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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西園草(十四)

2024-10-08 16:58:48 作者: 繡貓

  皇帝趁空摸進閭氏帷幄,見佳人獨處,他見色心喜,訴說了一番柔情後,便急不可耐地將阿松攬進懷裡。

  未幾,錦帷猛然掀起,有人慌不擇路地沖了進來,「什麼人?」皇帝先是一驚,繼而大怒,用貂裘遮住阿松白得耀眼的肩頭,他翻身坐起一看,竟然是壽陽公元脩闖了進來,皇帝的滔天之怒頓時噎在喉嚨里,有些不自在起來。

  「陛下恕罪。」多須蜜等幾名宮婢內侍阻攔不住元脩,緊隨他進了帷幄,見皇帝還衣衫不整,頓時嚇得魂不守舍,忙垂首退了出去。

  皇帝雖然狼狽,也迅速端起了架子,他沉著臉道:「壽陽公,你要拜見朕,怎麼不通稟?」

  元脩垂下頭,臉上晦暗不明,「臣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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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退下。」

  「是。」元脩嘴上應承著,一雙陰沉的眸子卻驚疑不定地往阿松臉上窺去,猜測她是否已經將自己意圖南逃的計劃告訴了皇帝,阿松心知肚明,反手將肩頭滑落的衣領拽起,對元脩微微地一笑——這一笑不啻於一個驚雷,元脩眉心驟跳,「陛下,」他杵在帷幄里不肯動了,「臣不勝酒力,還請陛下恩准臣先攜家眷回府。」

  阿松似乎有些怕他,冰涼的指尖落在皇帝肩頭,往他身後躲了躲。皇帝見元脩如此不知好歹,更著惱了,敷衍他道:「你喝多了就早點退下,別在這裡發酒瘋。」

  元脩卻不肯裝糊塗,「臣的夫人還在陛下身後。」

  皇帝勃然大怒,霍的起身,「元脩,你是要逼朕將你治罪嗎?」

  元脩緊咬牙關,脊背上冷汗涔涔,要退,怕阿松在皇帝面前嚼舌,杵在這裡不退,又要承受皇帝雷霆之怒,掙扎片刻,正要開口,內侍在外頭通傳:「安國公和樊常侍到了。」

  這是連外面的人都驚動了,好好一場風流韻事,被硬生生攪成了鬧劇,皇帝掃興至極,推開阿松,將衣裳略微整了整,沉著臉道:「進來說話。」

  周珣之先樊登一步走進來——他年輕時應當也是名美男子,如今年過五旬,依舊步履輕捷,意態閒適,遠遠站在帷幄邊上,他也不抬眼,只垂眸笑道:「有禁軍的勇士射中了頭彩,在等著陛下的賞賜呢。」

  樊登則飛快掠了一眼,見皇帝衣飾尚算整齊,華濃夫人靜靜地在一側陰影里侍立,沒有那種不堪的景象,他鬆了口氣,轉而扯住元脩的手臂,笑道:「聽說壽陽公也精於騎射,怎麼不見你一展身手?」

  明知這兩位肱股之臣特地趕來替自己解圍,皇帝不好再擺臉色,勉強說道:「壽陽公還沒出手,焉知中頭彩的不是他?」

  樊登哈哈一笑,「壽陽公,請吧?」不由分說,將元脩推出了帷幄。

  見元脩和樊登被一群侍衛簇擁著往城樓上去了,阿松也無聲地對周珣之拜了拜,退了出去。帷幄里復歸平靜,皇帝臉色卻陰沉得仿佛山雨欲來。

  自阿松背影收回目光,周珣之瞟一眼皇帝臉色,嘆道:「陛下,何至於此啊?」

  皇帝道:「你以為朕是為一個女人嗎?元脩此人心機頗深,手段毒辣,朕有些忌憚他。」

  元脩也算能忍,今天為何突然這樣沉不住氣,周珣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冒犯天顏,的確有罪,陛下想怎麼樣?將他褫奪爵位,貶為庶民?」

  皇帝低聲道:「當初樊登在建康興許就不該留他一命。」

  周珣之道:「留他一命,尚且能威懾元竑。這個關頭將他賜死,就算不是為女色,天下人也會以為陛下是為了女色。」

  皇帝平日對周珣之還算尊崇,今天也格外煩躁,「朕要想一想。」

  死一般的沉寂中,君臣二人各自想著心事,帷幄外時不時響起一陣歡呼,不知又是哪個侍衛射中了彩頭,一場齟齬似乎風過無痕,皇帝沉沉地盯著外頭黑壓壓的人群,忽而揚聲道:「來人。」待內侍進來,他附耳低語幾句,隨即起身,瀟灑地一笑:「國公,咱們也去,看看今夜頭彩落在誰手上。」

  皇帝重新露面,將士們紛紛摩拳擦掌,搶先要在御前大展神威,元脩則是盛情難卻,不得已隨便射了幾箭,退出陣外,扭頭一看,見阿松獨自一個,有恃無恐地站在帷幄邊,一雙眸子被篝火映照得燦然生輝。

  夜色漸深,皇帝興致正盛,絲毫沒有倦意,今夜脫身的希望是渺茫了,元脩滿腔恨意在胸中激盪,慢慢走到阿松身側,和她並肩遙望著箭場上的情形,唇邊卻溢出一絲冷笑,「我要是今夜死在這裡,一定拉你做個墊背,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也不枉夫妻一場。」

  阿鬆手指觸到袖子裡冰涼的匕首,對元脩笑道:「怎麼,投毒不成,你還想掐死我?」

  元脩雙手迅如閃電,驀地掐住了阿松的脖子,在她耳邊低語:「你以為我不敢?」怕人瞧見,又飛快放手,沖阿松冷冷一笑,元脩道:「看看是你命大,還是我命大。」

  阿松臉憋得通紅,撫住脖頸重重喘氣,還有餘力對他嗤笑:「我的命可是大得很。」

  「你……」元脩嘴裡才吐出一個字,突然臉色一僵,阿松正覺不對,元脩往前一個踉蹌,撞得兩人一起跌坐在地。元脩瞪大了眼睛,喉頭鮮血噴濺,阿松驚叫一聲,卻推不開他沉重的身軀。

  一群人匆匆趕來,掰開元脩已經僵直卻還緊攥著阿松衣襟的手,把他自阿松懷裡扯開。阿松倉皇抹了把臉,她自胸前到長裙,都被鮮血浸透了,而元脩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周遭尖叫聲四起,阿松掙脫開宮婢扶她的手,孑然站立,茫然地環視四周——城樓上懸掛的宮燈連成一片模糊的紅霧,一張張被火光映照的歡欣臉龐自眼前掠過——皇帝疾步而來,她翕動了一下蒼白的嘴唇,卻牙關交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誰?什麼人?」皇帝厲聲道,視線落在元脩雙目圓瞪的青白面孔,卻目光一凝。

  樊登親自上前探了探鼻息,小心地說道:「已經死了。」命人將元脩翻過來,自他喉間拔出一支獻血浸透的箭簇,擦拭之後,呈給皇帝,「被一箭射穿了喉嚨。」

  箭簇在火光中閃耀著森冷的銀芒,皇帝沒有接,擰眉道:「是什麼人這樣大膽?敢御前殺人?」

  今夜場上亂箭射鬼,但侍衛們用的都是竹箭木箭,沒有殺器——樊登目光划過人群,情勢不明,他也不敢亂說話,悄然覷了覷皇帝的臉色,樊登轉而問阿松:「夫人看清箭是從哪裡來的了?」

  阿松搖頭不語,似乎還沒有從驚懼中回過神來。

  周珣之道:「此處危險,陛下先進御帳里再說話。」

  一群侍衛上前,圍成人牆,護著皇帝進了御帳,元脩的屍身已經用氈布蓋了,明亮的燭光下,皇帝緊繃的一張臉上,似乎掩藏著奇異的平靜,嘴角亦有微微上揚——樊登回過味來,將箭簇叮一聲丟在托盤上,息事寧人地說道:「興許是有人射鬼射偏了,陛下請先回宮,待臣連夜追查,看這箭簇是禁軍哪支隊伍用的。」

  「朕不急,」出乎樊登意料的,皇帝竟然十分強硬,「有人趁亂謀害壽陽公性命,朕要親自追查。」

  樊登無所適從地看了皇帝一眼,正在沉吟,周珣之道:「眾目睽睽之下,誰敢在城樓上射殺壽陽公?臣看當時壽陽公的位置,背身正對東側闕樓,亦正在射程之內。」

  皇帝當機立斷:「去闕樓搜查。」一行禁衛迅疾奔去闕樓,燈影昏暗的東闕頓時火光大作,未幾,禁衛折返,卻徒勞無獲,周珣之眉梢一揚,拈起箭簇又瞧了瞧,說道:「天色暗,離得遠,竟能一箭正中喉嚨,這樣的人,禁軍里也沒有幾個,而且……這個人對壽陽公熟悉得很。」

  皇帝「哦」一聲,「怎麼說?」

  「陛下請看。」周珣之掀起氈布,將元脩衣襟分開,「壽陽公袍服底下穿了軟甲——因此兇手才兵行險著,直取咽喉。」

  「什麼?」這下皇帝是真的震驚,快步衝到元脩面前,果然見他胸前露出一片刀槍不入的金絲軟甲,「他奉詔進宮,竟然隨身穿著甲冑……」壽陽公此舉,不啻為對皇帝極大的諷刺,皇帝一張臉頓時漲紅了。

  周珣之適時將氈布蓋了回去,打圓場道:「有人生性謹慎,習慣日常穿甲冑。因此臣說,兇手大概是壽陽公身邊侍奉的人。」

  元脩身著甲冑這事情徹底觸怒了皇帝,冷冽的目光高深莫測地掠過眾人,他忽然眼眸微眯,「檀道一呢?」皇帝冷不丁道,「久聞他精於騎射,朕特地擢他做了壽陽公的侍從,今晚他人去哪裡了?」

  樊登奇道:「臣與壽陽公來時,確實見檀祭酒隨侍壽陽公左右的,上城樓後,卻不見他了。」

  「難不成是行兇後潛逃了?」皇帝冷笑一聲,「去捉拿他。」

  皇帝大概認準了檀道一便是兇手,數支禁衛傾巢而出,將燈市百姓撞得人仰馬翻。檀道一在一盞晶瑩剔透的琉璃走馬燈後靜靜地觀望片刻,鎮定地走出來,「諸位可是找下官?」侍衛們如獲至寶,將他押至御前。

  元脩之死,宮眷們雖然驚懼,倒還在其次,聽聞檀道一也捲入其中,頓時都大驚失色,各自從帷幄里探出頭來,惶惶地張望。

  檀道一進入御帳,先沉默地看了一眼元脩的屍首。他臉色原本就白皙,火光下,漆黑的眉眼愈發銳利醒目。

  他的平靜,似乎坐實了皇帝的論斷。御前侍衛們按住了佩刀,目露凶光。

  「檀道一,」皇帝親自開口了,「你不在壽陽公身邊隨侍,去哪裡了?」

  「臣在燈市。」

  「哦?」皇帝冷笑了,顯然不信,「朕擢你為壽陽公府東閣祭酒之前,特地問過,你曾經受壽陽公所迫,出家為僧,是恨不恨他,你答曰不恨,現在看來,你心機深得很啊。」

  檀道一仿佛沒有聽懂皇帝的諷刺,「臣奉旨出家後,一意事佛,心無旁騖,從沒有什麼不甘。」語畢,忽覺身畔衣袖拂動,轉眸一看,是阿松走了進來。

  她一名女眷,在御帳中甚為突兀,但她是元脩的夫人,倒也沒人說什麼。

  阿松還沒有換去髒污的衣裙,從領口到衣擺,血跡斑斑,她卻迅速恢復了神智,紅唇微抿,兩眼緊緊盯住了道一。

  檀 道一垂睫斂眸,只等皇帝發話。

  「給他一把弓,」皇帝臉色又莫名緩和了,「朕要看看你的箭法。你若是能射中篝火旁的惡鬼咽喉,朕許你襲武安公的爵位,若射不中,朕便治你護主不力的罪。」

  「陛下恕罪,臣不能。」

  皇帝道:「為什麼不能?」

  檀道一自衣袖裡伸出手,「臣今早裁紙時割傷了手,此時手掌無力,拉不開弓。」

  「什麼?」皇帝眼睜睜看著檀道一解開布巾,掌心深深一道刀痕,他錯愕之下,不禁發出一聲大笑,「巧,真巧!」仿佛看穿了檀道一的心思,皇帝先是失望,繼而失笑,接連重複了幾遍,「朕今天懷疑你,你今天就傷了手,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他不甘心,索性撕破了虛偽的臉皮,拍案斥道:「你在燈市做什麼?」

  「臣在燈市遇到故人,聊了幾句。」

  皇帝笑道:「聊了一晚上?朕姑且信你。是什麼人?」

  檀道一沉吟良久,沒有開口。樊登走了進來,先臉色古怪地瞥了眼檀道一,才對皇帝道:「有位謝娘子在城門下請求覲見——好像是謝羨家的女兒。」

  皇帝在太后那裡依稀聽過謝氏的名號,但此刻哪有興致見她?擺手道:「朕沒有空。」

  樊登道:「謝娘子稱,今夜是她請檀祭酒去的燈市。檀祭酒說的故人,興許就是她?」

  阿松嘴角那一絲奇妙的微笑消失了,她冷冷地看向檀道一,果然檀道一無奈地點頭,說道:「臣說的故人,是謝娘子。」

  樊登奉旨,將謝氏請進御帳,謝氏雖然是未嫁的娘子,但頗有世家風範,在皇帝面前也毫不慌神,將自己在何時何地與檀祭酒做了何事,說了何話,不疾不徐地細細陳述給皇帝,皇帝越聽,臉色越是難看,最後不耐煩道:「樊登!」

  樊登心情複雜,「陛下。」

  「夜深了,朕有些頭疼。」皇帝草草地說,「壽陽公之死,交由你去追查吧。回宮!」

  眾人不約而同鬆口氣,皇帝擺駕回宮了,樊登自然也犯不上再去刁難檀道一,只命人將元脩屍首暫且收斂了,又指派一隊侍衛,護送華濃夫人等回壽陽公府。

  夜色將盡時,阿松才登上了回府的車。大約是驚聞御前有命案發生,街上的遊人也散了,唯有千萬盞燈籠仍舊在頭頂的竹棚上靜靜搖曳,流光溢彩。

  才出宮門,聽見甲冑摩擦輕響,有人聲馬鳴漸行漸近,是輪值的禁衛巡夜歸來,阿松正垂首想著心事,忽覺火光耀目,恍然抬頭,見窗扇被人自外頭用劍柄推了開來。

  是騎在馬上的薛紈,他不動聲色在她臉上一睃,收回劍,微微一笑,沒說什麼,只「駕」一聲,便催馬繼續往宮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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