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十五)
2024-10-08 16:58:51
作者: 繡貓
元脩的屍身被送回壽陽公府,愗華當場昏厥,府里也是人心惶惶,連夜布置起了靈堂,因為元脩中箭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必送訃聞,翌日開始,已經有朝廷官員陸續來府里弔唁,檀道一主理府里事務,掌禮導客,忙得幾天沒有合眼,到了傍晚,壽陽公府閉門謝客,他才得了個喘氣的機會,往靈堂走去。
跨過門檻時,眼前一陣眩暈,他扶住門穩了穩。耳畔是嗚嗚咽咽的低泣聲,棺槨前跪伏的都是元脩的姬妾。在一群哭天搶地的女人中,阿松那張平靜的面孔格外突兀。
這幾天,她按部就班,該哭靈時也出來應卯,也適時地落兩滴眼淚。此刻,她想著心事入了神,高燃的燭火下,一張過於鮮妍明媚的臉上透出幾分漫不經心來。
「熬了幾天了,都去歇著吧。」檀道一說。
檀氏是府里的正經主母,她萬事不理,女眷們都沒了主心骨,檀祭酒發了話,都鬆了口氣,抹著眼淚退下了。
檀道一輕舒袍袖,走到元脩靈前,雖然疲憊,但仍舊拈了香,深深躬身施了一禮。
皇帝還沒來得及追封,靈位只孤零零鐫刻了壽陽公元公的字樣。一代帝王,在位時是何等囂張跋扈,死後也落得這樣淒涼下場——消息傳去建康,江南大概又要震動了。
對一個死人,檀道一的恨意已經蕩然無存。他凝望著香爐上的裊裊青煙,琢磨了一會心事,轉眸一看,阿松已經改跪為坐,一張臉對著微微跳躍的燭火,時而咬唇,時而微笑,表情十分詭異。
在亡夫的靈前露出這幅春心萌動的表情,被別人看見,還不知要引來多少猜測。檀道一接連看她幾眼,忍無可忍道:「你的表情,還能再高興點嗎?」
阿松直言無忌,「怕什麼,這裡沒人啊。」滿不在乎地一指元脩靈位,「他都死了。」難不成還能從棺槨里爬出來掐我?
檀道一淡淡地,「你還沒當上皇后呢,收斂點吧。」
「你不是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嗎?」阿松微笑地睨他一眼,「況且我想的也不是你,你管那麼多呢?」
她這幅神氣,落在奴僕眼裡,更有打情罵俏之嫌了,檀道一表情淡了些,說聲「隨你」,便回到自己的廡房。才換下喪服閉了會眼,便有家奴捧著一隻禮盒走了進來,說道:「周府來送喪儀時,還特地送了這個給檀祭酒。」
檀道一竭力睜開眼,見禮盒裡是只潔白光潤的小小瓷瓶,「哪個周府?」
「安國公府。」家奴道,「來人稱,是上好的金瘡藥,當初寧州進獻了琥珀枕,御賜給安國公,安國公命人將琥珀搗碎入藥,有止血生肌的奇效。」
「哦?」檀道一掩藏住驚詫,坐起身來,若有所思地把玩著瓷瓶。
「現在時候還早,郎君要不要親筆書寫一封信致謝,奴送去周府?」這家奴對周珣之也十分尊崇。
那樣便顯得太急切和草率了。檀道一搖頭,「今天不了,等我改天登門致謝。」
屏退了家奴,檀道一的睡意全消,將瓷瓶的蓋子揭開,他嗅了嗅,沉吟片刻,聽見窗台上喵嗚貓叫,便悄然起身,捏著脖頸將貓拎進來,用裁紙刀在它腹部飛快一划,敷上藥膏,才過一會,傷口的血便止了。
不見異常,檀道一鬆開手,那貓掙脫桎梏,往窗台上一竄,逃走了。
周珣之違背聖意,主動來向他示好。檀道一無聲地一笑,取來金瘡藥薄薄塗在掌心,重新纏上布巾,提起筆來,正在斟酌言辭,那家奴去而復返,還領著一名婢女。
婢女一進門便跪倒在檀道一面前,被縛的雙手扯住他衣擺,「郎君救命。」
家奴道:「這婢子上元那夜想要私逃,被家丁拿住,因為她頗受主君寵愛,本想等主君發落,誰知……本來要明天把她押送官府問罪,她卻尋死覓活的要見檀祭酒。」
婢女是小憐。檀道一在元脩和阿松處都見過她。放下筆,他對家奴道:「你先退下吧。」
「郎君,」小憐揚起一張淚水漣漣的臉,「主君在時,也很寵愛奴的,求郎君別把奴送去官府。」
檀道一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這婢女應當是知道元脩和阿松之間不少秘辛。他把自己衣擺從小憐手裡拽出來,退後坐在案後,「主君寵愛你,你卻意圖私逃,豈不是枉費了主君對你的寵愛。」
「奴是被迫的,」小憐一面哭泣,暗自觀察檀道一的臉色,在檀涓府外那個雪天,她已經猜到這對名義上的兄妹之間暗藏齟齬,她信誓旦旦道:「上元那夜檀夫人給了奴一碗毒藥,逼奴喝下去,奴為了逃命,才想離府暫且躲幾天。」
檀道一訝然,「她下毒害你?為什麼?」
「她嫉妒奴受主君寵愛!」小憐脫口而出,見檀道一失笑,她臉上一紅,憋著口氣,又道:「檀氏不僅獻媚於陛下,還和朝臣通|奸,被奴窺破,所以想要毒死奴滅口。」
檀道一的表情一凝,「朝臣?哪個朝臣?」
「羽林郎將,姓薛的,」小憐怕檀道一還不信,指天詛咒,「在永橋畫舫上,奴親眼見的,有一句假話,奴不得好死。」
檀道一沉默不語,一張清朗的面孔透出絲絲寒意,小憐不禁打個寒顫,試探著到了檀道一面前,含淚哀求,「檀祭酒,主君一定是被檀氏的姦夫謀害的,你要替主君伸冤,替奴做主啊。」
「你起來。」檀道一忽然說。
他的聲氣很溫和。小憐欣喜不已,忙起身來,正要請檀道一替她鬆綁,被他一記手刀,擊暈過去。須臾,檀道一推開門,喚道:「來人。」那家奴應聲而來,一進門,見小憐倒在地上,額頭鮮血汩汩而流,牆上也濺得血跡斑斑,家奴嚇得手都冷了,「這,這……」
檀道一嘆道:「她傷心欲絕,要追隨主君而去,撞牆昏厥了。」
哪是昏厥,看那臉色,分明是快不行了。家奴不敢去看小憐,驚魂未定地看著檀道一,「奴這就去請醫官?」
「既然一片忠心,讓她遂願吧。」檀道一垂眸,意態平靜,「給她一個滕妾的名分下葬,也不必知會官府了,還有父母的話,重重贈他們一筆錢,以保這輩子衣食無憂吧。」
那家奴鎮定地點頭——因為周珣之對檀道一另眼相看,他也對檀道一也特別的殷勤和恭謹,「郎君合會眼吧,這些事交給奴去辦。」他不敢去碰小憐,從旁邊廡房悄悄叫了兩名健仆將她拖走,還用袖子拭淚:「真是個忠義痴心的婢子……」
「你叫什麼名字?」檀道一看了看這機靈的家奴。
家奴忙堆起笑:「奴叫王牢。」
「王牢,」檀道一對他頷首,他實在太疲倦了,沒有再和王牢閒話家常,也沒理會牆上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跡,徑直往床上一倒,「今晚別再叫我了。」睡意朦朧中他含糊說了一句。
王牢謹記檀道一的囑咐,將那些瑣事雜事都擋在了門外。而小憐撞牆自盡的消息卻瞬間傳遍了全府,姬妾們竊竊私語,阿松充耳不聞,在靈堂上逕自想著心事。見天色漸晚,她回房將喪服脫了下來,對著銅鏡掠了一眼自己的容顏,起身出門,自馬廄里牽了匹馬出來。
「夫人,」王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面指揮著人替小憐裝殮,不經意看見僮僕打扮的阿松,忙追出門將她叫住,「夜了,夫人去哪?」
「不用你管。」阿松踩鐙上馬。
王牢才見過小憐的下場,對檀道一是沒來由的敬畏,「檀祭酒睡了,夫人要出門,等明日稟報了再去,否則遇上巡夜的禁衛,被他們冒犯豈不是不好?」
阿松聽到檀祭酒這個名字,是格外的刺耳。她掣住馬韁,冷笑著瞥向王牢,「檀祭酒姓檀,不姓元,他是什麼人,我要向他稟報?」
王牢啞口無言,「那……夫人帶上侍衛奴婢?」
「滾開。」阿松輕叱一聲,策馬馳出幽暗的巷道。
薛紈孤家寡人,宅門冷清,尋常都是輪值之後就在衙署睡了,阿松在衙署外問了侍衛,又得知薛紈被同僚拉去樂津里喝酒,她折道出了西陽門,來到樂津里。
樂津里臨靠大市,常有文人雅士通宵達旦地尋歡作樂,已經鐘鳴漏盡,仍有絲竹聲伴著煌煌燭光自窗格流瀉而出。阿松顧忌身份,悄然牽馬站在僻靜處,有穿官袍的人經過,她便別過臉去。
等了一會,她不耐煩了,索性走了出來,在明亮的燈光下揚起臉來,在窗口不時經過的身影中辨認薛紈的蹤跡。
席上酒客興致高昂地吟詩作賦,薛紈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只坐在陰影里微笑。侍奴睜大眼睛找了許久,總算瞧見薛紈,笑著上前道:「外頭有個小子找薛將軍,小臉雪白的,頭髮烏油油的,像個娘子。」
眾人都知道薛紈家裡沒有姬妾,轟一聲笑道:「將軍又從哪裡惹來的情債?」
薛紈也疑惑了,放下杯箸,來到酒樓外,正見阿松滿不高興地擰著眉頭。薛紈有些意外,將她略一打量——精神抖擻的,全沒半點氣餒。
薛紈笑道:「你怎麼來了?」扭頭命侍奴牽了自己的馬來,往寂靜的道邊走去。
阿松跟在他身後,張口便道:「你殺了元脩?」
薛紈表情一定,轉過頭來,幽暗的夜色里,他的眼睛又深又亮,「什麼?」
阿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是你殺的元脩嗎?」
薛紈道:「不是。」
阿松一怔,暗自審視著他,「是你,」她篤定地說,「我知道是你。」
「噓,」薛紈道,「殺人可是砍頭的大罪。」
阿松從他手裡奪過馬韁,不偏不倚地盯著他。嚴冬已過,冰雪初融,空氣里靜靜流淌著初春料峭的寒意。阿松執拗地說:「你不承認,我也知道是你。」
薛紈臉上浮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你希望是我?」隨即滿不在乎地一點頭,「哦,那就當是我殺的吧。」撣了撣身上的酒氣,他轉過身看著阿松,「三更半夜的,你穿過大半個城來,就為了問這句話?」
阿松道:「是。」
薛紈搖頭,「傻大膽。」
「我不怕。」阿松悄悄把袖子裡的匕首亮出來給他看,當著元脩的面時,她手指還有些顫抖,此刻卻覺得自己有無盡的勇氣,無盡的力量,她輕快地笑了,「你看看這是什麼?」
薛紈失笑,把匕首塞回她手裡。「真遇到刺客,這把小刀,還不夠看的。」他扶在阿松腰上,把她送上馬,「走吧,我送你回壽陽公府。」
他再三推諉,阿松心底已經認定了薛紈衝冠一怒為紅顏,冒著殺身之禍射死了元脩,阿松一掃連日來心底的陰霾,臉上不禁綻開一抹似是得意、似是自矜的微笑。沒忍住,阿松道:「你是因為我才殺的他嗎?」
薛紈只是搖頭,在夜色里含笑不語。阿松卻喋喋不休地追問他,他似是而非地嘆口氣,無奈道:「聖意難違啊。」
阿松才不管那麼多,「我會報答你的。」
「你要怎麼報答我?」
見阿松含情脈脈地望過來,薛紈眉梢微動,掣住馬韁。阿松見他落在身後,也停馬等著他,「你怎麼不走了?」
這個眼神——薛紈卻敬而遠之,臉色也疏離了些,「你別來找我了。」
「為什麼?」阿松不快。
薛紈驅馬上前,慢慢到她身側,「知道廢后王氏怎麼死的嗎?」薛紈望向無盡的夜色,臉上有種複雜難言的晦澀,「是我殺的她。」他看她一眼,領頭一步前行,「不想落得她那樣的下場,你就離我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