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金陵夕照
2024-10-08 12:51:28
作者: 田聞一
第十八章 還都南京,蕭索慘然
褚民誼對著室內的穿衣鏡左顧右盼,頗為自得。時年56歲的大胖子今天穿了一身自備的海軍上將服:雪白的上裝,褲腿肥大的天藍色下裝,鑲金嵌銀的大蓋軍帽,赤金肩章……穿在身上,著實威風,連他都認不出自己了。內定的「海軍部長」褚民誼想像著即將來臨的走馬上任儀式上的輝煌,喜從中來,五官不清的胖臉放光。他想著一段時間以來的努力,終於沒有白費。
月前,通過陳璧君的關係,他同汪精衛的齟齠終於修復了。年前,作為汪精衛「連襟」的他,同羅君強分別擔任了油水很大的「籌備還都委員會」的正副主任時,他對汪精衛的寬大為懷,對夫人陳璧君的鼎力相助感激涕零。他立即趕赴南京,修繕國府,為達客貴人們趕造別墅,相當賣力。
還都南京前夕,爭權奪利的爭鬥到了白熱化。褚民誼有自知之明,知道憑自己的能力、貢獻根本爭不到國府中的要職。想來想去,他最後還是通過陳璧君這條線,向汪精衛下功夫。他在給汪精衛的一封信中,直言不諱地說:『我1932年在汪先生當國民政府行政院長時,就是行政院秘書長,現在我希望仍然當秘書長,權當復職……」汪精衛口頭上答應下來,想想後卻又覺得有問題,認為褚民誼歷來辦事糊塗,常惹他生氣,便找夫人商量後,找來辦事向來精明強幹的內侄陳春圃,意思是想讓陳春圃當副秘書長,負全責,秘書長這個空銜給禇民誼。然而,陳春圃也是一個官迷心竊的人,他不肯,說:「要麼讓我當行政院秘書長,讓我名副其實。明知褚民誼人糊塗,當不了正的,卻要我去當副職,我不干!」陳璧君想想也是,兩人都是她的親戚,憑什麼要厚此薄彼?便對汪精衛提出,這個秘書長乾脆讓陳春圃當得了。
「春圃當秘書長倒是合適。」汪精衛點點頭,又問:「那麼,褚民誼又怎麼安排呢?現在拿得上台盤的官都安排完了。」虧陳璧君想得出,她搔搔頭,眼睛一亮說:「你不是還有個海軍部麼?就讓民誼當個海軍部長吧!」
「我這個海軍部是空的。」汪精衛說,「他當海軍部長就是空職。」
「就要這個空職。」
「也好。」汪精衛翻了翻眼皮。其實,即將誕生的汪精衛小朝廷哪有什麼海軍?所謂海軍部,無非就是管幾艘日本人從長江上打撈起來的、抗戰初期國民黨欲阻攔日本軍艦長驅直入,沉入長江的幾艘又破又爛的艦艇而已。誰知,陳璧君對褚大胖子一說,他竟滿口答應,十分高興。在他看來,部長比秘書長官大一級,雖說是有名無實,但享受部長級待遇,穿一身海軍上將服裝,也是相當不錯、相當實惠的。
然而,儘管如此,褚民誼也是高興得太早了一些。
就在這個早晨,身穿海軍上將服的褚民誼對鏡左顧右盼,得意洋洋時,汪家朝廷的左丞右相陳公博、周佛海第一次走到了一起,他們去中山北路國際聯歡社找到了汪精衛――近一段時間,汪精衛住在這裡籌備召開中央政治會議事宜。
陳公博是月前陳璧君銜命專程去香港請回來的。
「公博!」當時,陳璧君一見陳公博竟眼淚汪汪地說:「當初,不算汪先生,我們『首義』八人中,你算算現在還有多少?」說著搬起指拇一一數道,「曾仲鳴犧牲,高宗武、陶希聖叛逃。現在汪先生身邊只剩周佛海、梅思平、林柏生,而他們都有自己的打算,不是汪先生可信賴的人。公博你是知道的,汪先生歷來最器重、信任的人只有你。此時汪先生可說是一個孤家寡人,而國事如此沉重!你再不出山幫幫他,說不過去!」
「既然夫人如此說,我就跟夫人歸隊!」陳公博當即慷慨激昂地表示:「忠臣必出孝子之門。我月前到香港陪伴八十老母,是盡孝;現在回上海是盡忠。高、陶叛變,我對他們最好的批判就是回上海用實際行動回擊他們。此時我陳公博不回上海,算什麼大丈夫,枉自為人!」作為汪精衛的第一親信,陳公博一回上海,立刻官居周佛海之上。
在這個早晨,陳公博、周佛海見到汪精衛口徑是從來沒有過的一致。他們開宗明義地對汪精衛表示:「褚民誼不宜作海軍部長!」
「為什麼?」汪精衛不無驚愕地看了看兩人。
「汪先生你想想!」不意陳公博首先開炮,「海軍部雖沒有什麼海軍,艦艇也沒有幾艘,但歷史上國民黨海軍部就是走私猖獗地,人言嘖嘖。民誼為人顢頇而部下又良莠不齊。他最信任的『四大金剛』周邦俊、王永康、吳凱聲、戴策等人都是上海的大流氓……他當了海軍部長,勢必被那些人利用;必然利用艦艇走私,將貽人笑柄。因此,任何一個部都可以給他,唯獨海軍部不能給他。」
「問題是。」汪精衛為難地搓了搓手,「所有的人選都幾近安完,民誼不當海軍部長,又當什麼?」
「我建議將外交部給他。」周佛海說:「由汪先生你自兼海軍部長,待有合適的人選先生才卸任。如此,可杜絕海軍部走私流弊。且民誼塊頭大,儀表不俗,當外長也還合適。反正重大外交,按例是要經過汪先生你的!」汪精衛歷來重視外交工作,原想自兼外交部長,現在聽他二人這樣一說,不好駁他二人面子,想想,他二人說得也是合情合理,便答應了下來。可事後卻又覺得氣不順,便使出政客手腕,在中央政治會議即將召開,內定參加人選時,汪精衛突然提出讓褚民誼出任行政院副院長兼外交部長,讓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無從反對。這樣,不知不覺間,將褚民誼又升了一級。汪精衛此舉既是安慰了因沒有當上海軍部長而深感遺憾事的褚民誼,也是對陳公博、周佛海聯合起來向他進攻的一個回擊――雖然褚民誼最終當行政院副院長沒有幾天,又被周佛海拱了下去取而代之。
剛剛才結下同盟的陳公博、周佛海為了各自派系的利益,又展開了火拼。
得知汪精衛內定陳公博擔任立法院院長兼軍委會訓練部部長時,周佛海心境很不平衡,在討論由誰來擔任這個部的副部長時,周佛海首先站出來,推薦他的湖南老鄉、心腹羅君強。陳公博心中明鏡似的,知道周佛海是想往他這個部里摻沙子,也不說破,一笑,以四兩撥千斤。
「君強生活浪漫。」陳公博以此作為反對的理由,「不宜作政訓工作。」陳璧君在一邊幫腔,「君強脾氣那樣壞,讓他到邊疆委員會主事,關起門來作他的土皇帝吧!」一人不敵二手,這樣,羅君強就作了有其名無其實的邊疆委員會主任。汪精衛這個偽政權管轄範圍不出上海、南京一帶,哪來的邊疆?而羅君強也樂得――不管怎樣說,他是部長級,享受的是部長待遇。
何炳賢是陳公博的兩個暗妾――何大小姐之弟,何三小姐之兄。他也想來分一杯羹,自認為是留美生,同陳公博又是那種關係,在陳公博手下作個立法院秘書長不成問題。可陳公博就是不肯。何炳賢急了,趕緊去找大姐、三妹哭訴陳公博無情。何家兩位大小姐便在床上對陳公博下功夫,大吹枕頭風。然而,陳公博就是不肯鬆口,說「炳賢向來主意太多,而且固執,不是當秘書的料。」說著退後一步,以「他在汪先生手下做過事,且表現不錯,我向汪先生推薦……」一番話才安頓下來兩個何小姐。
出人意料的是,立法院秘書這個誘人的紅果子卻端端落進了一個毫無干係的叫趙尊岳人口中。何炳賢氣炸了!陳公博由港返回上海以來,一直兼作上海市市長職。趙尊岳是上海市政府秘書長,其人為非作歹、貪污受賄、劣跡斑斑、路人側目。何炳賢經過調查,很快明白了,趙尊岳之所以捷腳先登,是趙胖子會來事,在背後用五子登科――女子、房子、票子等賄賂了陳公博。
雖然何炳賢最後也撈到了一個相當不錯的肥缺,但何大小姐、何三小姐卻認為陳公博不給她們面子。陳公博又愛上她們的床,這樣,她們在床上先是不給陳公博舒服、繼而不理,甚致以死威脅――兩姊妹相繼將來蘇爾藥水擺在案上,脅逼陳公博回心轉意――手拐子朝里彎,撤掉趙尊岳,換上自家人何炳賢。陳公博「毛」了,乾脆趁此丟了何家兩姊妹,重新找了個更為年輕美麗的女大學畢業生莫國康作妾。
各部大員名次已經排定,汪精衛準備還都南京前夕,靜夜多思,枕著黃埔江的濤聲,細想起來,他自己都覺得汗顏:梁鴻志的維新政府只是拿去了一塊牌子而已。他們在南京不僅維持全班人馬,而且占住原國民黨中央政府的寶地不讓,害得他不得不另選地址,大興土木。在華北方面,王克敏的臨時政府也不過是換上了一塊「華北政務委員會」的牌子,原來的貨幣照樣流通,以齊燮元為首的華北治安軍照樣保持並照舊打北洋軍閥時代的五色旗戴五色帽徽……這一切,都是日本人安排的。他的中央政府完全是有其名無其實。不僅如此,按照日本人的意思,他還不得不安排梁鴻志、陳群、溫宗堯、任援道這些臭名昭著的大漢奸分別擔任了他的監察院院長、內政部部長、司法院院長、軍事參議院院長等要職。在他的中央政府中,可以說是派系林立,甚至連毫無力量,僅僅是作為點綴門面的青年黨、社會黨及所謂的好些學者名流都入了閣。好在最大的一塊牌子――「國民政府主席」沒有人爭,也沒有人敢爭,現在空在那裡。他汪精衛宣稱,「在國府主席林森還都南京執行職務之前依法由他――行政院院長代理」。
王克敏、王揖唐、朱深、王蔭泰這些人走馬燈似地在眼前閃動,或胖或瘦,或一臉奸相或假裝憨厚……用這樣的人組成的中央政府,有什麼威信,有什麼號召力?想到這裡,他不禁嘆了口氣,然而,在日本人擺就的棋盤上,他汪精衛現在是過了河的兵,除了前進,不能後退了!
六朝故都南京――歷史上號稱金陵的三月,正是春意盎然季節。
1940年3月30日這一天,天氣很好。南京城裡春陽朗照,大街小巷都整潔一新,但氣氛緊張,大街上人跡寥寥。從早晨起,各處巡警、憲兵一齊出動四處巡邏,大街上武裝警車往來如梭。往日全城最熱鬧的鼓樓一帶今天鱗次櫛比的店鋪全都關門抵戶……整個南京城似乎在提心弔膽地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
「掛起來、掛起來、把國旗掛起來!」手拿警棒、穿一身黑制服,打扮得像黑烏鴉似的警察們挨家挨戶吆喝。於是,一面面久違了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在無數民居、店鋪門前由一根根竹杆斜挑著掛了起來;飄揚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飄揚在高高的金陵飯店、濃陰匝地的玄武湖畔……一個個身處淪陷區、不明底細的市民們仰起頭來,打量著這些旗幟,不禁滿面疑惑,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哎,怪了!老蔣不是躲在重慶嗎?怎麼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掛回了南京城?」
「未必然老蔣投降日本人了麼?」
他們仔細看,發現了其中的蹊蹺。這一面面國民黨旗是明取陰平,暗渡陳倉――在旗幟下擺處,綴有兩根豬尾巴似的三角黃色飄帶。而在這些飄帶上都寫著「和平、建國、反共」六個小黑字。人們看在眼中如被針剌,心中像吞下蒼蠅似的難受,感到羞愧,趕緊逃似地走自己的路。南京人很快都明白了,在上海很是鼓譟了一時的汪精衛偽政權,今天是要還都南京了。
還都典禮在南京原國民黨政府考試院舉行。
這是一座座落在秦淮河畔的灰樓,四層,剛剛粉刷一新。那些日本人打進南京時因兩軍激戰在上面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彈痕,被水泥填平……披紅掛彩,竭力營造出一種喜慶氣氛。然而,灰樓像是一個經歷過殘酷蹂躪的半老徐娘,在強作歡顏地迎接新主人,顯出一種悲慘。大門外、廓柱前站兩排持槍衛兵,個個挺胸突肚,如像是兩排泥雕木塑。碩大的腥紅地毯,從門前滾浪般從三級共二十七級漢白玉台階上滾下來,一直滾到廣場邊沿。在藍天白雲映襯下,灰樓正中門楣上嵌有一個橢圓形的寶頂。寶頂上豎有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上飄著一面碩大的、南京城中隨處可見的那種改良過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
九時正,由長長一隊呈飛箭形狀的武裝摩托車開道、護衛,一輛輛嶄新鋥亮的轎車緊隨其後,首尾銜接。過鼓椄樓大街,穿中央大道……眼看就要抵達「國府」前的廣場時,一幕很煞風景的事情出現了:一列日本人開的有軌電車「哐啷哐啷!」搖過來,擋著了車隊,一直在達官貴人們面前大搖大擺過去後,還都的中央大員們的車隊這才小媳婦似地過了電車道,依次停放在了廣場上。
在嚴密的武裝保衛中,車門開處下來的文官一律身著傳統的民國大禮服――藍袍黑馬褂,胸前戴一朵絨紙紮就的大紅花。武官一律身著黃呢軍服,腰束刀帶,帶上挎著軍刀,腳蹬黑皮靴。候在門前兩排的軍樂隊奏起進行曲。文官武將們踏著鋪在地上的紅毯地毯,拾級而下,登堂入室。然而,這些汪記新貴們臉上全無喜色,認識的,彼此點個頭,都不出聲,仿佛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們在進入「國會」前,無不在門前一怔,注意打量著插在門楣寶頂上那面呼啦啦飄揚的,改良過的國民黨旗――在整座南京城裡,只有頭上這面旗幟的下擺沒有兩根討厭的「豬尾巴」。原來,不知是哪個聰明人出的主意,將兩根「豬尾巴」打了一個結。這樣,既不違背日本人的規定,又給暗中憤憤的南京人一個暗示,仿佛這旗擺下的兩根討厭的「豬尾巴」並非固定模式,而是隨時可以取掉的。
大員們終於排除了一切心理障礙,進了國會,並將偌大的禮堂坐得座無虛席。抬起頭來,只見主席台上,主席團尚空無一人。正面壁上貼有兩面交叉的國旗、黨旗。台的四周簇擁著蒼翠油綠的冬青樹和盆盆奼紫嫣紅的鮮花。
十時正。頭頂上盞盞葵花燈大放光明,主席團的人們魚貫上台依次入坐。他們是:陳公博、周佛海、禇民誼、梅思平、林柏生、陳春圃、丁默邨、王克敏、梁鴻志等19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被汪精衛、陳璧君夫婦稱為「三姑」的曾醒――她是曾仲鳴的姐姐。在與會代表人手一份的主席團人員的簡介中,有關曾醒部分這樣介紹的:「曾醒、福州人,為中國國民黨女同志之最前輩,現年58歲。當20歲前後既嫁而孀,攜子賢淑,與夫弟聲濤、聲洞、夫妹君瑛先後留學東京……醒肆業東京女子學校,曾與汪精衛、方君瑛、黃復生、喻雲紀、陳璧君、黎仲實等同任入北京剌殺攝政王之事,後又與黃興、胡漢民等同任廣州起義之事……」
當執行主席陳公博宣布「全體起立」、「奏國歌」等事宜後,主角出場了――一反以往,為了顯示莊重,今天特意穿一身藏青色西服的汪精衛快步走了出來,站到講壇上,對著麥克風,先沒有講話,而是注意打量了一番場上情景。時年55歲的汪精衛,還是那副風流倜儻的樣子,只是俊美的臉上神情有些憂慮,滿頭烏髮似乎一夜間已經霜染,有種明顯的憔悴疲憊。尚未講話,麥克風中先傳出他一聲輕微的嘆息。
「各位代表!」汪精衛臉上掛起一絲素常的微笑,可聲音里沒有一點以往的熱氣和激情。他說:「國民政府根據中央政治會議之決議,還都南京。謹以誠敬,昭告海內,實現和平、實施憲政兩大方針,為中央政治會議所鄭重決議,國民政府當堅決執行之。所謂實現和平,在與日本共同努力,本於善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提攜之原則,以掃除過去之糾紛,確立將來之親善關係……」
汪精衛以擅長演講聞名。在他的演講中,往往邏輯嚴密、言辭悠美、生動有力,充滿煽動性。而今日的演講卻與以往迥然有異,他像病了似的。話說得有氣無力,言語吞吐間透露出一種悲涼空虛。與會的代表們都是過來人。汪精衛的過去和現在,在代表們的頭腦中閃現開來,猶如是一面不可捉摸卻又閃閃發光、神奇莫測的多稜鏡。
1927年年初的武漢,革命歌聲革命口號響遏行雲。4月10日,剛才從歐洲歸來打著革命旗號的汪精衛,身穿一套雪白的西服,站在一輛敞篷吉普車上,在萬民擁戴中,從江漢路直到首義路。他站在車上,不斷揮手向夾道歡迎的民眾致意,沿途高喊「反共就是反革命!」稱南京蔣介石反共政府是「偽府」……這些,言猶在耳。然而,月後汪精衛在上海善鍾路77號發表演講時,口徑卻又像變了。題目是《分共以後》。他劈頭就說:「我們為什麼要容共呢?這是奉孫總理的遺教;那麼,我們為什麼又要分共呢?這也是尊重孫總理的精神……」他侃侃而言,真是前說有理,後說也有理,橫豎都有理。這一來,連原先想以其矛攻其盾的記者們都在他的滔滔雄辯下認輸緘口。而現在,好容易才擺產脫老蔣壓制,終於成了正果,當上「國民政府」一把手的他,卻又竟是這樣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本來就心虛的代表們,再看看如此的大典上,竟沒有一個外國賀電,沒有一個外國使節出席,包括日本,心中好不慘然!
汪精衛的「還都宣言」念完後,大會秘書處讓全體代表到禮堂門前站定,和汪主席站了一張相,還都大典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草草宣布結束了。
南京上演的這幕醜劇前後不過一兩個小時,卻在全國引發了一場規模浩大的怒濤。在上海,數十萬師生走上街頭遊行示威,高喊:「打倒汪精衛漢奸傀儡組織!」
在四川、湖南、廣西、雲南、寧夏、山西等地,憤怒聲討更是一浪高過一浪。
海外僑團致電重慶國民政府稱:「汪逆罪惡滔天,甘作虎倀,成為偽政府。有血皆憤,誓不甘休!」
重慶國民政府主席林森於汪精衛在南京宣誓就職同日,下達了對汪精衛及各部部長及次長共一百餘人的通緝令,稱:「各主管機關,嚴切拿捕,合地軍民人等,並應一體協緝,如能就獲,賞給國幣10萬元,俾元惡歸案伏法,用肅紀綱。」
就在汪精衛舉行的還都南京典禮的第二天,南京汪偽政府機關報《中華日報》公布了國民政府各部、院、會主要人員名單如次:
國民政府主席(代)兼行政院院長兼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兼海軍部部長 汪精衛
行政院副院長兼外交部長 褚民誼
立法院院長兼政治訓練部部長 陳公博
內政部部長 陳群
財政部部長兼警政部部長 周佛海
軍政部部長(代) 鮑文樾
教育部部長 李聖五
工商部部長 梅思平
農礦部部長 趙毓松
鐵道部部長 傅式說
交通部部長 諸青來
社會部部長 丁默邨
宣傳部部長 林柏生
賑務委員會委員長 岑德廣
邊疆委員會委員長 羅君強
僑務委員會委員長 陳濟成
水利委員會委員長 楊壽楣
司法院院長 溫宗堯
最高法院院長 張韜
行政法院院長 林彪
考試院院長 王揖唐
銓敘部部長 江亢虎
考試委員會委員長 焦瑩
監察院院長 梁鴻志
審計部部長 夏奇峰
參謀本部部長 楊揆一(代理)
軍事參議院院長 任援道(代理)
軍事訓練部部長 蕭叔萱(代理)
金陵四月,本該春深似海,景色宜人。然而這年似乎老天也憤怒,淫雨霏霏,連月不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汪精衛孤家寡人的小朝廷,在料峭的春寒中顫慄不已。
晚九時。
當汪精衛挽著盛裝的夫人陳璧君步入國府迎賓廳時,出席晚宴的文武大員們都紛紛起立鼓掌。
明燈燦燦的燈光下看得分明,汪精衛夫婦今晚的氣色不錯。汪精衛微笑著,他著一身筆挺的白色中山服,頭髮往腦後梳得溜光,身姿欣長,神采奕奕,顯得很年輕。平時很少修飾的陳璧君著一件黑絲絨旗袍,臉上略施粉黛。夫婦二人手挽手面向大家,微微頷首。他們是特意提前五分鐘來佇立門前,迎候前來參加晚宴的日本特使阿部。
日本特使阿部是架子拿夠,千呼萬喚才來南京的。在汪精衛還都南京後,因為尚沒有完全滿足日本人的欲壑,日本方面既沒有派人參加汪精衛的還都大典,也沒有發來賀電,過後汪精衛們同日本人經過歷時54天的16次緊張談判,直到8月3日同日本人最終簽定了一系列喪權辱國的協定,徹底滿足了日本人的要求後,日本內閣這才派出以下台的前首相阿部率領一支龐大的「祝賀國府還都代表團」姍姍遲來南京。
今晚,隨同阿部出席宴會的還有作為「友好鄰邦」的由「滿洲國」皇帝溥儀派出的「祝賀代表團」。
「春圃!」汪精衛看了看戴在腕上的手錶,皺了皺眉,說:「時間早已過了,可是日本特使和『滿洲國』的『祝賀代表團』怎麼還都還沒有來呢?他們不是說九點正來嗎?現在時間都過了五分鐘,日本特使怎麼還不來呢,他們不是聲稱很遵守時間,惜時如金的嗎?」汪精衛有些冒火,問站在身邊的陳春圃,他是夫人的內侄,行政院秘書長,也是今晚宴會主持人。
陳璧君更是面露慍色:「這是怎麼回事?日本特使拿架子,未必連滿洲國派來的勞什子特使臧士毅也要在我們面前拿架子麼?」
汪精衛輕輕拍了拍夫人的手,以息事寧人的口吻說:「別,別這樣說。讓春圃去打電話催催,看他們是不是被什麼要緊的事耽誤了?」陳春圃打電話去了,汪精衛覺得那麼多人看著他們夫婦站在門前等人,有些丟面子,就勸夫人去隔壁休息室坐坐。
在休息室里,陳璧君憤憤地對汪精衛說:「我看日本特使遲遲不來,也不是被什麼事耽誤了,純粹是那個臧式毅在裡面搞鬼……」經夫人這樣一說,汪精衛被點醒了,一想,也是。上午,當他在國府明志堂接見臧士毅的祝賀後,這個康德皇帝的特使送給他了一件禮物,並特別說明:「為祝賀汪先生還都南京,組建新的國民政府,康德皇帝特意送給先生這件禮物――這是康德皇帝的傳家寶!」臧士毅說著上前一步,低著頭裝出一副很恭敬的樣子,雙手捧上一個長長的很精緻的匣子。汪精衛說了聲謝謝,接過匣子,隨手遞給旁邊的隨從。
下來後,他細細欣賞了康德皇帝送他的禮物。先是欣賞匣子,這匣子外面鑲金嵌玉盤龍,一看就是清廷皇家寶物。及至打開匣子,眼睛頓時一亮,一把寒光閃閃、鋒利無比的短劍躺在紅絲絨墊上。當時他有些納悶,心想,我一介文人,送把利剣給我幹什麼?現在明白了,這是遠在東北的康德皇帝溥儀藉此嘲笑他:你汪精衛當初不是想謀刺我父親攝政王嗎?你汪精衛不是罵我溥儀是民族敗類,是日本人剌刀保護下的兒皇帝嗎?曾幾何時,現在你我還不是殊途同歸?你汪精衛算個什麼東西?如此看來,臧式毅在暗中慫恿日本特使同我汪精衛處處難堪就不覺為怪了。但是,這些想法,汪精衛沒有告訴夫人,也不敢告訴夫人。他知道,夫人陳璧君是個火爆脾氣,一旦說白了,陳璧君不定今晚會不顧一切地做出個麼事來!
「主席!」這時,陳春圃快步走進屋來,走到汪精衛身前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報告:「阿部特使說還要等一會。因為臧式毅他們排了一齣劇叫《大和魂在滿洲》,是準備即日帶去東京敬呈天皇的,阿部特使在審看,要等一會才能完。」
「混帳東西!」汪精衛忍無可忍了,伸手在茶几上一拍:「早不排晚不排,他們不是來慶祝我們還都南京的嗎?怎麼將一出什麼勞什子《大和魂在滿洲》帶到南京來排,來審?還要叫我們等,這真是豈有此理!」
陳璧君也大為光火地問內侄:「你沒有告訴他們,汪主席和我在這裡等嗎?」
「說了。」陳春圃囁囁地:「他們說馬上就完,完了就來!」
「真真是欺人太甚!」汪精衛覺得受了莫大的欺辱:「馬上就完,完了才來,我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完,什麼時候來才來?」他實在忍不住了,霍地一下站起身來,怒氣沖沖往外衝去。
「兆銘!」陳璧君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他從來沒有見過夫君發這麼大的脾氣,連聲問:「你要到哪裡去?」
「不管、不管!」汪精衛沒好氣地將手一甩:「我去走走,讓他們來後也等等我汪精衛!」汪精衛負氣沖了出去,來在夜幕籠罩的後花園裡。夜晚的後花園有些早春的寒氣。他不管不顧地一人衝出了後花園,竟不知不覺地一個人來在了秦淮河邊。戰前畫舫笙歌、流金淌銀的秦淮河哪去了?夜色昏暗,如今的秦淮河像是披上了喪服。在夜幕中汨汨流淌的秦淮河,像是流著一河淚水。
風從河上刮來,徘徊在河邊的汪精衛覺得有些冷,頭腦也清醒了些。望著飽受劫難,瑟縮在夜幕中的六朝故都,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也就是這樣一個夜晚,他正在帝都――北京坐牢。面對牢中一盞如豆孤燈時,當時,他心有所感,寫下一首詩:
煤山雲樹總悽然
荊棘銅駝幾變遷
此行已無乾淨土
憂來徒喚奈何天
瞻鳥不盡林宗恨
賦鵬知傷賈傅年
一死心期殊未了
此頭須向國門懸
啊!三十年前那份憂國憂民的慷慨激昂,於今是蕩然無存了。自己也才55歲,55歲是男人的黃金時期。然而,如今自己的心境竟是如此衰老、哀惋!正在百感交集時,陳璧君、李士群帶著一幫人找來了。
「四哥!」當著那麼多人,陳璧君一把拉著汪精衛,急急告訴他:「日本特使已經來等你好一會了!」
「是嗎?」汪精衛聽到這話,心裡才平衡了些。
「是。」陳璧君上去用手挽著他:「我們回去吧,日本特使都等急了!」
「他們也知道等急了?」汪精衛這才跟著陳璧君往回走去,他心中有一絲報復的滿足。
當汪精衛小朝廷在南京大肆慶祝時,世界局勢發生了急劇變化。1940年9月27日,日德意法西斯軸心陳營成立,汪記外交部長禇民誼終於有了點事干――同日,他受汪精衛委派赴東京,向日本軍部送呈汪精衛親筆手書的「日本援華革命追悼」碑碑文,並在東京參加了「慰靈祭」儀式。
忽忽10月9日,又到了重陽節。汪精衛感時傷懷,在家中填《虞美人》詞:
秋來凋盡青山色,我亦添頭白
獨行踽踽已堪悲,況是天荊地豆棘作何歸!
閉門不作登高計,也攬茱萸泣。
誰雲壯士不生還,看取築聲推影滿人間。
11月1日,汪精衛又填詞《邁坡塘》云:
「晚飯時,家人忽以杯酒相屬。問之,始知為五年前余為賊所斫不死而設也,因賦《邁坡塘》一闕。
嘆等閒,春秋換了,燈前雙鬢非故;艱難留得餘生在,才識餘生更苦!休重溯,算刻骨傷痕,半是傷心處。
酒闌爾汝,問搔首長吁。支頤默坐,家國竟何補!鴻飛意豈有全丸能懼,修翛猶剩毛羽。誓窮心力同天地,未竟道路修阻。
君試數,有多少故人,血作江流去!中庭踽踽,聽枝葉枝頭,霜風獨戰,猶似喚邪吁!
汪精衛中庭踽踽的哀鳴終於得到了報賞――1941年6月21日,德國向蘇聯發動閃電戰,第二次世界大戰拉開了帷幕。在日本人的導演下,作為看軸心國臉色行事的羅馬尼亞、捷克斯洛伐克、克羅埃西亞、西班牙、保加利亞相繼向汪精衛政權派出了大使。這讓汪精衛感激零涕。他在接受德國大使遞交國書時,竟肉麻地說:「我與希特勒元首的友誼百年不懈」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