興致,「你是怎麼流落漠北的,說一說。」
阿松被皇帝那直白的目光看得一陣不自在,垂了雙眸,「妾的母親是和家人失散,被人當奴隸輾轉賣去了柔然。」
皇帝眉頭攏了起來,「那你母親當時還懷有身孕了?十九年前……唔,那是我還是太子,當時國泰民安,朗朗乾坤下,怎麼會有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情?」
阿松微笑地看著皇帝,眸光哀傷,「是呀,」她輕嘆。
皇帝憐惜心大盛,看她的眼神也柔和了。沉默地環視著殿內的陳設,皇帝突然笑了,「這個閭氏,我還當她真的桀驁不馴……」似乎醒悟了閭夫人遲遲不歸、獨留了阿松在殿內的用意,皇帝對她伸出手,「你過來。」
「陛下,妾還在孝期呢。」
皇帝好似當頭被澆了冷水,微笑凝結在臉上,「元脩這樣的人,你也要替他守孝?」
阿松笑道:「亡國滅種這樣的大罪,妾怎麼擔得起?」
皇帝一想起梁慶之那些胡言亂語,便氣得要發笑,「若真是要亡國,那也是男人的事,又怎麼能怪到女人頭上?」沉吟片刻,他說:「元脩不值得。我可以再給你一個身份,檀涓的女兒,或是謝羨的女兒……這幾個人口風都還算緊。」
阿松未置可否,聽見外頭內侍通稟,「薛將軍到了。」阿松驀地粲然一笑,往殿外一瞟。
「怎麼找到這來了?」皇帝也是疑惑,「進來說話。」
薛紈進殿來,沒看阿松,他正色對皇帝道:「陛下,雍州蠻族作亂,殺了一名郡守。」
「膽敢殺朝廷命官,這還得了?」皇帝勃然大怒,侍從忙去請周珣之、樊登等人來面聖,此時又有雍州刺史加急戰報送至行宮,皇帝拆開看了,果然戰情危急,君臣商議過後,莫衷一是,只能傳令下去,命所有隨扈人等匆匆收拾行裝,即刻回京。
天黑之前,御輦停在了行宮外,皇帝正要起身,內侍火急火燎地趕進殿來,叩首道:「陛下,禁軍分派人手,將整個伏牛山都翻遍了,不見閭夫人蹤影,那些柔然人也都不見了。」
「什麼?」皇帝臉色都變了,不及細想,先脫口而出:「阿奴呢?」
內侍嚇得渾身震顫,「皇子殿下也被帶走了。」
皇帝大怒,一把將案頭的茶盅都拂落地上。殿上眾人嚇得瑟瑟發抖,外頭預備起駕的侍衛則急得團團轉,紛亂之中,皇后一身素服,快步到了殿上,肅容道:「閭夫人興許只是天色暗走迷了道,雍州戰事要緊,陛下先回京,妾在這裡等她和阿奴。」
皇帝無奈,只能點頭,「那便交給你了。」一行人快馬加鞭離開了伏牛山,奔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