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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西園草(十三)

2024-10-08 16:58:44 作者: 繡貓

  正月望日,皇帝臨朝,朝賀之後,宮裡開了盛大的筵席,以饗群臣,宴罷,正是圓月當空,萬里清輝,皇帝興致勃發,率領著群臣和宮眷們登上閶闔門賞燈,連因為滅佛一事和皇帝生隙的太后也難得露出了笑臉,抱了皇子阿奴在膝頭,對銅駝街上往南一路的火樹銀花指指點點。

  這一夜,舉國歡慶,暫馳宵禁,鐘鳴漏盡了,城裡城外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唯有壽陽公稱病,宴席散後,便早早回府去了。

  府里奴僕幕佐都被放出去看燈,堂上是一反常態的冷清,心腹侍衛自城門內外查看回來,在元脩耳畔低語:「可以走了。」

  「好。」元脩從早起便坐立不安,等的正是這一刻,聞言眼裡精光閃閃,一面換衣,問道:「檀道一在做什麼?」

  「在房裡下棋,沒有什麼異常。」

  「盯著他,別讓他壞事。」

  元脩這裡預備悄悄離開,闔府竟然沒人察覺,唯有小憐得了元脩密令,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躡手躡腳地走進阿松寢室。婢女們都退下了,連愗華都去看燈了,如豆的燈光下,唯有阿松面對著才寫的一摞摞詩箋沉思。

  更漏滴答地輕響,她孤單的身影被拉得纖長單薄,投在牆上靜止不動。

  小憐識字不多,鬼鬼祟祟瞄了一眼,只看懂相思二字,她撇一撇嘴,將一碗溫熱的藥放在阿鬆手邊,「夫人不看燈,就喝了藥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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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憐的語調,是格外的粘膩討好,阿松似覺異常,看她一眼,「這是什麼藥?」

  「補肺益氣的,主君怕夫人上次落水留下病根,」小憐目光躲躲閃閃的,把銀匙在烏黑的藥湯里攪了攪,還殷勤地送到阿松唇邊,「我放了蜜,不苦的,夫人嘗一嘗。」

  她不提元脩,阿松興許還好奇嘗一嘗,聞言,她立即拒絕了,「我好得很,不用喝藥。」

  「喝幾口吧。」小憐鍥而不捨地催促她。

  阿松纖秀的眉頭倏的一挑,狐疑地看向小憐。小憐被她看得心裡七上八下,手腕輕輕一抖,笑道:「夫人不喝,就不喝了……」

  「怕什麼?」阿松抓住了小憐冰冷的手腕,「你下毒了嗎?」

  小憐臉色微變:「夫人說什麼?」

  阿松奇道:「沒下毒,你這麼殷勤?」

  小憐蒼白的嘴唇一顫,眼神飄忽了瞬間,不由分說,效法元脩抓起藥碗就往阿松嘴裡灌,阿鬆緊閉牙關,一把將藥碗「哐」的打翻,主僕二人都下了狠心,無聲地在地上扭打,阿鬆緊緊薅住小憐的頭髮,揚手給了她十幾個耳光,解氣地冷笑:「想害死我,就憑你?」

  小憐被阿松這幅發瘋的樣子嚇到了,蓬著頭連連躲避,囁嚅道:「不是我,我沒有……」

  阿松抓起還殘留藥汁的碎瓷片就往她嘴裡塞,「你沒有,那你怎麼不嘗一嘗?」

  小憐尖叫一聲,拼命地搖頭,「是主君,主君今夜要走,臨走前令我把這碗藥給你喝了。」

  「他要走去哪?」

  小憐哭得直打嗝,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松啐小憐一口,放開她。「想逃出洛陽?」阿松嘀咕著。趁她沉思,小憐連滾帶爬地奔了出去,阿松沒再理會她,對鏡飛快地挽了一把頭髮,將一把鋒利的匕首藏在斗篷下,來到前院,正見元脩扮得像個尋常侍衛,被幾名心腹隨從簇擁著走至廊下。阿松悄然無聲地走出來,微笑道:「郎君要去觀燈?怎麼不叫上妾?」

  元脩猛地一眼看見阿松,宛如看見鬼魅,陰鷙的眼神和阿松對視片刻,元脩心裡還不確信,鎮定道:「我吃多了酒,出去散一散。」

  阿松環視著東西兩廡,暗紅的燈籠被夜風吹得徐徐晃動,還有許多值夜的侍衛在府里。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出去散一散,怎麼不多帶幾個人?外頭兵荒馬亂的,別被不長眼的賊人冒犯了。」

  果然是小憐這個蠢東西敗露了。元脩眸光微冷,負手到了阿松面前,壓低聲音道:「你想找死?」

  阿松驚訝地笑道:「今天是好日子,郎君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她一開口,元脩便心驚膽戰。按捺住急躁,元脩咬牙笑了一聲,「不是要看燈嗎?走吧。」一把捏住阿鬆手腕,不容她推卻,被幾名侍衛挾裹著出了庭院。

  才到門口,聽到一陣洪亮的笑聲,見樊登穿著一襲簇新的織金繡彩官服,籠冠上別著楊枝,被家奴迎了進來,恰和元脩撞個正著。

  「咦,壽陽公這不是清醒得很嗎?走走,去閶闔門上看陛下射鬼去。」樊登攬住元脩的肩膀,便要往外走。

  元脩腦門青筋直蹦,硬生生擠出一絲笑,「將軍,待下官換過衣服。」將樊登請至堂上奉茶,元脩自去換官服,阿松在下首靜靜等著,樊登放下茶甌,見華濃夫人一襲鴉青斗篷,襯得仙肌勝雪,宮鬢堆鴉,凝思的臉龐上一抹縹緲出塵的氣韻——怪道惹得皇帝色令智昏,滿朝閒言碎語。

  樊登不由好笑,搭訕一句:「夫人,別來無恙啊?」

  過一陣,阿松才回過神來,臉上有些驚魂未定的茫然,隨即對樊登嫣然一笑,「將軍來的真巧。」

  樊登呵呵一笑,作勢張望,「怎麼不見檀祭酒?」

  元脩應邀進宮,檀道一理應隨侍,奴僕在門外提了一句,檀道一放下棋子,望向外面深沉的夜色。

  「主君要出門了。」

  「來了。」道一迅速換上袍服,臨出門時,拿起案頭的裁紙刀,在掌心深深一划,殷紅的血瞬間湧出,他扯來絹布,將手迅速包紮了,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走吧。」

  樊登突然造訪,打破了府里令人窒悶的沉寂,左右廡房裡響動起來。煌煌燈光下,元脩臉色鐵青地到了堂上,對著樊登拱手一笑:「將軍,請。」

  一行人到了門口,檀道一已經在石獅子旁等著了。阿松越過門檻,見道一目光如雪夜利刃,冷而鋒利地刺過來。阿松默然回視他一眼,逕自走到馬前,正要上馬,元脩在她轡頭上輕輕一按,笑道:「小心,別像上回一樣。」

  他只當經歷上次墮馬一事,阿松見到馬就要嚇得腿軟了。阿松將他的手撥開,如輕盈的春燕般上了馬,對元脩俏生生地一笑:「有郎君在,怎麼會?」

  這一夜,大街小巷車馬塞道,鑼鼓喧天,火光映照著男男女女的獸臉面具,自宣陽門到宮城,一路的沸騰,滿程的星光。各式琉璃、薄紗、彩紙糊的燈籠懸在竹棚下,浮光搖曳,香霧漫漫。

  元脩等人礙於道阻,只能緩轡徐行,見有販賣萱草楊枝的,也買了幾把來分給眾人插戴。這一夜他似乎也觸景生情,對阿松格外的溫柔體貼,不時指了頭頂的花燈給她看,見阿松目光在攤販上流連,笑道:「去買碗豆粥來給夫人吃。」

  他買的豆粥,阿松當然是不肯吃的。她在馬上冷淡回視近在咫尺的元脩,「不必,郎君用吧,我喝藥已經喝飽了。」

  元脩兀自一笑,慢慢喝著豆粥,不經意間問樊登:「薛紈今夜伴駕嗎?」

  「燈節城裡常有火災,陛下命他也去各處巡查了。」

  「哦?」元脩將碗還給攤販,對樊登道:「將軍看著道。」策馬衝散道上擁擠的人群,與樊登並肩往宮城去了。

  到了閶闔門上,見城樓前空闊的場地上燃著熊熊篝火,火星漫天飛舞,道邊扎滿了琉璃燈籠,自銅駝街兩側到東西闕樓連成一片,把宮城照得如同漂浮在海上的仙宮般。

  皇帝被群臣眾星拱月,在攬弓瞄準篝火旁紙紮的惡鬼。射中一個,眾人便轟然喝彩。黃帷里花枝招展的女眷們紛紛引頸去看,聽內侍通稟壽陽公到了,皇帝笑著放下弓。

  「臣沒掃陛下的興吧?」元脩向皇帝請罪。

  「壽陽公,來,」皇帝不以為意,親切地攜了他的手,「我心想,洛陽的燈節和建康比起來,肯定有些不一樣的景致,所以特地命樊登去請你。」皇帝關心地瞧了他幾眼,「你身子還好?」

  「不礙事。」元脩搖手,低咳幾聲。

  阿松拜見了太后,來到閭夫人的帷幄,只見多須蜜和幾名婢女正如痴如醉地望著外頭的燈海,赤弟連則靠在隱囊上打盹,被阿松的聲音喚醒,赤弟連打著哈欠說道:「沒什麼好看的,我要回宮去了。」

  多須蜜戀戀不捨地自燈海移開目光,赤弟連卻命她不必跟隨,自己拎了盞燈籠,自城樓上拾級而下,沿著燈影輝煌的宮道走了一程,才踏進後宮陰暗的門影里,便有侍衛自燈柱後繞了出來,將她攬在懷裡。

  赤弟連吹滅燈籠,和她的柔然侍衛緊緊擁在一起,「車鹿赫。」她閉上眼,夢囈般呢喃一聲。

  車鹿赫是柔然可汗派來看護他的外孫的,可此時車鹿赫也顧不得小皇子了,只在赤弟連的臉頰上輕吻著。赤弟連拉著他的手,「去我那吧,今夜宮裡沒人。」

  「你一個人?」車鹿赫道,「你不怕皇帝派人來看你?」

  「不怕。」赤弟連哼道,「他在城樓上被女人包圍了,怎麼會想起我?」

  車鹿赫嘆道:「如果當初阿那瑰沒逃走,用她替了你,那該多好?」

  「她是什麼身份?就算沒逃走,又怎麼能替我?」赤弟連輕笑,靠在車鹿赫的胸前,她溫柔的眸子看向天際的一輪明月,「看,月亮多麼圓啊,和柔然時一模一樣。」

  阿松也在望著月亮出神,忽然眼前一暗,有人走了進來。

  「夫人也在。」皇帝有許久不見阿松,乍然一瞧,頗有些驚艷之感,不由興致盎然地在她身上打量。

  「陛下。」阿松起身,退後幾步,對皇帝拜了拜。

  皇帝是因為柔然可汗遣使來朝賀,才想起了閭夫人,勉為其難地來探望她一眼,誰知見了阿松在,便把不見蹤影的閭夫人丟在了腦後,從宮婢手裡接過了提神的茗粥,他笑著問阿松:「原來你也在柔然生活過。」

  「是,」阿松一泓清泉般的眸子坦誠地看著皇帝,「陛下聽說過柔然可汗那位流落江南的義子嗎?」

  皇帝略一思忖,回過味來,「原來是你!」見阿松頷首,皇帝不禁笑嘆:「若不是你,興許郁久閭氏也不會來洛陽了,果然是陰差陽錯,因緣際會。」他正襟危坐,和阿松離得甚遠,目光里卻含笑而有情,「從柔然到建康,你膽子大得很吶。」

  見皇帝一坐下就不肯走了,多須蜜等人垂了頭退出帷幄。

  「多須蜜,」阿松用柔然話喊住她,「若是壽陽公找我,就帶他來這裡。」

  皇帝不愛聽柔然話,這會聽她一張桃花般的紅唇一張一合,嘰里咕嚕的,倒也來了興致,「你跟她說的什麼?」

  阿松自一整晚的驚惶中鎮定過來,她雪白的手指解下斗篷,掠了掠鬢髮,微笑道:「妾同她說,在外面守著,別隨便放人來。」

  這話暗示意味這麼重,皇帝自然知情識趣,怎麼能不心花怒放?茗粥也放在了一邊,他走到阿松身側坐下來。帷幄外景致正濃,朝臣們高談闊論,宮眷們語笑呢喃,盡皆入耳,皇帝頓時有種竊玉偷香的刺激感,愈發興奮了。

  「你在柔然叫什麼名字?」他握住了阿松的手,笑吟吟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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