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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西園草(十二)

2024-10-08 16:58:41 作者: 繡貓

  檀道一攜他被選任壽陽公府東閣祭酒的詔令來拜見元脩。元脩疑心他是皇帝派來的眼線,暗自地警惕,面上做出一副興高采烈狀,昔日君臣依禮拜見後,檀道一被領往前院的廂房裡安置。

  消息傳進女眷們耳中,阿松眼裡閃過一絲驚喜,下意識要往外走,扶著門遲疑了片刻,卻垂頭又走了回來。愗華卻是不加掩飾地歡欣,著人去打聽檀道一住在哪個院子,又要關心他的廂房裡冷不冷,被褥厚不厚,帷帳氈毯是不是換了新的。

  婢女被她使喚地團團轉,笑著說道:「娘子不放心,去親自看一眼便知道了。」

  愗華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和阿松商量道:「請檀阿兄來一敘吧。」她和阿松走得近,連帶著也把檀道一稱作了阿兄,提起他來,一雙眼睛都是晶亮的,「和阿松是兄妹,不恭賀他一聲,豈不顯得生疏了?」

  

  這話正合阿松的心意,她當然滿口答應,「好。」

  愗華煞有介事,稱要為檀道一接風洗塵,命人整治了一桌酒席,就擺在暖閣里。正是隆冬季節,廊下掛的鳥籠、擺的花草也被移進了室內,一時鳥聲啼囀,幽蘭清芬,燒旺的爐火如紅玉一樣照得人臉龐上霞光燦燦。

  阿松心裡滿溢著歡喜,面上卻平靜下來,拿了一張字帖慢慢臨著,聽任愗華進進出出地忙亂。

  「檀阿兄。」隨著愗華輕快的笑聲,氈簾微微一動,檀道一跟隨著她走了進來。

  榻上的阿松放下筆,停了一瞬,轉過臉來。

  檀道一換了襴袍,繫著發巾,他才還俗,這幅打扮,其實有些不倫不類,換做曾經的阿松,必定要奚落他幾句,可她和他目光一觸,表情便凝滯了,片刻,才展露出一個沉默的微笑。

  愗華請檀道一落座,親自替他斟了酒。婢女們都退下了,只剩曾經共同經歷過建康淪陷的三個人在座,愗華還沒舉起酒杯,眼淚便滾落下來,掛在下頜上。

  「檀阿兄,這杯恭賀你,也是敬謝你——阿娘的救命之恩,愗華此生都銘記在心。」

  提起廢后王氏,檀道一臉上笑容淡了,「殿下節哀。」他溫聲道。

  愗華一肚子的苦水,對和樊氏聯姻的恐懼,總算有了機會傾吐,不等檀道一勸,自己先一仰脖,將酒飲盡,眼淚汪汪地對著檀道一,「檀阿兄,我不想嫁去樊家。」

  皇帝賜婚的旨意已下,還是樊登親自來壽陽公府納的采,已經算給足了元脩面子,這門婚事,是勢在必行了。檀道一迎上少女憂傷的、欲語還休的眸光,只能說:「殿下還有母喪在身,婚期也不會定那麼早。」

  愗華滿含期待的目光瞬間黯淡了。她是個膽怯的人,沒有智容那樣的底氣,大著膽子試探了這一句,後面便再羞於開口了。檀道一不作聲,愗華心裡發悶,頻頻借酒消愁,不久,便眼神迷亂地伏在了案邊。

  檀道一還滴酒未沾,見愗華醉倒,他放開了耳杯,這才正視阿松。

  阿松卻只是望著愗華搖頭,「真膽小呀。」她嘴角一翹,似乎已經看透了少女的心事。「可是哭起來真好看,我以前也這樣嗎?」那樣微顫的睫毛,濕潤的眼角,我見猶憐的嬌態——她曾經在他面前也流過無數的眼淚,阿松心想,她不能再哭了,只能對他笑,否則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她毫不避諱地看向檀道一,眼裡黑白分明,銳氣逼人。

  「不一樣。」道一平靜地說。

  阿松尖刻地笑了一聲,「當然不一樣啦,她是金枝玉葉,錦衣玉食的長大,我只是個沒有父母的柔然小奴隸罷了。」

  「英雄不問出處,」道一對她微笑,「你現在是堂堂的華濃夫人。」

  若不是知道他的性子,這話真像一句真誠的讚美。阿松眉頭一擰,環視著案上琳琅滿目的擺設,「這些都是愗華妹妹替你張羅的。」她故意這麼說,明知道自己酸氣四溢,又忍不住,很不是滋味地丟下杯箸,「你慢用吧。」

  檀道一沒有飲酒的興致,也站起身。

  「別急著走呀。」阿松對昏昏沉沉的愗華努了努嘴,「把她搬去榻上。」

  他會把她攔腰抱起,溫柔地放在榻上嗎——阿松心裡猜測著,緊緊盯著檀道一。檀道一卻只淡淡瞥她一眼,說聲:「告辭。」沒有多看一眼愗華,他離開了。

  阿松默然站了半晌,婢女們走進來,把愗華扶去裡間床上,又是收拾杯箸,阿松猛然回過神來,「等一等。」她把檀道一剛才一直捏在手裡的耳杯搶過來,輕輕轉了幾轉,嘻一聲笑了。

  當夜元脩在府里大擺筵席,一為慶賀元日,二為款待檀道一。府里幕佐、侍衛齊聚一堂,觥籌交錯。元脩籌劃南逃一事頗為順利,心情愉悅,趁興喝得酩酊大醉,一手攬了一名美人,猶覺不足,嫌樂伎奏得曲調粗俗不堪聽,命人去叫阿松。

  阿松現在對元脩是能避則避,只推說睡了,來人不依,軟硬兼施將她請到堂上。

  元脩擎著酒杯,也不命人為阿松看座,只吩咐道:「唱一支曲子與我聽。」

  堂上眾人都停了杯箸,連同妖嬈的樂伎,各色灼灼目光望了過來——阿松未施粉黛,只穿著家常襖裙,被這些探究的目光看得微惱,娥眉一擰,瞪了回去。唯有檀道一坐在元脩下首,仿佛沒有察覺她的出現,垂落的眉目略顯清冷。

  阿松自當初在檀府冬至宴上受人恥笑,就發誓再也不當眾唱曲。元脩興致勃勃的,她卻搖頭,「妾不會唱。」

  元脩心情尚佳,笑道:「怎麼不會?當初在華濃別院,你唱的那支曲子就很好,照樣唱來。」

  阿松斷然道:「嗓子壞了,唱不了。」

  「嗓子壞了?」元脩聽著阿松清脆婉轉的聲音,重重放下酒杯,唇邊溢出一抹陰鬱的笑容,「是我現在面子不夠大了,若在御前,你唱不唱?」

  元脩當眾提起皇帝,眾人都噤聲了,有樂伎不知輕重,發出一聲輕笑,被元脩一個耳光扇過去,嚇得周圍幾名女子驚叫離席。元脩笑著起身,將酒杯不由分說塞進阿鬆手里,「喝杯酒潤潤嗓子再唱。」

  想到洛水邊元脩高高揚起的鞭子和馬蹄,阿松克制著心頭翻湧的恨意,對他柔媚地一笑,「有御旨,妾就唱,沒有,唱不了。」

  「不知死活。」元脩齒縫裡迸出幾個字,心情被她攪得一團糟,臉色也僵硬了。

  「主君這樣的盛情,下官無以為報,奏一曲為主君助興。」檀道一離席,對元脩施了一禮。逃走的樂伎還遺留了琵琶在地上,檀道一拾起來,席地而坐,指尖輕輕一拂,幽咽的弦音掠過眾人心頭。

  元脩先是愕然,隨即轉怒為喜,笑道:「有唱的更好。」

  檀道一微微頷首,他一個七尺男兒,懷抱琵琶,難得臉上沉靜平和,不見哀怨,和那情致纏綿的歌詞頗有些違和,「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它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相思與君絕……」元脩無聲喃喃,一時也牽起心頭思緒,放下酒杯,走至堂外。眾人也紛紛離席,簇擁著他在廊下仰望著淒寒的月色,屋檐和枝頭的雪如瓊玉墮芳,閃耀著瑩瑩的光芒,而廊下懸掛了滿滿的赤紅燈籠,如盤旋的火龍般披霞流丹,耳畔依稀有爆竹聲炸開,引來一陣歡聲笑語。

  弦聲漸漸歇了,見元脩已經無心繼續筵席,檀道一放下琵琶,悄然離席。走到庭院裡,聽見身後一陣輕盈急切的腳步聲,他一錯步,在太湖石後,撞上了追來的阿松。這裡背著月光,黑黢黢的面孔也看不清是哭是笑。阿松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還愛我的,」她喜孜孜的,有點難以抑制的得意,聲音又急又顫,「你還愛我的。」

  檀道一垂眸看著她。她的氣息那樣熱烈,足以融化積年的冰雪。檀道一默然,說:「我剛才唱的你沒聽懂嗎?」

  不管聽沒聽懂,阿松只是倔強地搖頭,「我聽不懂。」她只重複自己相信的,「你還是愛我的,你不喜歡愗華,怕元脩要打我。」

  檀道一沒有否認。他在牢獄時,也曾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可即便如此——他冷淡地說:「我已經告訴你了。」

  阿松一怔,立即反駁他,「你胡說,你心裡有我的……」

  「那又怎麼樣?」檀道一耐心地說:「你跟我不是一路人……」

  「我不管。」阿松險些哭出來,她揚起臉,滿懷希冀地尋找著他眼眸里的情意,「你親親我吧。」

  檀道一凝視著她,不由自主把她攬進懷裡。阿松臉靠在他胸前,微笑著閉上眼,許久,感覺到發頂微微一動,那是吻嗎?她有些疑惑地抬起頭,檀道一握著肩膀把她推開了。「我看不起你,我不相信你,也接受不了你,」檀道一深知阿松最恨這樣的話,他的話坦誠得殘酷,既是拒絕她,也是告誡自己,「在建康我已經對不起你一次了,別再讓我犯渾了。」

  「你看不起我?」阿松難以置信地喃喃。

  她的表情,太過震驚了,檀道一不忍心,語氣略微柔和了些,「你未蒙教化,本性難改,我不該苛求你……」

  阿松狠狠地把他甩開,她真想再甩他一個耳光——想到他在元脩面前維護她,她忍住了,就當還他的人情,可阿松忍不住冷笑,「誰說我未蒙教化?我阿娘把我教得很好!我做錯了什麼要被你看不起?你看不起我為什麼又要親我摸我?我看不起你!你是我見過的最虛偽,最自以為是的人!」她推開他,轉身快步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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