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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透密約,一波三折

2024-10-08 12:51:25 作者: 田聞一

  陶希聖的書房相當典雅考究。他的書房在二樓,四四方方的書房裡,地板上鋪著地毯,一面大的落地玻窗讓屋內光線明亮。一張鋥亮碩大的書桌擺在靠窗處,旁邊是一溜高架書櫃。與書桌有點距離,擺有一排進口真皮沙發,那是給客人預備的。屋角有個高腳盆架,上面有一缽盛著蒼松翠柏的盆景……屋內暗香浮動。

  書房裡很靜。時近黃昏,外面的天光已經黯淡了,可是,獨自呆在屋子裡的陶希聖像是深怕人家看到了他似的,又拉上了窗簾。幾乎在書房裡走走停停坐坐,苦思苦索了一天的他,嘆了口氣,大步走到書桌前,「啪!」地一聲拉亮了桌上的檯燈。於是,擺在桌上的厚厚一迭書稿,被乳白色的燈光籠罩起來,發出一種森然的白光。在家愛穿一襲長衫、面容清癯,作為汪記中宣部部長的他,坐在了書桌前苦苦思索。時近年關,他的臉上不僅絲毫沒有一點喜色,而是顯露出一種極度的痛苦和莫名的恐懼。

  畢業於北京大學法科的陶希聖,在國民黨內,是個著名的鐵筆御吏,原先深受蔣介石器重。他同陳布雷、戴季陶一起,並稱為蔣介石的三大「文膽」。但是,蔣介石對他的三個「文膽」是有不同評價的。還是在陶希聖叛變以前,蔣介石就不止一次私下對人說過,「陶希聖這個人,文人的傲氣少了些,政客的媚骨多了些。」真可謂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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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希聖確實是條變色龍。抗戰初期,他在主編《民意周刊》時,自己也時常在上面發表些文章,言論忽左忽右,讓人捉摸不透。時人給他一副對聯,總結了他歷史上的所作所為,算是對他一副逼真的畫像:

  見馮(玉祥)言戰,見汪(精衛)言和,見蔣(介石)和戰皆言。

  對國(民黨)罵共(產黨),對共(產黨)罵國(民黨),對日(本)國共都罵。

  他一生善於把握時機,一切皆備於我,完全採取實用主義,完全沒有一般文人身上的迂腐和禮義約束。因而,他在加入國民黨後,由於善於鑽營,很快就由一介書生青雲直上,當了高官。然而,變來變去的他,現在又面臨著一次人生的重大抉擇。

  個子高高,面黃少須,思維敏銳的他,忽地從桌前站起,眉頭緊皺,在地上踱了兩個來回後,關了桌上的燈。屋裡完全黑了下來,他踱到窗前,背著手憑窗看去。天壓得很低,好像要下雪了。窗外下起了小雨。雨聲淅瀝,他踱了回來,頹然坐在沙發上,在漆黑夜幕包裹下的他,將頭靠在沙發背上,閉上了眼睛。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發生的種種不愉快的事,就像一面面閃光的多稜鏡,在眼前一一閃過。

  月前,汪精衛結束了他的北行後回到上海。儘管此次北上兩手空空,但在日本人的支持下,還都南京的工作仍然緊鑼密鼓地進行。內定的、撈到了「油水」的大員們彈冠相慶。正如陳璧君所說,「寧做雞頭不作牛尾」,汪精衛是「十年的媳婦熬成婆」――終於要做一國之君,過過元首癮了。然而,既然汪精衛這頂國君帽子是日本人給的,他就得付給日本人相當大的本錢才行。

  1939年12月中旬。在上海愚園路1136弄60號汪記國民黨中央副秘書長羅君強家一間精緻的小客廳里,中日代表就所謂《日中新關係調整綱要》及《秘密諒解事項》(中日密約)進行秘密談判。陶希聖參加了這個秘密談判。客廳里擺著一張鋪有雪白桌布的長條桌,兩邊分別坐著兩方代表。日方代表依次是:「梅」機關機關長影佐、犬養毅、晴氣和谷獲。中方代表依次是: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和他陶希聖。

  雙方代表坐定,影佐也不說話,「唰!」地拉開了他帶在身上的那個厚厚的三倒拐公事皮包的拉鏈,拿出列印好了的厚厚的《中日密約》草稿,挨次散發給參會人員一人一份。中方代表趕緊逐條逐款往下看。一看嚇一大跳!這份由日本人一手擬就的《中日密約》,要汪記國民黨政府承認日本對中國東北的既得利益,承認滿洲國;承認日本人從中國版圖上劃分出去的滿蒙疆界;承認中國華北、長江下游廣大地區和華南許多島嶼及海南島等都是「日軍的強結合地帶」,由日軍長期占領。汪記中央政府成立後,得由日本在中央政府中設顧問對中央政府實行長期監督。汪記中央政府的軍隊由日本負責訓練,軍械由日本貸款從日本購買。經濟大權一應由日本掌握,資源由日本開發,汪記政府應禁止民間一切抗日活動等等。《中日密約》,簡直把即將還都南京的汪記國民黨中央政府套牢了!

  中日首席談判代表周佛海「嗯」了一聲,開始討價還價:「貴方條件需要修收。若不修改,則一切無從談起。」

  影佐不動聲色回應:「以此為基礎,貴方可提對案。」

  然而,雙方距離實在太大了,「對案」一時無從談起。影佐只好宣布第一次談判結束。臨出會場前,周佛海要中方參會代表把手中的「中日密約」交還作會議記錄的「中央」副秘書長陳春圃。

  西裝革履,三十出頭的高宗武故意磨磨蹭蹭走在最後。他走到陳春圃面前時,小聲說:「春圃,你知道我是搞外交工作的,我想將這份『中日密約』借回家好好研究研究,兩天後准還!」陳春圃平時同高宗武關係不錯,聽這一說,怔了一下,說:「此事事關重大,我作不了主。你稍等一下,我電話請示汪先生。」

  汪精衛得知此事,為籠絡高宗武,答應了!

  汪精衛表面上對這事一直掂記著,剛到時間,他就催著陳春圃讓高宗武把「中日密約」還了。

  陶希聖知道高宗武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就在高宗將「中日密約」借回家的當天中午,無獨有偶,汪精衛夫婦請他陶希聖吃飯。近一段時間,汪精衛為了表示對「首義」要員們的青睞,隔三差五地請「首義」要員們去他家中吃飯。

  比約定的時間早五分鐘,陶希聖來在汪家那間華麗的餐廳時,汪精衛、陳璧君已虛位以待了。

  「希聖,請坐!」汪精衛笑容可掬地指了指他旁邊的坐椅,要陶希聖坐。陶希聖落坐後,汪精衛以輕鬆而親切的口吻對陶希聖說:「希聖,我們等你來才上菜。我們知道你在成都住得久,喜歡吃川菜,而且對川菜有研究,璧君專門找了一個在滬上很有名的川廚,做了桌川菜,看合不合你的口胃?」

  「汪先生太關心我了。」陶希聖笑著,為表示感謝,欠了欠身子。

  「上菜吧!」陳璧君向伺候在側的僕人們揮了揮手。幾個身穿制服的僕人開始魚貫上菜。先上的是涼菜,後上熱菜,滿滿地擺了一桌子。有鄒鰱魚、二姐免丁、棒棒雞、纏絲免、夫妻肺片……酒是陶希聖愛喝的四川綿州大曲。

  「來希聖!」汪精衛舉起手中的酒杯,陳璧君也舉了杯。

  「咣――!」三人碰杯,一飲而盡,並亮了杯底。

  陶希聖用筷子挾了一塊鄒鰱魚進嘴,品嘗了一下,不由睜大眼睛,學做用四川話說:「太好吃了,真楷!這桌川菜倒是對了我的口味,不知可對汪先生、夫人的口味?」

  汪精衛笑道:「這桌菜我們是專為你希聖做的,只要對你的口味,我們就高興。」看陶希聖做出感激零涕的樣子,汪精衛繼續說下去:「我雖然在重慶住了三年,但我還是口味未改,比較起來,我喜歡吃滬菜些。」汪精衛說到這裡,話題一轉,討好起夫人:「倒是璧君同希聖一樣,也是美食家,她對川菜的喜愛程度好像不亞於希聖?」

  「那是。」陳璧君心領神會,夫婦兩一唱一和:「吃遍世界,還是川菜最好,這話我深有體會。川菜百菜百味。有人說川菜的特點就是麻辣,其實這是不懂。川菜一吃就上癮,不說別的,現在我每頓吃飯,沒有一碟紅油辣子家常泡菜,我就吃不飽飯。」

  「吃在四川,這倒是事實。」汪精衛這就賣弄起學問:「川菜歷史悠久,源遠流長。西漢時期揚雄在《蜀都賦》中就有對川菜的贊誦。唐代大詩人杜甫流寓四川成都時,在詩中這樣讚美川菜,『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南宋詩人陸游更是在從四川回到老家浙江後,仍然念念不忘川菜美味,在《思蜀》詩中這樣寫道,『老子饞堪笑,珍盤憶少城。流匙抄薏飯,加糝啜果羹』……」

  「好了,好了。」陳璧君邊吃邊笑道:「你這是紙上的東西,希聖在成都住得久,讓希聖講講。你看今天這些菜名怪怪的,不知有些什麼講究?」

  陶希聖這就來勁了,他說:「這些川菜的菜名,還真有講究。比如這盤鄒鰱魚,就是因人得名。成都西郊三洞橋下河中盛產鰱魚,川中名廚鄒瑞麟夫婦在此開了一家飯館,在河中鰱魚上大做文章,久而久之,形成特色。他們用大蒜燒出的鰱魚,成了一道名菜,做菜的特點是現做現燒。平時將捉住的鰱魚,放下加蓋的篾筐內沉入河中養起。屆時,食客點哪條抓哪條,現場烹出,鮮美無比。這樣,鄒鰱魚的名聲越傳越遠,鄒瑞麟的真名反倒是被人忘記了。鄒鰱魚的生意越做越紅火,他這就高價兼併了旁邊的『三江茶園』,擴充店面,既賣茶又賣飯,讓顧客感到方便。有位名叫陳踐實的雅士,覺得『三江茶園』這個名字欠雅,借用杜甫『每日江頭帶醉歸』詩句,為之更名『帶江草堂』為鄒鰱魚接受。『帶江草堂』竹籬茅舍,潺潺流水,四周有小橋草亭。城裡人有閒,或是一家人,或是約三五好友,去到那水聲奏鳴、蟬聲與竹筒水車聲交織在一起的地方休憩,喝茶吃飯,品嘗美酒佳肴,促膝言歡,其樂融融,實乃人生一大樂事……」

  「精彩!」汪精衛不適時機地擊掌讚嘆,「聽希聖這一說,我都想到成都『帶江草堂』去當一野老了!」陶希聖知趣,知道汪精衛請他吃的這頓飯是有來頭的,這就順著話題結尾了。他說:「汪先生若是對興趣,待什麼時候閒下來,我寫本介紹川菜方面的書,請汪先生作敘。我敢保證,有汪先生的大筆,屆時這本書出版發行,一定會大受歡迎!」

  「希聖!」汪精衛順著陶希聖的話轉了題:「恐怕我們都閒不下來。今天,你們同影佐他們的談判雖然辛苦,卻沒有什麼進展。我知道全部情況,我對日本人的霸道也很生氣。但想來想去,我看,還是作些妥協算了。時間緊迫!日本方面的意思是,談判務必在本年12月29日以前結束,31日以前務必簽約。等你們簽約後,我還得飛青島,同等在那裡的臨時政府首腦王克敏、維新政府首腦梁鴻志作最後一次談話,敲定他們進入中央政府的人選。等我回到上海,就該還都南京了。現在(儲)民誼正帶著一幫人在南京修繕國府,作還都的準備……」

  汪精衛的話說得極盡娓婉,轉了好大一個圈,但陶希聖聽得出來,汪精衛是在說服他在那份「中日密約」上簽字。

  「但是,我總覺得,日本人的條件也太苛刻了些!」陶希聖軟頂了一句。他心中想,你汪精衛要人就要人,好事情沒有我的。現在要我在那份註定要挨國人罵的「中日密約」上簽字?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一頓飯就把我的嘴糊著了,天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催工不催食!」陳璧君怕丈夫下不了台,巧妙地打起了圓場,對丈夫說:「吃飯就吃飯,公事飯後談。」

  飯後,汪精衛找個藉口先走,陳璧君留住陶希聖。坐在寬敞明亮舒適的汪家小客廳里,陳璧君親自給陶希聖游泡了一杯龍井茶。陶希聖耐著性子對陳璧君說起他之所以不在「中日密約」上簽字的原因。

  「日本人真是貪得無厭!他們把我們中國分為五種地帶五個層次……一句話,日本人因為有些懼怕蘇聯武力,除了承認蘇聯在東北、外蒙的既得利益外,就是要一口吞併我們中國……」陳璧君聽後,不知為什麼,沒有表態,神態默然而歉然。

  第二天中午,汪家又請他陶希聖去吃午飯。可席間汪精衛不在,只有夫人陳璧君作陪。

  出乎意料的是,席間,陳璧君神態憂戚地說:「昨天晚上,我把你對「中日密約」的看法告訴了汪先生。其實,我說得既不詳細,也不完全。汪先生邊聽邊流淚,聽完後,他對我說,『日本人如果真能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征服中國,能征服,就讓它征服好了。而現在看來,他們是征服不了中國,要我簽一個字在他們的計劃(中日密約)上面,簽就簽吧!中國也不是我汪精衛想賣就賣得了的……」

  陶希聖有些震驚。他問:「這麼說,汪先生是決定無條件簽字了?」

  陳璧君點點頭,「你可能不知道,下來後,(周)佛海和(梅)思平都在條約上簽字了,現在就是你和宗武沒有簽。」說著看著陶希聖:「希聖,我看,你就不要太為難汪先生了!」

  陶希聖點點頭,想了想,卻又固執地搖了搖頭。這就站起身來,向陳璧君告了辭……

  想到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陶希聖不由心中火起,在地上焦燥地踱起步來。這時,夫人冰如將門帘一掀進來了,關切地看著他,說:「希聖,你一天都沒有出過門,自古沒有過不去的坎,你不要太憂慮了!」說著上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在籠罩著的最初暮色中,陶希聖不由得感激地看了看夫人。

  已屆中年的夫人冰如風韻猶存,皮膚白白的,個子高高的,五官端正,豐滿合度的身上穿一件質地很好的黑絲絨旗袍。沒有多的裝飾,卻顯得雍容而華貴。讀過大學的冰如的美是知識女性成熟的美,她的美不僅在外表上,更在氣質上。她的目光溫柔,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給人一種春風撫拂似的親切嫵媚。

  「剛才!」夫人說:「我們家的管事陳先生派廚子上街買菜買肉,發現有『76』號的特務在外把門,不准我們的人出門。經陳管事好說歹說,還塞了些錢,那些守門的特務才准我們的人上了街。廚子回來時,『76』號的人讓他捎話給你!」冰如說到這裡,有些遲疑,似乎深怕把丈夫嚇著了。

  「說?」陶希聖滿臉激憤。

  「說是整個對日談判代表團就在等你一個人簽字。若是你一個人再在那裡拗起,謹防對你不客氣!」

  「狗仗人勢!」陶希聖陡然發作,聲音大得驚人。

  夫人趕緊上前,伸出一隻白嫩的小手去捫丈夫的嘴,臉上的神情顯得緊張,「希聖,你冷靜些。那些『狗』的耳朵靈敏得很,就在大門外監視著我們,被他們聽到可不得了!」

  陶希聖很快冷靜下來,同夫人小聲輕聲商議起對策來。

  兩天後是1940年元旦。

  從早晨起,天上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約摸在上午九時半左右,陶希聖坐上自家的小轎車,出了家門,去愚園路拜訪周佛海。之前,他別有機心地給周佛海打了一個電話。電話中,周佛海顯得很熱情,連連說,『多日不見了。歡迎、歡迎!我正說要來看望你呢,這幾天忙,抽不出身,前幾天,聽說你身體不太舒服,怎麼樣,好些了嗎?」不管在什麼時候,周佛海都是禮數周到的。

  出門沒有遇到「76」號特務阻攔。車出環龍路,陶希聖從車前返光鏡看到後面「76」號的車竟像小偷一樣悄悄跟著。他知道,他和他的全家,已經被「76」號全面監視了。

  陶希聖乘坐的「克拉克」轎車到了周佛海的官邸,守門的衛兵已得到主人吩咐,要車直接開進去。車到主樓前,陶希聖下車時,周佛海已迎候在那裡了。

  「希聖,我看你最近臉色不太好!」一下車,周佛海就親熱地握住陶希聖的手,目光透過近視眼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顯得既關切又親熱地說。

  「嗯,是。」陶希聖故意咳了一聲:「我最近身體是一直不太好。今天過年,我是專門來給你拜年的。」

  「不敢當,不敢當!」周佛海說時手一比,將陶希聖迎進樓上書房裡坐了,也不喚丫寰,親自給他泡上茶,這就同陶希聖寒暄起來,也不涉及什么正事,只是一個勁地勸陶希聖注意身體。陶希聖來是有目的的,他話中有話地說:「身體算什麼,我的命都不知在何時。」

  周佛海聽這話顯得有些驚愕,注意看了看牢騷滿腹的陶希聖,笑了笑說:「希聖不要想得太多,沒有事的。你放心休息。」陶希聖從周佛海的話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至低限度這幾天,特務們不敢對他耍橫,而只要這幾天時間也就夠了。目的既已達到,陶希聖寒暄一會這就起身來告辭。周佛海也不挽留,禮數周到地將他送下樓,一直看著汽車遠去。

  看著陶希聖的轎車遠去,周佛海腦海里仍然響起他那句「我命亦不知在何時」的話,心想,李士群做事也未免過了些,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這段時間,仗著有日本人撐腰,李士群確實是有些無法無天……

  回到家裡,周佛海為了顯示自己的權威,立刻給李士群打了個電話,要李士群對陶希聖、高宗武這些人注意態度、要克制,原則是,對他們既要監視,也要注意策略。「人家畢意是『首義』高官……嗯!你們如果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都要得到我的批准!」電話中,周佛海語氣是明顯不滿的,作為「76」號的主管,他的姿態也是拿夠了的。

  「是、是、是。」電話中,李士群一口一個「是」,顯得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很恭敬,這讓周佛海的心態找回了平衡。

  剛剛放下電話,高宗武又給他拜年來了。兩人談了一陣,氣氛很融洽。送走高宗武后,周佛海心有所感,在日記中這樣寫道:「陶希聖走後,高宗武又來。宗武來談,兩人相約以國家為前提,個人成敗、不應計及。中央政府必須成立,重慶必須打通。兩分工合作,異途同歸,總以全國停戰和平為目標,努力前進。兩人發誓各自努力,各相諒解……」

  陶希聖下午又驅車去汪精衛家拜年。然而,剛剛坐下,陳璧君就說:「希聖,你還未在『中日密約』上簽字吧?我看你今天就補簽吧!」

  陶希聖神情尷尬地推脫:「我最近身體不好,緩兩天,緩兩天我再簽吧,夫人!」他邊說邊轉著握在手中的茶杯,抵擋著陳璧君一雙慍怒的、咄咄逼人的眼睛。

  「他面色不好。」汪精衛做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就讓希聖等兩天再簽也不遲。」汪精衛這一說,才讓陶希聖緩過一口氣來。

  陶希聖向汪精衛告辭後回到家裡,感到心神憔悴,一下躺在床上,他用手摸著枕頭下的可爾提手槍。他想好了,如果實在被逼得沒有了辦法,他就自殺――這個字他是無論如何不肯簽的。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好事情都讓你們汪精衛、周佛海們占完了。而當遭萬人唾罵、遺臭萬年的民族罪人,就要我陶希聖去?「士可殺不可辱!」我就是不簽這個字!陶希聖氣得用手拍著枕頭。

  「希聖,希聖你怎麼了?」夫人冰如跟了進來,關切地摸了摸他的額頭,丈夫不發燒,身體也沒有什麼異常,可是他不聲不吭,睡在床上,緊閉著眼睛。

  「希聖!」夫人柔聲說:「有客人看你來了。」

  「這個時候,誰還會登咱們家的門,誰又敢登咱們家的門?」陶希聖還是閉著眼睛,火氣很大。

  「高宗武看你來了。」

  「誰――?」陶希聖吃了一驚,倏地坐起。得到夫人肯定的回答後,問:「他在哪裡?」陶希聖問時站到了地上,兩眼發光。

  「在客廳里坐等。」

  「好,我這就去。」陶希聖來在客廳,見到高宗武就問:「你怎麼來了,沒有遇到麻煩吧?去見汪精衛他們了嗎?」

  「沒有遇到麻煩。」高宗武很沉著,一一回答他的問:「今天過年,我肯定要去汪精衛、周佛海那邊去敷衍敷衍。我知道,你也去了。」說著一笑,說:「我這裡借用很有表現力的一句四川話,這叫――墳園裡撒花椒――麻鬼!」

  「都搞妥了?」陶希聖很注意地看著高宗武問。

  「都妥了。」什麼時候都風度翩翩,西裝革履的高宗武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太好了!」這些天來神情沮喪的陶希聖一時忘乎所以,高興得兩手一拍。站起身來,前去開了房門,四處看看,確信家中還是安全的,四周無人,這就又關上門,來在高宗武身邊,兩人頭碰頭小聲討論起來。

  1940年1月4日。

  早晨很冷,下了一夜的雪仍然在下。陶希聖這天起來很早。起床後,一反以往的生活習慣。他吃了早飯進了書房,卻不是坐下來看報紙,而是不無焦燥地在書房裡走來走去,要不就長時間地站在窗前,對著窗外發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就要逃離這幢他居住的法租界環龍路別墅了,就要逃離上海了。他在考慮計劃中有沒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

  從窗戶里望出去,雪下得時斷時續、飄飄灑灑的。這些雪白的小精靈好像躲在雲層裹得很緊、陰霾低垂的天上深思,是這樣輕輕下好呢,還是乾脆一個勁下完了事?而院子裡,花徑兩邊整齊油綠的冬青、草坪上亭亭玉立的塔松以及假山……全都粉妝玉琢。而牆外環龍路上,簡直就沒有行人,過往的車輛也很稀疏。往日守在門外的幾條「狗」,自他從汪精衛、周佛海家回來之日起,就被撤去。

  萬籟俱寂。

  這時候,他屏著呼吸,想像著等一會兒就要出現的,由他主演的以往只有在電影上、小說中才看到過的精險、剌激的場面。作為一介文人,平生沒有弄過險的他,不禁心跳如鼓。想到經過驚險逃亡之後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新的天地,光明前程,緊張的心情又不禁為嚮往和欣慰所代替。但轉念想到自己孤身一個逃走之後妻兒陷入「虎口」的可怕情景,一顆心又不禁往下沉。

  他隻身先逃,冰如是知道的,也是支持的。而且,昨晚他細細向夫人交待了在他走後,她們母女的脫身細節。雖然夫人冰如沉著機智能幹,雖然負責接應他們的萬墨林等人,也都是杜月笙手下干將,干點這些暗地接應運人員、甩脫跟蹤事,手段了得高明;雖然杜月笙在上海的地下勢力強大有力。這點,連重慶方面和汪記特務們都不得不承認!但他還是不放心。這時,不知為什麼,汪精衛那張虛偽油滑的臉,周佛海那張戴著眼鏡,莫測高深的臉,特別是「76」號特務頭子李士群那張陰森恐怖的青水臉,這會兒都交替在眼前閃現……

  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自己這一走,很可能冰如和孩子們就要受苦受罪。最少也會被李士群派特務嚴密監視。這樣,冰如帶上孩子們還能逃得脫嗎?他實在不忍心因為自己逃走而看著夫人帶著孩子們代他受過,但不這樣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與其在家坐以待斃,不如奮而求生!自己這個抉擇是沒有錯的。這個時候,他很想看看孩子,甚至想抱抱孩子。平時因為忙,他很少親近孩子,但他是個很愛孩子的慈父。他告誡自己,一定要理智些!如果讓感情一味沉溺下去,很可能就不下了走的決心,那就糟了。

  門帘一掀,夫人冰如進來了,手中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冰糖銀耳羹,走到他面前,用勺子調調熱氣騰騰晶瑩潔白的冰糖銀耳羹,說:「希聖,快趁熱吃下去。吃了好上路,我已讓司機老周備好了車……」陶希聖從夫人手上接過那碗冰糖銀耳羹,根本不敢看夫人的臉,也不用勺,仰起頭來,將一碗冰糖銀耳羹一口氣喝了,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

  「希聖,你該走了!」夫人接過碗,開始催丈夫。

  「那就保重!」陶希聖只覺鼻子一酸,調過頭去,掀起門帘,大步出了書房,下了樓。

  上午十時左右,上海法租界環龍路陶希聖家往日緊閉的兩扇鏤花鐵門忽然洞開。陶希聖乘坐他的「克拉克」黑色轎車緩緩駛出大門,轉上街道。司機老周加快了車速。坐在老周身邊的陶希聖從車前反光鏡中看去,一輛小車,顯然是「76」的車,偷偷摸摸跟了上來。

  車到繁華的南京路,這一段車、人混攪如流。陶希聖的坐車放慢了車速,來在國泰飯店前時停了下來。緊跟在後的特務金牙和銀牙在車上看見,身穿一件黑呢大衣,頭上戴一頂禮帽壓得很低的陶希聖從車上下來,大模大樣進了飯店。

  兩個特務坐在車上沒有動。他們監視著陶希聖的坐車,認為陶希聖的車在那裡,人就一定會出來上車。他們開始抽起「強盜」牌香菸。一支煙抽完了,陶希聖沒有出來,他們耐著性子抽完了第二支煙,陶希聖還是沒有出來。

  「不對呀!」金牙沉不著氣了,把煙屁股往地上一甩,「陶希聖進去了那麼久,無論幹什麼也該是出來的時候了?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不會!」銀牙滿有把握地說,「陶希聖肯定是搞女人去了。你別看這些大官平時人前道貌岸然,其實在背後專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說著,他搬起指頭算,要人孫某搞白尼小姐,周佛海搞財政部的某小姐,他們不都是在這個飯店裡搞的……說著,淫邪地一笑:「這會兒,怕是陶希聖雲雨還未散盡呢!」又耐著性子抽了一支煙後,金牙說,「不對!肯定出了問題!」一把掀開車門,走了出去,邊走邊對銀牙說:「你負責在外面監視,我進去看看。」

  金牙走了兩步,想了想,來在陶希聖的坐車前,掀開車門,笑著對老周遞上一支煙。

  「儂啥人?」老周不接金牙的煙,沒好氣地問,「怎麼隨便掀我的車門?」

  金牙從腰包里掏出派司,在老周面前一晃,「我是『76』號的!陶希聖呢?」

  「陶先生進飯店去了。」

  「他怎麼進去這麼久子都不出來?」

  「我作司機的下人咋曉得?你要曉得就去問陶先生好了。」

  看從司機老周那裡問不出個名堂,金牙趕緊小跑著進了大飯店。進得大堂只覺眼前一亮。服務小姐在櫃檯收銀,電梯間上上下下,身邊過來過去的不是達客就是貴人、珠光寶的太太,衣裝時髦的小姐……

  金牙不知該從何下手,站在大堂中左顧右盼。忽見有股人群並不是朝大門走來,而是往大堂後的一道門流去。他恍然大悟,趕緊隨著人群往後門跑去。穿廓過房,走出後門,眼前已是淮海路大街!

  「哎呀,上當了!」金牙連連叫苦,陶希聖竟從眼皮底下溜走了。偌大個上海,現在到哪裡去尋覓他的蹤影?這兩個特務哪裡知道,陶希聖這一手是按照事先周密的計劃進行的,司機老周並不知道。陶希聖驅車來在國泰大飯店,將車子停在門前,隻身進去,化了裝的徐采臣和萬墨林正等在那裡。他們迎了上來,看看左右無人跟蹤,趕緊帶著陶希聖出了飯店後門,三人一溜煙進了已等在那裡的一輛奧斯汀小汽車上。汽車立時起動飛馳,來在黃浦江上的二號碼頭。徐采臣和萬墨林護送著他上了停泊在江邊的「胡佛」號輪船,在頭等艙坐了,自然有接應的人來,徐采臣和萬墨林對來人作了交待後,下了船。

  「胡佛」號拉響汽笛,離了碼頭,向香港方向開去――陶希聖在萬墨林等人的精心策劃下,使了個金蟬脫殼計;時間上掐算得毫釐不差,行動上配合得絲絲入扣。當金牙和銀牙兩個特務在國泰大飯店門前跳腳時,陶希聖乘坐的「胡佛」號輪船已經行駛在公海上了。

  「希聖兄!」陶希聖萬萬想不到,這時高宗武一腳跨進艙來,站在他面前。高興得陶希聖一下站起身來,拉著高宗武的手緊搖:「哎呀,宗武,你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我單腳俐手還不好辦嗎?」高宗武坐了下來,指著艙外那個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說,「我個人哪能跑得脫『76『的天羅地網,還不是他受萬墨林、徐采臣指示接我出來的。」接著,不管不顧地將他脫險的過程,對陶希聖津津有味地說起。

  原來,高宗武有在夜間工作,白天休息的習慣。估計守在門外的特務掌握了他的這個習慣,按照萬墨林他們的布置,昨天晚上,他讓書房裡的燈光一直亮著。到後半夜那種最讓人瞌睡時分,高宗武也正等得火燒火燎時,萬墨林派來的一個綽號叫「賽狸貓」的綠林高手,運起輕功,翻牆越壁而來,人不知鬼不覺地來在面前,攙他下了樓,來在後園,再背上他踰牆,上了一輛被黑夜裹緊的小車……

  聽高宗武這樣一說,讓陶希聖又想起了家中的夫人和孩子,他望著舷窗外越來越遠的上海,不禁又憂從中來。他說:「我倒是走脫了,卻不知冰如和孩子們怎麼樣了呢?」高宗武竭力勸慰陶希聖,但看得出,陶希聖始終擔著心。

  就在陶希聖、高宗武雙雙乘上「胡佛」號客輪逃離了上海,駛行在公海上時,周佛海正在汪精衛家密談。

  「關於『中日密約』汪主席你都簽了字,還有什麼說的,你簽了也就定了。」周佛海說:「不過,陶希聖、高宗武是我方參會代表,既是代表不簽就不行。再說,他們是『首義』高官,該享受的也都享受了,該拿的錢,他們也沒有少拿半分。他們不簽,憑什麼就讓我們擔罵名?」在陶希聖、高宗武背後,汪精衛面前的周佛海這會兒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是的,是的。」汪精衛對周佛海的話表示首肯。他說,「文武之道,一張一馳。對陶希聖、高宗武這樣的同志嘛,我是作到仁至義盡。不過,凡事有個度,過了這個度就不行。我們等這兩個人也實在是等得太久了。字,今天非得讓他們簽,不簽就不行!」汪精衛說到這裡,語氣有些橫!向來自以為手段天下第一,非常了解汪精衛的周佛海也才第一次發現,向來說話做事文質彬彬,外表有些女人氣的汪精衛這個在宦海中沉浮了幾十年的老黨棍的另一面――汪精衛其實也是相當有手段、機心很深、有殺著的一個人。

  門帘一掀,女傭進來換過茶點,送了咖啡。這時,擺在屋角的一架德國坐鐘噹噹地敲響了十下。躺在對面沙發上一隻雪白的獅子狗站起身來,憨態可掬地伸了伸懶腰,吐了吐粉紅的舌頭。

  這時,一個女傭送進來一封電報,她將電報從一個描金髹漆托盤裡拈出來,放在茶几上,然後輕步退下。

  汪精衛並沒有立即看電報,每天這樣的電報來得多了,他沒有太在意。他對周佛海示了一個意,端起一杯咖啡,輕輕呷了一句,品了品味,對周佛海說:「佛海,你品品這咖啡的味道如何?可是真資格的巴西咖啡!」汪精衛在法國很住過一段時期,養成了愛吃牛角麵包,愛喝咖啡的習慣。

  「嗯,不錯,是不錯!」就在周佛海端起咖啡慢慢品時,汪精衛慢條斯理地拆了電報封看起來。一看,就「哎呀――!」一聲,眼都大了,臉上滿是驚嚇的表情。

  周佛海忙問:「汪先生,出了什麼事嗎?」

  「這李士群是怎麼搞的?!」汪精衛霍地站了起來,火冒三丈地拍打著手中的電報:「竟讓陶希聖、高宗武從我們的眼皮底下跑了。這電報是兩人從公海上拍給我的!」說著把電報遞給周佛海,坐下氣得呼呼喘粗氣。

  周佛海將電報接在手中看。

  「……際此意志迥異之時!」顯然是出自陶希聖的手筆,「我們未得先生之許可,遽爾引離。但至此時止,我等對於一黨的機密,決不向外宣洩,尚祈放心。」電報發得很短,但內含很深。

  「太意外了,也太可怕了!」周佛海大聲說。作為汪記特工組織的負責人的他,對於陶、高的脫逃,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雖然汪精衛並沒有責怪他。而且此事如果日本人追咎起來,問題就更大了!周佛海直覺得頭皮發緊,背上已是冷汗涔涔。他下意識地取下眼鏡,一邊擦拭著鏡片,一邊連連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而這時,汪精衛痛苦得將頭仰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稍頃,汪精衛重新拿起電報,再看一遍,心情沉重地說:「陶、高二人其實是在拿黨內的絕對機密要挾我們!」

  問題嚴重!看來無論如何不能不立即去將事情報告日本人。他們這就驅車去了「梅」機關,將陶、高二人當日叛逃報告了機關長影佐。

  身著和服,盤退坐在榻榻米上的影佐少將,保持著筆挺的坐姿。他陰沉著臉,聽完了隔幾而坐的汪精衛、周佛海的報告後,看了陶、高二人在公海上發來的電報,再看了看哭喪著臉的汪、周二人,略為沉吟後,不直接切入正題,而是以嘲弄的口吻說:「這讓我想起了日本歷史上當初發生的赤穗浪士之舉。最初,參加大石內藏之助的盟約者有二百餘人。可是,當一黨有事之時,脫黨者便漸漸離去了,最後只剩下47人。不過,在脫黨者中,倒是沒有一個人背叛,也沒有一個人作內奸――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

  「日本和中國,國情有異。在日本能作到的事,在中國可能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影佐要表示的意思,通過這個故事表述得太清楚不過了,熟悉日本這段歷史的汪精衛、周佛海自然不會陌生。影佐說時,注意到身上有些女人氣的汪精衛垂下的頭都快低到了膝蓋上,臉色由腓紅變為蒼白,眼眶內含著一泡淚。影佐忽然覺得,不應該一味責備汪精衛,還是應該給予這個屬於他他管轄的英俊的、但「沒有骨頭」的似乎就要癱塌下去的政治家多一些鼓勵才好。

  影佐話鋒適時一轉,語言也不像剛才那樣冷冰冰的,而是多了一分熱度。

  「汪先生,此事你不要太難過了。」影佐安慰道:「讓我們一起來從長計議吧!陶、高這兩個敗類,去了就讓他們去吧,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現在板垣參謀長已負擔起了更多的責任……」影佐提了日本國內最近政局發生的變動。平沼首相下台,阿部上台,板垣受到重視,由陸相擔任了實際責任更大的參謀總長,隸屬於板垣系的影佐的身價自然也跟著上升。他注意聽影佐繼續說下去,「現在板垣參謀長,還有王克敏、梁鴻志都先期抵達青島,專等先生計議還都南京及組織中央政府事。請先生忘卻心中不快,即日去青島主持會議吧!」

  主子這一番知疼知熱的話,讓汪精衛一顆懸起的心釋然了。然而,他卻故作沉痛地對主子說道:「陶、高二人叛逃是我的不德所致啊!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如先生所說,做我們該做之事,而將陶、高事件暫時置之度外……」說著,愛哭的他淚如雨下。

  事後,從旁擔任記錄的影佐助手今井武夫在他的日記上這樣評價道:「陶、高事件無可爭辯,這給和平運動的前途投下了陰影……」

  「阿彌陀佛,希聖終於脫險了!」就在汪精衛收到陶希聖、高宗武從公海上打來的電報,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時,冰如得知了丈夫的情況,她完全是另外一番心情。為了抑制自己的高興,一個下午,她都把自己關在臥室里,有時因喜極而泣。

  「太太!」門外隔簾響起貼身丫寰阿芬怯怯的聲音。

  「有事嗎?」冰如立即鎮定下來問。

  阿芬掀簾進來,站在太太面前報告:「我們家前後都是特務嚴密監視著,今天一天都不准我們上街買菜,不准我們出門。他們不講理,將家中的兩個廚子也轟走了,晚飯該怎麼安排呢,太太?」

  「吃剩飯剩菜。」對此,冰如早有思想準備,她吩咐阿芬:「你去對大家說,先生不在家這段日子,我們得過苦日子。我也不連累大家,誰要走的,我立該算清工錢讓他走。願意留下來同我們母女同度時艱的,以後再謝。」

  家中共有僕役七、八個人,當即就走了五個。只有阿芬和另外兩個無家可歸的人留了下來。

  陶宅一連兩天被特務封了門。冰如憂心如焚,晚上睡覺也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想,這樣下去非讓「76」號困死、餓死不可。自己平素同陳璧君關係不錯,看來只得去走她的路子!主意已定,她試著給陳璧君打了個電話,要求一見。陳璧君答應了,並派自己的車子來接。

  一見面,向來把心情掛在臉上的陳璧君就不給冰如好臉子,臉上黑得簡直絞得出水,睜睛睜得老大,大聲質問:「你還好意思來找我?你知道,他們這樣一走,會給我們的事業帶來多大的傷害,會給我們造成多大的痛苦?你丈夫走,你會不知道嗎,你怎麼就不勸勸他?」

  「希聖是個書呆子。」冰如梗硬撐著,故意埋怨丈夫,「他又是個大男子漢主義,有啥事都不會給我說。我在陶家就是給他養孩子、伺候他,沒想他只顧自己去了,不僅丟下我和孩子,還背離了汪先生。」說著,抹起淚珠,「沒有想到,他竟如此狠心!他跟了汪先生15年,真想不明白,他怎麼會這樣絕情?」說著,掏出手絹,嗚嗚哭了起來。

  「陶希聖走,你真不知道?」在陳璧君眼中,冰如只是一個花瓶,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子,不會想到冰如也有謀略。其實,不要說冰如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任何一個女人,只要不是天生的白痴,都有「狡詐」的一面,西方有言:女人的智慧,是蛇的智慧。向來自視甚高的陳璧君被冰如這一手迷惑了。她對冰如的態度好了起來,讓冰如坐,還親自給冰如泡了茶,勸冰如不要哭,又不放心似地問了一句傻話:「陶希聖的走,真的沒有預謀?」

  「怎麼談得上預謀?」冰如止住了哭,用手絹揩著臉上的淚,用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看著陳璧君:「這一年來,我帶著孩子常駐香港。他將我們母子接到上海,才多長時間?完全是事出意外。如果他是事前有預謀,那他何必把我們接到身邊來?我看他是不是被什麼人綁架了,或是怎麼的了?這個謎團我是解不開,所以我才來找夫人!」

  「冰如,你知道。」陳璧君說,「汪先生對你先生怎樣,你該心中有數。『和平運動』可以說是陶希聖和高宗武兩人最先推著汪先生搞起來的,以後又一起先後冒險離開重慶,輾轉到了上海。他兩人是『和平運動』首義九人之一。該享受的都享受了。現在好了,他們把汪先生丟下自個走了。特別是,陶希聖是汪先生的政治謀士,這對汪先生是多大的打擊?」說到這裡,陳璧君沉思著說,「你的話我信。他們兩個走,肯定是受了重慶方面的威脅利誘。他們僅僅是去了香港,這還不要緊。我現在擔心惹出麻煩的是,他們如果將『中日密約』的內容泄露到國際上,那漏子可就捅大了!」

  「我擔心的正是這個!」冰如趁勢而上,「我來是請夫人讓我去香港,找到陶希聖,將他帶勸帶拉弄回上海。」

  陳璧君不蠢,一句話封了門:「這事我作不了主,得汪先生點頭才行。」

  「那就請夫人給汪先生說說吧,越快越好。」

  「不巧得很。汪先生昨天到青島主持一個重要國事會議去了,只有等汪先生回來再說吧,也就是幾天時間。」

  冰如知道陳璧君真正擔心的是她帶著孩子乘機溜走,然而,目前對於她,也只有這一步好走了。她裝瘋賣傻地糾著這個話題,纏著陳璧君不放:「夫人若是怕我去了香港不回來,我可以將孩子們留在上海當人質。不過,小的兩個還太小,實在離不開母親,我將兩個小的帶在身邊,將大的留在上海?」陳璧君聽了這話,正沉吟間,又矮又胖的林柏生急急走了進來,將手中一份急電遞給陳璧君後,走了出去。林柏生鬼鬼祟祟的的神情,讓陳璧君領略到了什麼,她離座走到窗前,對著光線舉著手中的急電,折了開來看。

  電報是陶希聖從香港拍給汪精衛的。口氣很橫,要求汪精衛不要迫害他的妻女,否則,他只好走極端。「極端」的意思是什麼,陳璧君心知肚明――就是把這份中日密約抖出去,公諸於社會。

  陳璧君暗付,為今作為權宜之計,確實可以讓冰如帶著兩個小的孩子去香港找到陶希聖,讓她們哭哭啼啼地將陶希聖弄回來。陶家大的孩子留在上海當人質,不怕他們夫婦不回來……想到這裡,陳璧君主意已定,她和顏悅色地對冰如說:「你剛才說的辦法,還真是個辦法!冰如你信得過我,我也信得過你。我就在汪先生沒有回來時作一次主,讓你帶著你們兩個最小的孩子去香港,你一定要千方百計勸希聖回來,不要受人利用。只要希聖回來,什麼事都好商量!」

  見陳璧君答應了自己的要求,頗有心計的冰如再挽出一個花子。她說:「夫人,等我帶著孩子去香港把希聖連拉帶拽弄回上海後,請夫人再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你說。」

  「回來後,我看希聖就不要做官了,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就行了。」

  陳璧君鄙屑地一笑,「這是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你現在就是想如何將你的丈夫弄回上海。你放在家中的三個孩子,我會派人好好照看他們的,這點,你放心。不過,我限你在一周的時間內同陶希聖一起回到上海。如果實在不行,至少得在這個時間內給我一個準信,不然別怪我對不起你!」

  冰如答應了下來,陳璧君這就又派人派車將冰如送回家。

  冰如回到家,一查,正好當天下午有艘法國郵輪要離滬去香港,她趕緊派人去買票。中午,三個大些的孩子放學回吃飯家,冰如將他們叫到身邊,說明她要去香港的原因,對並他們作了一一囑咐。看看時間不早了,她攜四兒晉生、五兒范生要走。留在家中的大兒泰來、女兒琴薰、三兒恒生堅持要送母、弟弟去16鋪碼頭。冰如無奈,只好答應。

  一家人邀邀約約出門,在特務的監視中乘車到了碼頭。上學的三個孩子目送著母親一手牽著晉生、一手抱著范生上了「法蘭西」郵輪後慟哭失聲。冰如轉身看著岸上的三個孩子,鼻子一陣發酸,淚如湧泉,趕緊進了船艙……

  香港九龍尖沙嘴亞敘里道,有一幢靠海的花園洋房是陶希聖的宅邸。當冰如帶著兩個孩子,逃難似地到家時,陶希聖簡直不敢相信,疑為是在夢裡。他迎到院中,一把抱緊妻兒,一家人痛哭失聲。

  陶希聖親自張羅,指揮著家中僕人安頓好妻兒後,聽冰如細說了原委後,深怕留在上海的三個孩子受到加害,飛步出門,來在電訊局,以冰如的名義,給陳璧君發了一封電報:「我今日到港,希聖即可偕返上海。」這才如釋重負地緩緩走回家來,想想,又給杜月笙撥了一個電話,細說了冰如來港原委。從電話中聽出來,杜月笙有些氣喘,但斬釘截鐵的一番話,讓心情緊張的陶希聖就象是遇見了救命菩薩。

  「不要緊。」電話中,杜月笙喘喘地說:「希聖你儘管放心。我負責在七天之內,將你的三個孩子從上海弄回來,毫髮無損地交到你手裡……」這話,陶希聖相信,杜月笙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青幫頭子、鼠竊狗盜的高手,雖然他人現在香港,他在上海卻有一批諸如徐采臣、萬墨林這樣神通廣大、患難相從的八千弟子。同杜月笙通了電話,陶希聖夫婦算是放下了心。

  上海。這是一個星期六的夜晚,約摸晚上八點鐘,法租界環龍路一向門可羅雀,有特務監視的陶希聖家來了一群說說笑笑的中學生。門楣上燈光黯淡,看不清這些學生的相貌,只分辯得出他們的性別。躲在暗處的特務數了數,來的學生是六男五女,共11人。

  「你們是幹什麼的?」黯淡的燈光下閃出一位穿黑衣的大漢,戴在頭上的博士帽壓得很低――不用說,這是一條「狗」,是「76」號派來監視陶家的特務。

  「我們是陶琴薰的同學。」內中閃出一個身穿天藍色制服和棉裙,額頭上披著劉海的少女,她聲音清亮地說,「琴薰今天過生日,開一個帕提(舞會),邀請我們來參加。」

  「哼!」黑衣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不錯嘛,陶家二小姐還有心思開帕提。你們有學生證沒有?」

  「有。」說話的少女和她的同學們,紛紛將自己的學生證掏出遞給黑衣人。黑衣人隨便接過兩個學生證在手,翻了翻,沒錯,他們是霞飛路中學的學生。

  「進去吧!」黑衣人不勝其煩地揮了揮手。

  一群中學生像一群小麻雀,嘰嘰喳喳地說笑著,邁上台階,按響門鈴。很快,門稀開一條縫,開門的正是陶希聖的二女兒琴薰。她看見同學們,趕緊把門打開,高興地說,「快請進,請進!」一群小麻雀般嘰嘰喳喳說笑著的孩子們進了陶家後,兩扇大門又轟地關上了。門外,又恢復了寧靜。不久,從陶家大院裡飄出隱隱約約的舞曲聲。

  夜晚十時,陶家大院內舞曲聲停,大門又開。盛裝的琴薰把同學們送出了門,躲在暗處的特務數了數,進去的是11人,出來的還是11人,六男五女,沒有錯。

  深夜,陶宅門楣上那盞暈黃的燈光熄滅了,夜靜如水。在夜幕中,陶家大院已經沉睡,整個環龍路也已經沉睡。寒風颳過,很冷。守門的特務狗似地躲在背風處,佝僂著身子,寒夜難熬!守門特務看了看戴在腕上的夜光表,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該換班了。他在心中算著夜班費。他準備明天拿到夜班費後去土耳其浴室好好讓小姐「按摩」一次,溫暖溫暖,舒服舒服……

  第二天來了。這是一個好天氣,天亮不久,一輪冬陽便拱出雲層,雖然熱力不高,但紅紅的,像個大燈籠,看著讓人高興,暖心;空氣寒冽而舒適。

  八時正。陶宅的小門開了,陶家二小姐琴薰背著書包出了門。天氣還冷,然而,十五、六歲的她愛美,穿得很少,高挑的身上著一件海軍服,裡面套一件鵝黃色高領毛衣,下著一條天藍色棉裙,腳蹬一雙軟底黑皮鞋,頭髮剪得短短的,臉兒紅朴朴的,皮膚白淨五官端正的臉上,稜稜的鼻子。細長漆黑的眉毛下,伏著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她身姿輕盈地邁著修長的雙腿,迎著一輪難得的冬陽,哼著歌兒上學去了。一個特務一直跟著她,看著她進了霞飛路中學的校門,才放心返回。

  琴薰進了校門,確信己經甩掉了「尾巴」,走到女廁所旁,確信四周無人,緊跑幾步,來在廁所旁一個僻靜處,踏上一個石墩,上了牆,看見戴著一副墨鏡的萬墨林正在牆下等她,街邊沿停著一輛「奧斯汀」小汽車,這一段很清靜,周圍還有兩個戴墨鏡的漢子在游弋――不用說,這些都是萬墨林安排好了的。

  萬墨林向矮牆上的她招了招手,她跳下牆,萬墨林接著她,鑽進早候在階下的汽車。另外兩個游弋的漢子也趕緊鑽進車來。早就發動起的汽車立刻啟動,箭一般飛駛而去――整個動作環環緊扣,一氣呵成。

  車行如飛。

  坐在琴薰身邊的萬墨林這才摘下墨鏡,說:「二小姐,你放心。我們把你哥哥泰來,弟弟恒生也安全接出來了,他們正在等你。」

  琴薰這才放下了心。她覺得就像在做夢似的,情不自禁調頭看看身邊這個上海灘上鼎鼎有名、帶有傳奇色彩的大漢。作為杜月笙手下大將的萬墨林,是個四十來歲的大漢,雖一字不識,卻記憶力驚人。無論多麼難記、多麼長的電話號碼,他聽一遍就能永遠記清。萬墨林個子不高不矮,篤實。穿一件黑布排扣短衫,粗頸項,一頭又粗又硬的短髮。一張黃黃的臉上,疏淡的眉下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神情也很安靜。乍一看,無論如何不會相信他就是上海灘上慣做手腳,而且手腳做得很漂亮的萬墨林!這就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就是身邊這個萬墨林,從昨天到今天,一手設計、導演了一出將他們兄妹救出「虎口」的好戲。昨天晚上,他先找了一個與泰來身高相似的「小兄弟」,混在同學們中進到陶家。舞會完時,使出一個調包計――讓泰來與同學們先混了出去。夜半時分,趁萬籟俱寂,那個身手不凡的「小兄弟」,再帶著泰來、恒生越牆而去……她們三兄妹就這樣,在萬墨林的精心策劃下,化整為零,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了「76」號的特務的包圍。

  「奧斯汀」小車東彎西拐到了滬西,所走的路,讓琴莪薰莫辯東西。小車這又沿著一條鴨腸子似的窄巷,開進一個烏煙瘴氣的煤球廠,一直開到煙霧騰騰的煤球製成車間。萬墨林下車打開車門,一股黑色煙塵衝進車來,嗆得陶家二小姐不停咳嗽。下了車,對面幾步路的景物都看不清。

  「二小姐!」萬墨林指著站在她面前一個五短身材,渾身又髒又黑,煤灰滿面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在轉的漢子說,「他是曾資生叔叔,功夫了得,你快放放心心跟著他走!」

  琴薰用手絹捂著鼻子,緊跟著曾資生在黑霧騰騰的煤廠里幾彎幾拐後,出了煤廠一道小門,上了等在那裡的一輛放下車簾的三輪車。頭戴一頂破氈帽的車夫待他們坐好後,蹬車而去。借著車簾的掩護,曾資生翻開坐板,拿出預備好的衣服,讓琴薰和他都化了裝。曾資生用毛巾揩淨臉面,換上一件乾淨的藍布長衫,頭戴一頂禮帽,眼罩一副墨鏡,儼然一紳士。

  琴薰在曾資生的指導下,用乾淨毛巾揩淨臉面後,外衣上套一件蛋青色旗袍,戴一副秀琅眼鏡,妝化得讓人認不出琴薰,儼然一小家碧玉。曾資生對她說,「等會我們上了船,你要裝得認不得恒生、泰來。我,還有別的叔叔在旁邊保護你們,不要怕。萬一有特務認出了們們三姐弟中的一個,被捕下船,你也千萬不要動感情。我們自有辦法,一切行動聽我的指揮!」琴薰連連點頭。

  三輪車停在了16鋪碼頭。曾資生和琴薰下了車,只見港中帆檣林立,一條巨大的義大利紅色郵輪泊在碼頭上,巨大的煙囪吐著濃煙。去香港的乘客們已陸繹不絕地從通過駁船上郵輪了。

  琴薰跟著曾資生過了駁船,剪票,上了義大利郵輪,進了一間二等艙。琴薰為了掩飾心中的緊張,坐在舷窗前,調頭看著外面。岸上,外灘那些尖頂闊窗的西洋建築歷歷在目。高聳鐘樓上,傳來報時的鐘聲「當――當――當!」一下一下,簡直就是敲在他的心上。她情不自禁地將兩手攥得很緊,恨不得郵輪趕快撥錨起航,她把手心都快攥出汗了。

  「鳴――!」在提心弔膽中,義大利郵輪終於拉響長長的汽笛起航了。郵輪調正船頭,向著公海方向駛去。熟悉的外灘景物漸行漸遠。船頭劈開江面,那一些飄浮在江面上的垃圾、煤灰被蕩滌開來。展現在眼前的江面越來越寬闊,江水越來越清亮。

  「謝天謝地,終於逃出了上海!」琴薰從心中吁出了一口長氣,直到這時,她才敢調過頭來。

  「走吧!」一直坐在對面鋪上,看著他的曾資生也吐了一口長氣,神情警惕的臉上放鬆開來。他站了起來,如釋重負地說:「好了,二小姐,我現在可以帶你去見你的哥哥、弟弟了。」

  上了一層甲板,在一間窗明几淨的上等艙里,琴薰見到了泰來、恒生。三兄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欣喜。他們爭相談著這一夜各自逃生的驚險剌激場景……

  一輪紅日正在西沉。幾乎與此同時,維多利亞海峽兩岸鱗次櫛比高聳碧霄的華廈燃成了珠串。香港早到的夜的上空,被整個染成了火燒雲。

  下午六時。在流光溢彩的軒尼詩道上,一幢由赭色大理石一砌到頂的大廈屋頂上,霓虹燈管構成的《中央通訊社》五個大字,在最初的夜幕中不斷閃爍、遊動著紅紅綠綠的光束。

  今晚,值夜班的是副總編朱亭。他正在伏案審閱簽發稿件。一束睡蓮般的乳白色的檯燈光灑在他張碩大鋥亮的辦公桌上。看得分明,朱亭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很敬業。西裝革履,身材瘦削,五十多歲,因為聚精會神看稿,身子彎得很低,頭上近幾全部禿頂,不多的幾根頭髮往後梳得溜光,戴副厚如瓶底的深度近視眼鏡。一張碩大鋥亮的辦公桌上,擺滿了資料、書籍。但是,這些資料、書籍多而不亂,擺得整整齊齊,顯示出性格中的嚴謹。朱亭手中握著一隻粗大的紅鉛筆,正在聚精會神逐一簽發稿件。

  「嘀鈴鈴――!」這時,擺在桌上的那架紅色電話機響了。朱副總編頭都不抬,一邊照樣看他的稿子,一邊隨手拿起了電話機,「有事嗎?」他問。

  「朱先生!」是辦公室秘書蔡小姐的聲音,她很溫柔地說:「杜月笙先生來了,說是有要事找你。」

  「誰?」朱亭以為自己沒有聽清,又問。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值班朱副總編放下手中的筆,託了托眼鏡,驚訝萬分。心想,大名鼎鼎的杜月笙怎麼這個時候到《中央通訊社》來了?來幹什麼?這可是件稀罕事。杜大亨來肯定是有要事。他連忙在電話中吩咐秘書:「你請杜先生到我的總編室來。」想想又覺得這樣不對勁,顯得對杜大亨不恭敬,站起身來,準備親自去請。剛出辦公室,杜月笙已乘電梯上來了,後面還跟著徐采臣。朱副總編連忙將他們迎進辦公室。

  杜月笙在朱亭對面坐下來,也不多說,只是讓徐采臣拉開他們帶來的一個黑皮包,從中拿出一份列印稿,很鄭重地放在了朱副總編的辦公桌上。杜月笙看著用手翻著列印稿,神態顯出狐疑的朱亭,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說:「這是高宗武、陶希聖冒著生命危險從上海帶來的一份『中日密約』,事關重大。請你即刻發表,向全世界公布!」

  朱副總編一時有些發懵!高宗武、陶希聖、「中日密約」、向全世界發表……這些話在腦海中震響,一時不明究里。《中央通訊社》是國民黨中央設在香港的一家官方新聞社。關於「中日密約」及其間一切,作為朱亭當然是知道一些,但又知之不詳。現在,這一連串的絕對機密和陡然而致的重大新聞及杜月笙就擺在面前、坐在面前,杜月笙要他立即簽發,向世界公布,這可是天大的事!他一時不知如何才好。朱亭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他強笑著說:「讓我先看看。」他的手有些發抖,拈起擺在桌上的「中日密約」細細看完時,對這事如何應對,心中也有數了。

  「杜先生!」他抬起頭,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杜月笙,字斟句酌地說:「事情太突然,也太重大。按說,這樣重大的新聞該由總編輯來拍板的,可是,他到重慶述職去了。可不可以等總編輯回來再發,他可能今明兩天之內就能回來?」

  「不行!」杜月笙斷然拒絕,也有些生氣,那張青白色的瘦臉上一雙眼睛瞪大得簡直就要吃人。連蔣委員長都尊稱為杜公的他,根本沒有把面前這個小小的副總編輯放在眼裡。他說,「我是委員長親自任命的上海行動委員會主任。這事我負責!事情關乎國家安危,如果耽誤了時間,你我都吃罪不起!嗯?」

  「好,既然杜公這樣說,我就立刻簽發!」朱亭沒有辦法了,他不敢怠慢,就在他提筆簽發時,指著「中日密約」前高宗武的一段話,以請示的口吻問:「杜公,高宗武這段話是不是可以刪去?」

  「不刪,全文照發!」杜月笙的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通融的餘地。

  「杜公!」朱亭指著高宗武的一段話,顯出焦眉愁眼的樣子:「社裡有明確規定,像加在前面的類似高宗武這樣的話要發,得加蓋有高宗武的印信。不然,兄弟我負不了責,請杜先生體諒!」

  「既然你這樣為難!」杜月笙看這位謹小慎微的冬拱先生一副稻草掉到頭上都要打死人的樣子,不想再同他說下去,「那我就不為難你了。」杜月笙說著站了起來,嘴一癟,說:「那我去找你們的頂頭上司吳鐵城該行?」

  「那最好了!」怕負責任的朱副總編站起身來,點頭哈腰地。

  「為了不耽誤時間。采臣!」杜月笙吩咐徐采臣,我現在去找吳鐵城,你就在這裡等我電話!」

  杜月笙出了總編室,一個候在門外的保鏢迎了上來,他們走到電梯前時,徐采臣跟了上來。

  「現在是七點正。」杜月笙對徐采臣面授機宜:「如果我八點鐘還沒有來電話,就說明我們還在扯皮。你就趕到吳鐵城家去,見到我就說,『高宗武打電話催來了,問是全文照發,還是堅持要刪去他前面的一段話?如果堅持要刪,他就將文件收回去不發了!』我就以貽誤時機將來誰負責威脅他們!」杜月笙說著哼了一聲鼻子,「這些高高在上的官員,往往是墨守成規,不這樣給他們來點硬的,不逼逼他們,他們就會敷衍塞責,東推西推!」

  徐采臣心領神會,連連點頭,一直送杜月笙上了電梯,才折回到朱副總編的辦公室。

  當杜月笙驅車披著夜幕,來在香港北角吳鐵城那幢濱海的花園洋房時,吳鐵城聞訊已經等在門外了。在吳鐵城那間漂亮的書房裡坐定後,主人照例吩咐下人給客人上了茶水點心。書房正中吊一串水晶燈,晶瑩得水葡萄似的。燈光下看得分明,時年52歲的吳鐵城身材高大,濃眉毛,鬍子剃得發青,穿一身藏青色中山服,神態沉穩――他是國民黨內一個老資格的高級官員,剛由廣東省政府主席職上上調國民黨中央,任海外部部長兼中央黨部秘書長。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常駐香港,實際上是國民黨在香港的最高負責人。

  杜月笙直奔主題,怕吳鐵城不了解其間過程,他簡略地提了一下高宗武、陶希聖反正的過程,強調了要立即發表手中這份「中日密約」的重要性和緊迫性。

  吳鐵城先沒有表態,細看了杜月笙給他的「中日密約」後說,「此事事關重大、機密,外界不為人知。我也只是聽張(群)秘書長談過一下,詳情並不知悉。」想想,又說:「杜先生是持委員長尚方寶劍的人,杜公要讓播發,敢不遵命!」不過,」他皺了一下濃眉:「杜公來之前,朱副總編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陳述了他認為不宜發前言的道理。《中央通訊社》成立至今,要播發像高宗武這樣的沒有加蓋印信的前言,尚無先例……」

  「那這份『中日密約』也沒有蓋什麼印信!」杜月笙很不耐煩地打斷了吳鐵城的話,很有些火氣地反駁:「這算不算手續不齊備?如果這樣,這份『中日密約』還播什麼呢?」

  「這個?」杜月笙這番反擊很有力,讓吳鐵城無以應對,他假裝再看一遍「中日密約」,低下頭去,也不說話,看樣子,這個國民黨駐香港最高官員,還是怕負責任。

  神仙難整不開口,時間很快過去了!就在杜月笙與吳鐵城處於僵持狀態時,徐采臣來了。

  「杜公!」徐采臣進門就叫了一嗓子,臉紅筋漲很生氣地說:「高宗武剛才來電話,問他交你的『中日密約』怎麼還不播發?我說杜公遇到了困難……高宗武很生氣,要我轉告杜公,說《中央通訊社》若是要堅持刪去他寫在先頭的一段話,他就寧肯不發『中日密約』了,請杜公將原件退給他!」

  「看來也只好如此了!」杜月笙滿面秋霜,說著站起。

  「杜公,有事好商量!」吳鐵城嚇著了,發了發狠心,說:「依杜公的,發,全文發,出了什麼事,我負責!」說著簽了字,並批道:「《中央通訊社》,請立即播發『中日密約』全文並高宗武話!」

  徐采臣接過手來,說:「讓我親自再送過去!」

  杜月笙這就向吳鐵城告辭了。吳鐵城親自把杜月笙送出門,一直看著他們的汽車遠去。

  「寡人得勝,打道回府去矣!」汽車上,杜月笙高興得哼起了戲文。他一高興,就要拖腔拖調地哼戲文。

  1940年1月20日夜晚九時半,國民黨中央設在香港的《中央通訊社》,將「中日密約」並高宗武、陶希聖附在前面的一段話全文播發了,立刻被國際國內各大新聞媒體轉播、刊發,引起了世界性的影響。

  晨曦初露。香港簡直爆炸了,大街小巷,無數的人在爭相搶購、傳誦、議論剛剛出版的、以顯赫地位刊登在《大公報》頭版頭條上的特大新聞;起先一段是高宗武、陶希聖致該報的信:

  記者足下:

  武、聖一介書生,行能無似。然自束髮受書,略聞愛國大義。認為國民報國,當不辭犧牲一切以赴之。中日兩國交失調以還,奔走國事,一秉此旨。抗戰既起,私念日方當不乏悔禍之識者,戰爭應終有結束之途徑,苟能貫徹抗戰目的,克保我主權與領土行政之完整,則曲達、直達,不妨殊途同歸,爰不顧外間毀譽,願奉微軀,以期自效。

  去年之夏,武承汪相約,同赴東京,即見彼國意見龐雜,軍閥恣橫,罕能望其覺悟。由日返滬以後,仍忍痛與聞敵汪雙方磋商之進行,以期從中補救於萬一,凡有要件,隨時記錄。十一月五日影佐楨昭在六三花園親交周佛海、梅思平及聖等以「日支新關係調整綱要」之件,當由汪提交其最高幹部會議,與亦與焉。益之其中條件之苛酷,不但甚於民國四年之二十一條者,不止倍蓰即與所謂近衛聲明,亦復大不相同。直欲夷我國於附庸,制我國之死命,殊足令人痛心疾首,掩耳而卻走。力爭不得,遂密為攝影存儲,以觀其後。其間敵方武人,頤指氣使,迫令承受,或花言巧語,涕淚縱橫。汪迷途已深,竟亦遷就允諾,即於十二月三十日簽字。武、聖認為國家安亡生死之所關,未可再與含糊,乃攜各件,乘間赴港。離滬時,曾囑人通告日方,告以此種和平方案,為中華民國國民任何人所不能接受。抵港後,即函電汪及其他諸人,請其懸崖勒馬,勿再受日閥之欺騙與利用,以翼公私兩全。除將攝存及抄錄各件,選呈國民政府外,茲送上「日支新關係調整綱要」暨附件之原文攝影(譯文另附),又汪方提出「新政府成立前所急望於日本者」之去文,及同件日方復文一份,敬請貴報即於披露!俾世人皆得周知、勿使其真相長期淹沒,以致於不可挽救。

  更有附件陳者,「日支新關係調整綱要」附件第二,關係共同防衛原則之事項如下,共有七條,其第四、第五兩條,日文原件內未到。此因當時該兩條原文,汪方認應當修改後,由板垣臨時修正,囑影佐口述,與周隆庠君記錄,今照所記錄者,在譯文內補正,特並陳明。區區之意,並不欲藉此以求政府及國民之諒解,不過略表我人主張和平之初衷耳,書不盡意。

  敬頌

  撰祺

  高宗武、陶希聖謹啟 二十一日

  香港《大公報》1940年1月22日

  以下附「中日密約」全文。

  消息傳出,舉世皆驚,反響強烈。日本東京《朝日新聞》載,正在青島開會的汪精衛得知消息,「仰胸號嘆,為這一背德的污辱而哭泣。這是汪氏和平運動史中,最悲痛的一面。也是汪氏最大危機的時候……」

  《今井武夫回憶錄》載:「我和板垣參謀長從一月二十二日起到二十七日逗留在青島東洋旅館中,知道了這個報導,立刻同汪、周、梅等會見。傷心是的周佛海。他認為高、陶的逃跑毫不值得追究,但憤慨地說暴露密約完全是背叛行為,他淚如雨下,也不擦掉雙頰的淚水,唯有長嘆而已……」

  中共中央在延安發表嚴正聲明,憤怒聲討汪精衛集團賣國行徑,強烈要求國民政府宣布其為賣國賊,予以嚴懲……

  第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將介石也就此事發表重要聲明,嚴正指出:「日本軍閥一面在中國努力製造傀儡政權,一面與尚在製造中之傀儡政權簽訂協定,以組成所謂『日支滿』三國經濟集團,並以中國之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文化等等,統由日本統治,俾其他各國之一切活動,均受日本國策之打擊,且以此《日中新關係調整綱要》之日汪協定,而根本取消各國東亞之地位矣!」

  美、英、法等西方列強也紛紛發表聲明,否認汪精衛政權,加緊以實際行動支持中國抗戰。第二年二月二十三日,美國國會通過對華貸款二千萬美元,三月七日,再由聯邦進出口銀行貸予滇錫貸款二千萬美元。歐洲雖然戰雲籠罩,美英法等仍從中調動兵力,增強遠東地區的對日防務事宜。

  是時英國防駐重慶大使在筆記中卻又是如此載:「高宗武等,此次表現其國際大間諜之最高技能。」

  高宗武留日的同班同學,時「梅」機關要員犬養毅稱:「六日晨,日方始發現高、陶二人失蹤,大為狼狽。根據調查,此一事件系由杜月笙出資進行……」

  反正後的高宗武果如斯言,從此退出政壇,遠赴美國隱居。

  陶希聖卻返回陪都。蔣介石讓其在上清寺閉門思過一段時間後,重操舊業,作了委員長「文膽」,跟著蔣介石到處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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