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汪精衛的急行先鋒要反正
2024-10-08 12:51:21
作者: 田聞一
1939年10月。這個季節,在北方正是水瘦山寒,而在地處亞熱帶的香港,卻是一年中的舒適期。
從上海流亡到香港的大亨杜月笙在他的吸菸室里,沒有開空調,只是將翠綠色的窗簾拉上,擋著了窗外強烈的陽光。室內的光線淡淡的,給人一種舒服感。時年51歲的杜月笙躺在煙榻上,由丫環雪兒陪著抽菸。一縷菸捲從杜月笙的銀質煙槍嘴上裊裊升起,異香滿屋。瘦骨嶙峋的杜月笙舒服得眯起眼睛,他感到有種七竅通暢感,進入了飄飄欲仙的快樂境界。
「杜公――!」是誰的聲音,隔簾傳來,這麼熟悉而又陌生且急切!杜月笙聞聲不禁睜開了眼睛,湘簾一動處,進來的不是徐采臣還是誰?杜月笙一驚,一骨碌翻身坐起,他對徐采臣的莾撞很不高興。
「你不是剛回上海嗎,怎麼又來了?」杜月笙問。問時用一雙見微知著的眼睛上下打量起顯然因為興奮滿面通紅,兩眼發亮的徐采臣,不無詫異。徐采臣是杜月笙留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的主將,其人四十多歲,麵皮白浄,向來遇事有主意,辦事有張法,沉穩。自月前陳恭澍在上海被汪記「76號」逮捕叛變後,重慶設在上海的中統、軍統系統幾乎被日汪特務組織摧毀淨盡。蔣介石這又秘密派遺中央組織部副部長、中統高級瓴領導人吳開先潛回上海開展工作,同日、汪展開了更為隱蔽、尖銳、複雜的鬥爭。作為杜月笙心腹大將的徐采臣往來香港、上海間更為頻繁。
「杜公,我特來向你報告一個好消息!」站在杜月笙的煙榻前,因為激動,向來口齒伶俐的徐采臣的話說得結結巴巴的,「汪精衛手下大將……高……高宗武,要……要反正!」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什麼,什麼?!」杜月笙眼都大了,口氣也變得急促起來,他用瘦手指著前面的一把軟椅:「采臣,你別急,坐下來慢慢說。」
徐采臣卻並不坐下,而是從懷裡摸出一張字條,上前遞到杜月笙手裡,挺神秘的樣子。杜月笙趕快接在手中,展開匆匆流覽了一眼,見紙條上是一行字,字跡流利而又陌生:「高堅決反正,速向渝洽。」看來事情重大。杜月笙讓徐采臣坐下,讓雪兒給上了茶點,再讓雪兒出去,關上門並囑咐雪兒,不准任何人來打擾。雪兒點頭去了,輕輕關上了門。
杜月笙要徐采臣將事情的來由詳細說說。徐采臣開始說下去。
杜月笙在上海時,與之過從甚密的徐寄廎是個賢達人士。而徐寄廎同汪精衛的外交幹才、手下大將高宗武的父執黃溯初老先生又是多年的朋友。黃溯初是老一輩留日生,早年加入過進步黨,當過梁啓超財政經濟方面的智囊,也作過國會議員。是黃溯初將高宗武接去日本讀書,並一手將他培養成人成名。
日前,高宗武受汪精衛派遺,去東京與日本人擬議簽定的「中日密約」進行秘密談判時驚訝地發現,日本人又漲價了,開出的簽約條件竟比當初開給袁世凱的「二十一條」還要荷刻、狠毒,他不禁猶豫起來。然而,消息報告給汪精衛後,汪精衛因為要急於還都南京,建立他的國民黨中央,竟不管不顧地指示高宗武同日本人簽約。高宗武怕了。他知道,這個密約一簽,他就是遺臭萬年的中華民族千古罪人。他不願當這個歷史罪人,但他又不得不簽。在極為苦悶、徘徊中,高宗武去到長崎曉濱村,找住在那裡的父執黃溯初請教。黃老先生是個有民族氣節的人,聽高宗武說後,勸說高宗武萬萬不可簽這個出賣民族利益的密約,並勸高宗武反正……
徐采臣把事情的來由說完後,補充一句:「聽說,汪精衛的手下另一大將陶希聖,因私下同高宗武相交密切,受了高宗武的影響,也要反正。但他們在反正前,需要得到重慶方面最高當局在他們反正後的人身保證!」
杜月笙聽完了徐采臣的報告,用瘦手摸了摸寡骨臉上光光的下巴,沉思著說:「汪精衛小朝廷不得人心,分崩離析是早晚的事。但是,我總覺得高、陶二人變化太快了些,這中間會不會有詐?這兩個人是汪精衛搞和平運動的急先鋒,是汪偽集團的首義九人,也是汪精衛叛國投敵的最先牽針引線人。他們怎麼說反正就反正了呢?」
「杜公,事情是真的,只怪我沒有說清楚。高、陶二人之所以反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在狗咬狗的鬥爭中的失敗,促使他們下了反正的決心。」看杜月笙精神一振,徐采臣接著說下去:「月前,汪精衛還都南京,建立中央政府的各部重要人選已定。圍繞著各部重要人事,汪偽政權內互相傾軋,爭權奪利。高宗武一心以為他在外交上有大功,外交部長非他莫屬,汪精衛卻要親自兼任。公開的理由是,高宗武太年輕,只有三十來歲,資歷和經驗都淺了些,要高宗武先當一段時間的外交部次長再說。而同樣野心很大的陶希聖上層關係一團糟,尤其是同梅思平關係很僵。陶希聖現在是汪偽的中宣部長,汪精衛準備還都後讓陶希聖官職不變。但陶希聖嫌他的宣傳部是個清水衙門,他一心垂涎想撈取的是實業部長這個肥缺。而這個肥缺,汪精衛卻給了他的老對頭梅思平。
「這兩棒子簡直把高、陶二人打懵了,讓他們怒火攻心。他二人憤憤不平,隨著汪精衛還都南京日近,他們同汪精衛、還有周佛海的矛盾越來越大,隔閡越來越深。『首義』之人,都住在愚園路1136弄中的一間間花園洋房裡。他們二人卻住在外面。現在上海蔣記、汪記特務之間相互暗殺層出不窮。汪精衛、周佛海對高、陶二人的離心離德有所警覺,以安全為由,屢勸二人遷入,而高、陶二人卻一味託詞延宕,這就為我重慶特工從中策反提供了可乘之機。
「為了高宗武的反正,黃溯初先生專門從日本回到上海,找到了老朋友徐寄廎一說,希望徐寄廎能通過有關方面,爭取得到重慶方面對高、陶二人反正的保證。徐寄廎老先生當即拍了胸脯說,『放心,我可以通過杜月笙先生,保證作到屆時作好配合,既讓高、陶二人平安離開上海,又要讓重慶方面對高、陶二人過往不咎,准許他們將功折罪……」徐采臣將事情的來由報告完畢後,很小心地陪著笑說:「徐寄廎老先生說了,因為事情緊急,事前來不及請示杜公,不知我們這樣作對不對?」
杜月笙也不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沉思著問:「高宗武反正後,不知他有何打算?」
「從此退出政壇,遠赴美國定居。」
「陶希聖呢?」
「他反正後的打算不明。」
杜月笙畢竟處事老練,又問:「高宗武、陶希聖如此表現,難道就沒有引起汪精衛集團的懷疑?他們目前的處境是不是已經很危急?」
「還不至於如此。」徐采臣回答得很肯定,「這是因為,高、陶二人在汪精衛陣營里一開始表現得非常出色,是和平運動的急先鋒。比如,汪精衛、周佛海雖然已經同蔣(介石)委員長分道揚鑣,可至今仍然稱蔣委員長為先生。而高、陶二人卻要偏激得多。陶希聖在他擬定的《宣傳大綱》中,開始就將鋒芒對準委員長:『蔣為國殉共,以黨殉人,挾持軍民,誣主和者為漢奸,以暴力相摧毀』等作語,表現得比誰都要激進。現在,汪精衛、周佛海只以為二人在耍脾氣,鬧待遇,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從重慶營壘中反了出來,又要再反回去。當然,局勢瞬息萬變,不可知不可預見因素很多,恐怕我們也得加快步伐才行!」
徐采臣把話說到了這裡,杜月笙的態度仍不明朗,他說:「我可以讓重慶方面作到准許高、陶二人反正,也可以答應他們的反正條件。但這之中,我想他們得有對應的一個條件,這就是,他們是否能夠將汪精衛與日本人簽下的見不得人的密約帶出來,讓我們公諸於世?」
徐采臣說,「這事我也問過,那邊保證將『密約』帶出來,沒有問題。
「采臣,你這事辦得漂亮!」杜月笙這才眼睛一亮,雙手一拍,眉飛色舞道,「這是件大事,事關抗戰前途、國家大局。我明早就乘飛機去渝,當面向委員長請示報告。你在港休息兩日,等我回來你再回上海。」
1939年11月5日,午後一時,杜月笙在香港啟德機場乘一架民航班機直飛陪都重慶。
難得的冬陽嵌在重慶灰濛濛的天空,像是嵌在灰玻璃上的一塊渾濁的雞蛋黃。
國民政府戰時大本營(軍委會)秘書長張群站在珊瑚壩機場上,手搭涼棚向東方天際久久瞭望。他今天穿一件黑呢大衣,腳上黑皮鞋擦得鋥亮,頭戴博士帽,仰著頭。那張下頦上長有一顆硃砂痣,很有些福相的圓臉盤上,神情顯出焦急。他在等一個人,在茵茵草坪上很站一會了――都知道,這位出生於成都的政學系首腦,在國府中的地位很特別。他是蔣介石留日,讀日本士官學校時的同學、幾十年的密友。他出場往往代表蔣介石。以張群的身份之尊,來得這樣早,長時間地站在停機坪上等一個人,這是極為罕見的。今天,機場上氣氛也顯出特別,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好像在等待什麼重大事件發生。
東方天際忽然響起了隆隆的馬達聲。倏忽間,一架美制B型銀色雙引擎飛機――從香港飛重慶的一架民航班機,從雲層里鑽了出來,隨即降落在了跑道上。張群由身邊一位副官陪著,急步向班機走去。客機停穩了,舷梯放下,從飛機上緩緩下來三人――班機得到通知,其他乘客緩下。
張群一看,走在前面那位人很瘦,身著長衫,一手輕拽袍裙,一手將博士帽握在手中的,不是杜月笙是誰?他的後面,有兩個彪形大漢保鏢。一段時間不見,本來就瘦的杜月笙更瘦了,走起路來有些飄。
「杜公――!」張群緩行鴨步,迎上前去,拱起手來:「我已在此恭候多時了。」
「不敢,不敢!」杜月笙緊走兩步,下了舷梯,雙手作拱道:「有勞岳軍兄了。」抬起頭來,那雙有些凹陷的眼睛很有光亮。
「杜公,沿途可還順當?」
杜月笙點頭應答時,張群那輛鋥黑髮亮的高級防彈轎車「克拉克」已經緩緩開了過來。副官趨步上前,替他們拉開車門,張群手一比,請杜月笙上車,說:「委員長在等你。」
兩人謙讓了一下,先後上了車。他們乘坐的「克拉克」轎車由兩輛轎車前後保護著,離開機場,首尾銜接,沿著山區公路向黃山別墅而去。
當張群引著杜月笙進入黃山別墅二樓那間別致的小客廳時,蔣介石已經在那裡坐等了。委員長今天穿一件玄色長袍,腳蹬一雙白底黑直貢呢朝圓布鞋,正襟危坐,面前茶几上放一杯清花亮色的白開水。
「委員長好!」杜月笙揭下頭上禮帽,握在手中,向委員長深鞠一躬。
「好,好。」蔣介石滿臉堆笑,用手指著對面沙發:「月笙兄辛苦了,快請坐。」
主客落坐,張群一邊作陪。
一位侍衛官進來,給他們送上茶水、點心,然後輕步退出,掩上房門。
不待蔣介石發問,杜月笙便將高宗武、陶希聖準備反正之事,前前後後,方方面面,向蔣介石作了詳細報告。
「唔,這是好事。」聽完杜月笙的報告,正襟危坐的蔣介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開水,向杜月笙面授機宜:「要高宗武、陶希聖不必擔心!就說是我說的,國民政府准許他們將功折罪,保證既往不咎。此事,要抓緊,要秘密!嗯?事關黨國安危,做好了,實乃是渙散汪精衛漢奸集團之大事。有關具體事宜,月笙兄可相機處置,並隨時同岳軍兄取得聯繫。」
聽了蔣介石這番話,杜月笙猶如是拿到了尚方寶劍,又如打了一針興奮劑。他當即表示,事不宜遲,當天下午返回香港。
「嗯!」蔣介石也不挽留,只是問張群:「岳軍兄能為月笙兄派架專機嗎?」
「不用,不用!」杜月笙說:「抗戰期間一切從簡、重在實際。重慶同香港間每天都有一班對開的民航客機。」說著,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隻瑞士金殼懷表看了看:「我乘下午四點的飛機回去,時間完全來得及。委員長國事忙,月笙我就不占委員長的時間了。」說著,知趣地站起告辭。
「唔,那就偏勞月笙兄了。」蔣介石也站起身來,很感動的樣子:「月笙兄的一切,由岳軍兄代為安排,嗯!」說著破例地將杜月笙送至別墅大門作別。
張群陪杜月笙驅車去重慶四坡公園「小洞天」吃午飯――這是一家很有名的川菜館,依山築樓、飛檐斗拱、古色古香、設置豪華,菜餚精美。因價格昂貴,一般平民百姓不敢問津。他們算好時間,吃完飯,張群又親自把杜月笙送到珊瑚壩機場,一直看到他們――杜月笙帶著他的兩個保鏢,一行三人上了那架返回香港的飛機,並待飛機起飛後才驅車離去。
杜月笙乘坐的那架返港民航班機拉起來了。飛機進入高空,飛行平穩後,坐在窗前的杜月笙感到疲倦,便將身子倚在舒適的高靠背椅上,很快睡著了,坐在他身邊的保鏢給他蓋上了一件大衣。
忽然,飛機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杜月笙醒了。機艙里響起空姐軟綿綿甜兮兮的廣播聲:「飛機現在正在飛越秦嶺……」杜月笙知道,因為大氣流的關係,飛機每次從險峻高聳的秦嶺進出四川盆地時,都要劇烈地抖動一陣。
睡意消失了。杜月笙示意旁邊保鏢收起大衣,他轉身伏在窗前,很有興致地打量起從機翼下掠過的、起伏巍峨的秦嶺山脈。看不甚真切,雖然高天上陽光朗照,但四川盆地特有的天氣,總是讓視線中的景物雲裡霧裡。飛機飛過了秦嶺,眼前便是晴空萬里,視線好極。無垠的藍天像是一塊碩大的清水洗過的藍玻璃。團團銀絮似的白雲,在機翼下如影隨形,不斷地翻卷、升騰。在高空高速飛行的飛機好像沒有飛,而是完全靜止。
忽然,一個可怕的場面出現在視線中,讓他驚駭得差得叫出聲來。在飛機的右下方,從雲團里鑽出來一架日本零式戰鬥機,機翼和機尾上的紅膏藥太陽旗,在剌目的陽光照耀下,好像在滴血。它的頭尖尖的、身軀小小的,像只蜇人的馬蜂,氣勢洶洶地對著自己乘坐的民航班機斜剌著沖了上來!
也就在這時,客機猛地拉起,急劇爬高。
在旅客們的驚叫聲中,行李從行李架上「砰、砰!」掉下來……
身體虛弱的杜月笙猛地覺得自己的心子被一隻巨手捏著,往下扯。他感到呼吸急促,他屈起腰難受得想吐。他的一個保鏢趕緊半跪在他面前,扶著他;一個在他背後輕輕搓背,儘量讓他舒服些。機艙里響起空姐略帶驚惶的聲音:「現在飛機開始爬高,請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帶。」雖然空姐沒有說飛機爬高的原因,但旅客們此時都看清了外面的險情,日本那架零式戰鬥機正對他們緊追不捨!瞬時,機艙里死一般靜,大家面面相覷,一個個面如死灰。
客機一個勁地拼命上升、盤旋,力求擺脫日機的追擊。
「噠噠噠――!」窮追不捨的敵機開火了。一串串密集的子彈,像一根根燒紅的烙鐵,在飛機四周竄來竄去,帶著死亡的陰影,紅光閃閃,讓人觸目驚心。幸好飛這架飛機的中國航空公司駕駛員技術高明,他駕著機飛機在升高的過程中,東挽一個花子,西轉一個圈子……
當時的客機,沒有空氣調節器,也沒有其它安全設施,條件很差。這就苦了本來身體嬴弱,呼吸系統也有病的杜月笙。在客機劇烈的上升,盤旋中,他始則呼吸急促,繼則頭暈眼花……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大喊一聲,頭腦里金星四濺,昏厥了過去。當客機爬升到九千多公尺時,越發稀薄的空氣,讓杜月笙幾度窒息。他難受極了,實在是撐持不下去了,他要保鏢替他鬆了腰上的保險帶,臉一側,躺在艙板上,眼睛一閉,索性等死。
正當客機上的所有旅客都認為必死無疑時,奇蹟發生了。駕駛零式戰鬥機對客機緊追不捨的日軍駕駛員,猛一看油表,發現油料所剩不多了。雖然獵物就在上方,很是誘人,而且客機靈活性也大不如戰鬥機,但他駕駛的戰鬥機爬高卻不如這機美國人造的客機。只怕這樣窮追下去,非但擊不掉飛在頭上的客機,弄不好還會將自己的命連帶這架戰鬥機也賠了進去,日軍只好咽下這口氣,降低高度,來一個急轉彎,向漢口方向飛去了。
客機見敵機確實已經離去,駕駛員這才降低飛行高度,繼續向香港方向飛去。
危險過去了,客機飛得平穩了。死裡逃生的一機人歡呼慶幸,唯杜月笙躺在機上,喘息不止,痛苦萬分。
暮色,在香港啟德機場潮水般升起來了。
機場上,燈光通明。天還未黑,整個東方明珠香港已是燈光璀燦,燈光倒映在維多利亞海灣中,猶如是英國女皇戴在頭頂的流光溢彩的王冠。
杜公館的人都站在啟德機場的候機樓上,目光透過落地長窗,望著不停起落的機場,心中焦急萬分。他們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神情緊張地小聲議論――中午過後,杜月笙的家人、親朋好友、弟子門生約二十餘人,早早就到了啟德機場,迎候杜月笙從重慶歸來。
時間早就過去了,可是,杜月笙乘坐的客機卻影無蹤信,不能不讓他的家人,親朋好友、門生弟子焦急萬分。去問事處詢問,只說請再等等,全然不得要領。當維多利亞海灣燃起滿天燈光時,杜門中有人看了看手錶,用上海話說:「弗對呀,辰光早過去了,怎麼飛機還不回來呢?」這就又趕快差人去機場問事處問詢,可是仍然不得要領,人家諱莫如深。小道消息和著種種猜測開始了,有人小聲地說,該不是飛機失事了?有人說,會不會是飛機從重慶飛香港的時間推遲了……
杜月笙的四姨太姚玉蘭本來身體不適,但也撐著病體來了,她不能不來。一是因杜月笙對她龐愛有加,二是怕杜月笙對她多心。她還不到三十歲,高挑的身上穿件白底綴滿黃菊的印度綢無袖旗袍,越發顯得豐滿合度,婷婷玉立,別有風韻。一頭波浪式的短髮蓬蓬地披在腦後,鵝蛋形的臉上,絨絨睫毛下一雙好看的大眼睛裡,神情有幾分憂鬱。這時,她同杜月笙的兒子,年齡長她一歲的杜維藩都站在落地玻窗前,朝外望去。她自覺地與杜維藩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在男人問題上,她是有教訓的,因而相當警覺。她知道,別看杜月笙平時對她「心肝」、「寶貝」地喊在嘴上,但如果不小心越雷池於半步,保不住就把小命丟了。
在這方面,「大太太」沈素娥可以說是前車之鑑,給她的印象太深了,也太慘烈了。當杜月笙還是上海灘頭一個無聲無息的小癟三,投奔到大流氓、青紅幫頭領黃金榮手下做小夥計時,因為靈動,被黃金榮的老婆桂姐看中,一手提拔了上去。以後,桂姐又把自己的遠親,說話嗲聲嗲氣的蘇州姑娘沈素娥許配給了杜月笙。杜月笙就像一根柔軟、綿長、堅韌的青藤,順著桂姐這條線爬了上去,直到有一天比黃金榮還要高。
當勢力不斷膨脹,闊了起來,成了上海灘頭數一數二的大亨時,杜月笙對原配夫人沈素娥的態度也開始發生變化。他開始在外面搞女人。儘管「糟糠」沈素娥對他忠心耿耿,但他對沈素娥很冷。這時杜月笙的眼中,女人好比是他穿在身上的衣服,是可以一件件脫,也是可以一件件穿的。就在沈素娥生下杜維藩時,他又迷上了妖怡過人的陳幗英。先是明鋪暗蓋,然後將陳幗英娶進家門,作了二房――二姨太,並把自己公館後院的洋樓全給了二姨太。沈素娥氣不過,來了個以非對非,同自己的表兄好上了。杜月笙知道後,大發雷霆,出手也毒,派人將沈素娥的姦夫――表兄謀殺了。沈素娥的表兄死得很慘,被人挖去了眼珠,手腳全被砍去,成了一個肉冬瓜,丟在上海北郊一處亂草中。就這樣,杜月笙仍然余怒未息,他將沈素娥攆到家裡一間黑暗潮濕的老屋囚禁起來,派人看守。每月給沈素娥五百元生活費外加一盒鴉片,讓沈素娥在每日的吞雲吐霧中戕害自己。
很快,陳幗英懷孕了。生下孩子後,原來腰細、隆乳、豐臀、身姿高挑,容貌漂亮,走起路來婷婷玉立的陳幗英簡直變了一個人,又成了一個黃臉婆。杜月笙這又物色了一個名叫孫佩豪的、只有十六歲的蘇州漂亮小姑娘作他的第三房姨太太。再以後,又娶了她姚玉蘭作第四房姨太太。若不是因杜月笙酒色過度,身體越來越不行,還會接著再娶姨太太。雖然剛過「知天命」之年的杜月笙如今在男女之事上猶如一隻閹了的公雞,但對他年輕貌美的兩個姨太太卻像防賊似的。他常把孫佩豪和姚玉蘭叫到煙榻前,唬起臉威嚇她們:「你們還曉得大太太住黑房子的原因?」見兩個年輕的姨太太嚇得連連點頭了,面面相覷,渾身發抖,心理得到極大的滿足的杜月笙,便在吞雲吐霧中對她們講一番陳腐不堪的諸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和貞女不二的道理。不過,杜月笙往往在教訓她們後,又會買許多金銀首飾、漂亮衣服送給她們……在用錢方面,杜月笙向來是毫不吝嗇、出手闊綽的。
就在姚玉蘭沉思默想間,機場廣播響起,「……此班客機在河南境內受到日機襲擊,所幸駕駛員技術高明,蒼天庇護,該班客機終於擺脫敵機追擊,毫髮無損。現在,該班客機馬上就要降落啟德機場……」話音未落,西邊天際響起了隆隆馬達聲。杜門中人紛紛額手稱慶,暗誦「阿彌陀佛」時,遲到的客機平安地降落在了啟德機場上。杜維藩率家人等在旅客出道口迎接父親時,機場上一個穿制服的職員尋了上來,急急問:「哪位先生是杜公館的人?」
又高又瘦,長相酷似其父的杜維藩趕緊迎上去說,「我就是。」
「杜月笙先生因在高空體力不支,已經昏厥了很長時期。」機場職員不無緊張地說,「機上通知,請你們趕緊準備擔架……」
「哦――!」杜家人方才落進胸腔子的一顆心,又齊齊往下沉。他們趕緊找到機場醫務室,出錢租了一副挑架,由杜維藩領著,上了飛機,把氣喘吁吁,無法起身的杜月笙小心翼翼抬上擔架,下了舷梯,抬上專車。
杜月笙回到家,香港名醫龐京周已在家中候著了。三姨四姨太趕緊指揮家人,將杜月笙從擔架上移到臥室中那間舒適的大席夢思床上,要不相干的人退去;屋子中,她們兩人和杜維藩陪著名醫給杜月笙診斷後,又看著醫生給杜月笙打針、服藥。稍頃,杜月笙緩過氣來,過後就能坐起,雖然臉色仍然蒼白,但流露出一絲到家了的歡欣。
「龐醫生,你看我不要緊了吧?」杜月笙坐起身來問。
戴一副金絲眼鏡,面龐白淨的臉腮上有圈絡腮鬍子,穿件白大褂,長得高高大大,像個外國人的龐醫生很肯定地告訴杜月笙:「已經不要緊了。要緊的是好生休息,睡覺之前再服一道藥……我明天再來看你。」說著站起身來。
杜月笙吩咐兒子維藩:「替我送送龐醫生,好好謝過龐醫生!」目送著兒子送龐醫生出了臥室,他對兩個家眷揮了揮手:「你們快請徐采丞來,你們不必進來聽。」
四姨太去請徐采丞,三姨太往丈夫枕頭下墊了兩個鬆軟的枕頭,徐采臣進來了。兩個姨太太看丈夫睡得很舒服的樣子,這才出去,隨手輕輕帶上門。
待徐采丞對他問了安,杜月笙說:「高宗武、陶希聖擔心事已經解決了……請你即刻回上海,辦兩件要事。」看徐采丞一副凝神屏息的樣子,杜月笙吩咐道,「一、請黃溯初先生即刻轉告高宗武、陶希聖,他們所提的條件,委員長全部答應。委員長要他們出來時,將《密約》複印本設法帶出來。二、通知萬墨林他們作好秘密送走高宗武、陶希聖的一應準備工作。只要高、陶二人什麼時候說聲走,他們就得不惜一切代價,將高、陶二人連同他們的家眷平安送到香港!」
徐采丞領命後,不敢怠慢,立刻向杜月笙告辭。杜月笙要兒子杜維藩派車派人連夜將徐采丞送到碼頭,乘當夜駛往上海的船走了。幾天後,受到杜月笙邀請的黃溯初老先生由上海飄然來到香港,杜月笙非常高興。大病初癒的他,親自到碼頭迎接。
黃溯初到了杜公館,二人立刻關起門來密談。黃溯初做事老到,當他聽完杜月笙對此事的前後策劃、布置以及冒險飛到重慶,如何在蔣委員長面前領命的前因後果後,大喜。當即寫了一份備忘錄給杜月笙,內容有:他從高宗武口中得知的《中日密約》要點,以及高宗武等人同日本人談判《中日密約》的前後過程種種。
杜月笙看後,深感事情重大,略為沉吟,對黃溯初說:「看樣子,我還得明天再飛一趟重慶,就有關事宜請示蔣委員長。黃先生你就放寬心,在香港逗留兩日,等著我的好消息!」然後,這就吩咐下人領黃老先生下去休息。
杜月笙當晚住在四姨太姚玉蘭的房中。四姨太聽說剛剛死裡逃生的丈夫第二天又要飛重慶,很不放心,對丈夫說,「你身體還未復原,剛剛才能夠起身,能不能讓維藩代你去重慶?」
「不能。」杜月笙將頭搖得潑浪鼓似的,「事關重大,非我親自去不行!」
姚玉蘭嘆了口氣,「你實在要去,我也攔不著你。那你坐船去吧!坐船去河內,轉昆明……這樣安全些,也舒適些。」
杜月笙聽出這是姨太太對自己的關切,卻又無知,當即哈哈大笑:「那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到重慶?」說著,打起戲腔,拖長聲調說:「哪有那麼怪的事,這趟又會遇上日本飛機?我此刻是恨不得插雙翅穿雲破霧,去到重慶!」臉上這就露上一絲淫邪,睡到床上,看著四姨太說了:「說得好不如做得好,快來給我按摩按摩!」
屋裡的燈光熄滅了。
第二天一早,杜月笙特別出重金請名醫龐京周同他一道,帶著上次的兩名保鏢,冒險二度飛渝。很順利,當他們到達重慶珊瑚壩機場下機時,來迎接杜月笙的,不僅有大本營秘書長張群,還多了軍統局局長戴笠。
「杜公!」當張群迎上前來,與杜月笙握過手時,不高不矮的個子,穿件藏青色中山服,剪著平頭,顯得很精幹,但馬臉上掃帚眉下一雙眼睛骨碌碌轉,顯出特務本色的戴笠快步走上前來,握著杜月笙的手,很恭敬地說:「杜公對黨國勞苦功高。上次杜公來渝,我外出沒有來接,實在抱歉。」
杜月笙同戴笠關係很好。他握著戴笠的手,笑著說,「戴局長公務繁忙,情理之中。」
「不要叫戴局長,杜公是我戴某的恩人,還是叫我戴老弟親熱些。」說著,他們將杜月笙迎進轎車……很快,一行四輛轎車相跟著向黃山別墅駛去。一路上,坐在杜月笙身邊的軍統局局長戴笠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致,顯示出關係非比一般。向來為人傲慢的軍統局長實在是從心裡感謝杜月笙,沒有杜月笙,就沒有他戴笠的今天。
當年,杜月笙在上海灘已是大紅大紫時,戴笠還是一個從浙江鄉下跑到上海灘頭混飯吃的小癟三。有次在杜月笙轄下的一個賭場裡,號稱「神骰子」子的戴笠因弄虛作假,在他投擲的骰子裡灌了水銀,百發百中,錢贏了不少,卻被聞訊而來的賭場主萬墨林發現了蹊蹺,把戲當場揭穿。賭場主萬墨林大怒,當即要手下嘍囉將戴笠剝去衣服,捆綁起來,按行規,戴笠至低限度要被砍去幾個指頭的。危急時刻,戴笠急中生智,口口聲聲說,他認識杜老闆,要求見過杜老闆再說……消息傳到杜月笙耳里。「神骰子」戴笠這個名字他是聽說過的,也許是出於好奇,他讓萬墨林將戴笠押來見他。一番交談後,善於從各行各業中網羅「人才」的上海青幫大頭領杜月笙看出來,戴笠不是一個等閒之輩,結果,不僅沒有治他的罪,反而資助他去廣州投考了黃埔軍校。以後,從黃埔軍校畢業的戴笠投在校長蔣介石門下,終於飛黃騰達;二人之間關係也日漸加深。
蔣介石照例是在他黃山別墅的小客廳里接見杜月笙的。當蔣介石聽完大病初癒的杜月笙關於高、陶二人反正的有關報告,看了黃溯初書寫的有關《中日密約》要點,十分重視。對杜月笙慰勉有加後,將介石當即拍板,他對杜月笙說,「唔,杜公,此事就這樣決定了。為了你以後更好調動各方面力量開展工作,我現在下一張手諭給你。」說著,提筆展紙,一揮而就,遞給杜月笙。杜月笙趕緊站起,接在手上一看:「此令,任命杜月笙先生為上海黨政統一委員會主任。蔣中正。」杜月笙受龐若驚。因為這個委員會的委員都是國民黨中部長級大員,計有蔣伯誠、吳開先、吳紹澍、俞鴻鈞、戴笠等。以往,這個委員會直接由蔣介管轄。
杜月笙心中五內銘感,正不知如何說話時,蔣介石意猶未盡,又提筆徑直給高宗武寫了一封信,交給杜月笙說,「杜公,你看這封信是不是可以交黃溯初先生轉給高宗武,要他們放心行事,嗯?」
委員長對自己是如此信任有加,關懷備致,直喜得杜月笙眉開眼笑。他挺了挺瘦弱得竹杆似的身子,捋起長衫袖子,向蔣介石抱拳保證:「委員長這麼信得過我杜月笙,月笙一定放膽去做。為黨國大業,月笙即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這次高、陶反正,委員長如此看重,我一定作好策應、作好工作,把事情搞得盡善盡美!」
「唔。」蔣介石高興地點點頭,看著陪坐一邊的張群、戴笠說,「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讓杜公再回香港,得在重慶休息兩日。聽說交通銀行送給杜公的禮物――汪山別墅已經完全弄好了?」
「完全弄好了,完全弄好了。」張群興致勃勃地說,「所有安裝完畢,一應擺設俱全,廚師、車夫、僕人也一應俱備…… 正虛位以待杜公賞光呢!」
「唔、唔!」蔣介石這就站起身來,說:「那就請杜公前去汪山別墅休息休息。」
杜月笙握著委員長的手,感激零涕地說:「事情緊迫,本來月笙是要趕回去的,既然委員長如此關照,我就就在汪山別墅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嗯!」蔣介石很感動的樣子,調過頭來,對在自己面前站得端端正正,畢恭畢敬的軍統局長戴笠說:「岳軍兄還要在我這裡留一下,你送杜公先去休息,代我好好照應。」
「是!」戴笠立即啪地一個立正,挺胸收腹,向委員長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汪山距黃山很近。
戴笠陪著杜月笙驅「克拉克」轎車很快到了汪山別墅。這兒離市中心二十來里,在嘉陵江南岸。具有歐式風格、尖頂闊窗的紅色汪山別墅掩隱在半山的茂林修竹中,四周古木參天,十分幽靜。門內門外,有戴笠派出的便衣特務遊動,平時根本看不到人。當戴笠陪杜月笙驅車來到時,別墅中所有僕役、丫環二十來人齊撲撲在門外列隊迎候。
杜月笙下了車,由戴笠陪著先看了看大環境。比起他在香港的公館來,這裡自有一番山林野趣。他很滿意,嘖嘖讚嘆間,進了門,上了樓,再一一觀察書房、客廳、臥室、吸菸室、保衛室、乃至家眷室……無不精緻舒適。他們剛剛來在中西合璧、暗香浮動的客廳里坐定,一個梳翹毛根,穿紅花衣服,長相很乖的小丫環服侍著他們,另一位長相也甜,女僕打扮身姿輕盈的川妹子手托一個托盤,水上飄似地進來,給他們上了茶點。茶是真資格的四川茉莉花蓋碗茶,點心是重慶冠生園剛出爐的糖果糕點心,然後,兩個川妹子相繼輕步離去。
兩人坐在沙發上,邊喝茶邊品嘗糕點,很是愜意。戴笠樂得借花獻佛,他對杜月笙說:「我知道杜公是個美食家,我特意關照交通銀行給你配了六名名廚,其中川廚兩名,滬廚兩名,粵廚兩名,你要什麼菜式,通知他們,今天中午就可以試出他們的手藝……」說著,伸手按了一下安在茶几上的電鈴。鈴聲未落,剛才那位年齡稍大些的川妹子進來了,看樣子是個領班的。
戴笠問這個川妹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冬妹。」川妹子大大方方地說,「在家裡,爸爸媽媽都叫我冬兒。」
「那好!」戴笠用他那雙鷹隼似的特務職業眼光看了看只有十七、八歲,模樣清純的冬妹,指了指身邊的杜月笙,「以後,杜先生就是這座汪山別墅的主人,你們要好好服侍杜先生。」
「是。」冬妹低著頭,叫了一聲「杜先生。」
「嗯,好好好。」杜月笙客氣地點了點頭。
「冬兒!」戴笠當仁不讓的樣子,「灶上鮮肉果蔬準備齊沒有?」
「都準備得巴巴式式的。」冬妹說一口四川話,聲音脆脆的:「我就是來請示杜先生,今天午飯,是吃川味,還是吃杜先生他們的上海味?」
「既然到了四川,就吃川味吧?」杜月笙笑著看了看身邊的戴笠,「川菜天下有名。到了重慶,我們吃的肯定是真資格的川菜美味!」
「對頭。」戴笠學著說了一句四川話,囑咐冬妹,「一定要上一盤真資格的四川回鍋肉。」
「好嘞――!」冬妹去了。
不一會,冬妹請他們到隔壁小餐廳吃午飯。一桌川菜做得很是精美,色香味俱全,讓他們還沒有吃就饞涎欲滴,眼睛都大了,真是名不虛傳,一菜一味,烹、炒、蒸、熘,讓人目不暇接。粗粗算來,有荔枝味,魚香味……還有不少小吃,蒸蒸糕、珍珠元子、鍾水餃、龍抄手、擔擔麵……先不要說吃,僅是這些帶有濃郁歷史氛味的小吃名稱,從旁邊冬妹的口中大珠小珠落玉盤似地報出來,就是一種享受。
好在二人都是不喝酒的,舉起筷子直奔主題。席間,杜月笙連連叫絕,說:「儂的食量不大,腸胃也不爭氣,不敢多吃。但這川菜太好吃了,我也就顧不得腸胃承受得起不了!」他連連舉筷,尤其是一盤噴香的回鍋肉,很是讓他讚嘆不已。肉片切得紙一樣薄,配上青的蒜苗、黑的永川太和豆豉……讓他們大快朵頤。
為了杜月笙好好休息,飯後,兩人到小客廳里小坐了一下,戴笠就告辭了。臨走,戴笠說好第二天來送杜月笙去機場。
杜月笙一覺好睡。醒來後,看看腕上手錶,已是下午四時。他趿拉著拖鞋,出了臥室,來在走廓上,憑欄觀山望景。只見風過處,山前山後那片蒼松翠竹搖曳得如海浪翻卷,極有氣勢。這時,他的保鏢朱漢輕步上來報告,說是剛才范紹增將軍打來電話,問杜先生午睡起沒有起,他想前來拜望拜望杜先生?
「啊,是范哈兒?!」杜月笙一聽范紹增的名字笑得哈哈的,連說,「請他來,快請!」
保鏢朱漢得令,下樓打電話去了。一位略顯笨拙而又憨厚可愛的川軍將領出現在杜月笙的腦海里,過去的一幕幕,猶如眼前,是那麼有趣。
杜月笙結識范紹增是1931年在上海。
范紹增是四川大竹縣人。據說他從小不喜歡讀書,家裡人認為他長大以後不會有什麼出息,不諳一棵彎彎樹竟長成了材――范紹增後來成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川軍將領,綽號「傻兒」,被人們寫成了哈兒,他的成長經歷有種傳奇色彩。
1934年,四川爆發了一場近代軍閥史上最殘酷的「二劉」戰爭,即:叔叔劉文輝與侄兒劉湘之間的戰爭。當時,范紹增是時任四川軍務督辦兼21軍軍長,踞川東全境的劉湘的一個師長。當年五月,劉湘在四川最為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也是他的么爸――四川省政府主席兼24軍軍長劉文輝,雙方關係已經很緊張了,開戰前夕,劉文輝藉口到重慶弔孝劉湘的母親,在劉湘的軍隊中暗中策反。劉文輝首先看中的是有實力的范紹增。劉文輝送給范紹增現噹噹、白花花的45萬元大洋進行拉攏。不意當天晚上,劉文輝前腳走,面帶豬像,心中瞭亮的范紹增後腳就去了劉湘處自首。
「軍長!」他推窗亮隔地對劉湘說:「你么爸送了我45萬元,你看咋辦?」說著將前因後果和盤托出,交待得清清楚楚。
「拿著,拿著。」范傻兒此舉取得了劉湘諒解,劉湘顯得很大方,對他說,「我再送你10萬元,錢不怕多,錢多還怕燙手麼?」目光如炬的劉湘看著范紹增,笑扯扯地說:「你是怕拿了我么爸的錢不好在戰場上見面!那你就拿著這些錢,到大上海花花世界去操一盤嘛!」
於是,當「二劉」之戰打得如火如荼,最後侄兒劉湘把么爸劉文輝打得兵敗如山倒,一直打出成都,打出富庶的川西壩子,打到雅安,幾乎全軍覆沒時,范哈兒正在燈紅酒綠的上海揮金如士,廣交朋友,籠絡青紅幫頭目。在上海,范哈兒與勢力看漲的青幫頭目杜月笙交上了朋友。但是,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年底,杜月笙要回四川了。在為范紹增舉辦的送別宴上,平素很少喝酒的杜月笙竟執杯在手,一連敬他三杯。
「一祝大哥回川一路順風!」杜月笙稱范紹增為大哥。
「二祝大哥與月笙友情日日加深!」
「三祝大哥事事如意,步步高升!」
「咣、咣!」――前兩杯,范紹增都遵命一飲而盡,並且亮了杯底。但第三杯,范紹增卻是光舉杯卻不飲。看杜月笙和他的門人迷惑不解的樣子,范哈兒這就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大嘴說:「我這次到上海,承蒙月笙兄和諸位幫襯,百事順遂。可在范某要離滬回川前,有一事在心中梗起。」
「范大哥有啥事儘管說。」杜月笙很豪爽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瘦胸脯,用袍哥語言嗨了一句:「只要是上海灘上的事,大哥你只要言語一聲,我杜某沒有撿不平的!」
「不瞞杜兄台,我一直想同黃白英親個嘴,一直沒有親到!」杜月笙聽了這話,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轟地一聲,杜門中人無不笑得捧著肚皮。范哈兒也不惱,看大家笑,他也笑。
黃白英是上海灘上有名的舞女、交際花,人年輕,舞跳得好,人也長得漂亮。月前,杜月笙開家庭舞會,請了范紹增,也請了黃白英。那天,到場的人很多。杜月笙專門把黃白英介紹給他。本來,范紹增是不敢下場子的,他只是愛看。行伍出身的范哈兒什麼時候跳過舞?在十里洋場他第一次看到男女抱在一起跳舞時,眼睛都大了。他覺得很新鮮,男的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抱著漂亮女人的細腰,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中,在蓬嚓嚓、蓬嚓嚓的音樂聲中,走來走去。而且,抱了這個又可以抱那個,讓他心跳不止,也艷羨不已。現在,在滿天星似的紅紅綠綠的燈光閃爍中,明眸皓齒,打扮新潮,簡直就像是仙女下凡似的的黃白英看著他,邀他下場跳舞,頓時讓范哈兒的一身都酥了。他不顧一切地大步走上前去,緊摟著黃白英的細腰,在《何日君再來》綿長、優雅的音樂聲中,推磨似地轉來轉去。剛轉了兩圈,只聽黃白英「哎喲――!」一聲,只見她彎下腰去揉腳,原來他穿在腳上的大皮鞋,踩在了人家的高跟鞋上……
以後,他沒有機會再見到黃白英,可總是日思夢想的。
「算事!」杜月笙很豪爽地應了,這就舉起手中的酒杯。
「咣――!」范哈兒這就同杜月笙幹了第三杯。
當時,范哈兒是借酒蓋臉,提出了要同黃白英親個嘴的要求,他沒有想真能親得到,原想杜月笙也不過是在人庭廣眾下的虛應一句。誰知,就在他回到重慶的第三天,黃白英竟親自為他送上了門……從此,他同杜月笙的關係又深了一層。
門外汽車喇叭一聲響,將杜月笙從往事的回憶中喚回現實。他知道是范紹增來了,急忙迎下樓去。
「杜公!」穿一身黃呢將軍服,個子不高但篤實,腰上束一條寬皮帶的范哈兒一進門,看著杜月笙便雙手打拱作揖,高音大嗓川音濃郁地說:「稀客,硬是稀客!」時任第三戰區集團軍副總司令官的范哈兒是從前線回來催餉的。他說,「戴老闆告訴我杜公來了,你看,我這就撲爬筋斗地趕來看你來了。怕你在這地方不好耍,還專門帶了兩個小姐來陪你打麻將!」說著,要兩個女人上來見過。
她們向杜月笙行了禮,范哈兒指著一位滿月臉,身材高挑,穿一襲黑絲絨旗袍,燙著卷卷頭,手上挽著個小提包,渾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年輕女子介紹,「這是我的十七姨太!」又指著站在另一個身穿紫色暗花旗袍,豐滿合度,穿著打扮洋氣的年輕女子介紹,「這是娜娜小姐!」因為這時暮色已經朦朧地走近,相貌沒有看清,杜月笙只覺得這位娜娜小姐細腰豐臀,神態妖怡。
他們進了客廳,各據一方,麻將就要搓開時,冬兒上樓給他們送上了茶點。麻將剛搓了幾圈,說了些閒話,范哈兒粗中有細,他見杜月笙似乎顯得有些精神不濟,不時看一眼娜娜小姐,心不在焉,暗中一笑,便將麻將一推,對十七姨太說:「麻將就不打了,杜先生有些累。我們先走一步,讓杜先生好好休息,娜娜小姐留在這裡,給杜先生按摩按摩。杜公可能不知道,娜娜小姐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有一手推拉按摩的絕活。她給你杜公按摩後,保險安逸得很!」說著打著哈哈,作拱告辭,說:「下次杜公來,我們的時間也會寬裕些,再好好盡地主之誼。」
杜月笙心領神會,一直把范哈兒夫婦送出門,看到他們上了車才回。
一個小時後,杜月笙和娜娜已經吃了宵夜,又洗浴完畢,進了臥室。燈光幽暗。杜月笙很舒服地躺在寬大的席夢思床上,閉著眼睛,他身上只蓋著一床薄毯,開始接受娜娜小姐的按摩。身著一件閃光白色絲綢寬鬆睡衣,細腰上束一條絲帶的娜娜先從杜月笙露在外面的一雙雖然細,卻是毛絨絨的腿上開始按摩。娜娜按摩得很專業,一雙渾圓的小手很有力,她由下至上,按、推、捶、撫、拍……直把杜月笙服侍著周身毛孔都舒展開來,愉快得直哼哼。猛然間,杜大亨睜開眼睛,只見娜娜身上已經脫得只剩一隻乳罩。燈光下,她渾身雪白,豐白的大腿,高聳的乳峰隨著她的動作,上下抖動,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多日不能盡人事的他,忽然間爆發了,老虎下山似的,口中叫了聲「乖乖!」便伸出雙手一下抱緊了她……
娜娜趁勢拉滅了燈。
第二天下午。深感不虛此行的杜月笙,一回到他香港的家中,立即找來黃溯初如此一說,並把蔣介石的親筆信交給黃溯初,令黃溯初十分振奮,當晚就乘船離開香港回到上海做高宗武、陶希聖的工作去了。與此同時,徐采臣得到杜月笙的密電,趕到香港領命……
就在徐采臣回到上海後的兩天,杜月笙得到徐采臣密報,說是高宗武、陶希聖看了蔣介石寫給的他們的信,放心了。他們保證,儘快反正,並把那份《中日密約》原件搞到手,儘快脫離汪偽集團,動身離開上海赴香港。徐采臣還說,他已通知萬墨林等人作好了多方面的策應準備……
至此,遠在香港的杜月笙既放下了心,又擔著心。萬事齊備,只欠東風――也就是從這天起,無論是遠在香港的杜月笙,還是站在四川重慶山上的蔣介石,都在暗中翹首盼望汪偽集團內爆發的一場地震――高宗武、陶希聖帶上見不得人的《中日密約》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