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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混世魔王命歸黃泉

2024-10-08 12:51:32 作者: 田聞一

  上海本是冒險家的樂園,極為繁華,然而淪陷後,卻是一落千丈,百業蕭條,唯有憑臨黃埔江的越界路反而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這裡,樓台林立,從早到晚,長達一兩里路的長街兩邊上的賭場生意格外紅火。特別是到了晚上,當霓虹燈閃爍時,長街兩邊的家家賭場就進入了一天中的高潮,一陣陣吆五喝六聲從中傳出;總是輸光當盡的賭徒,借著夜幕跳了黃埔江……

  夏夜的風,像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拂著越界路。晚八時,令人聞之色變的「76」號警衛大隊隊長吳世寶准進驅車進入越界路。因人頭涌動,他的車進了街口後便不得不放慢了車速。

  「老祝!」在紅紅綠綠地霓虹燈光映照下,吳世寶獰著眉頭,對坐在身邊穿一身黑色拷綢衣褲的黑大漢徵詢似地問,「我們是先到麗都?」

  「是。」被吳世寶叫著「老祝」的,用狗一般的眼光看了看今晚出巡的主子臉色,乘機火上加油:「麗都舞廳老闆高鑫寶倚老賣老,連你的放的話都竟敢不聽。他每晚銀錢進得嘩嘩響,卻不肯向我們交納保護費,真是肥鴨一隻,而身上的毛都不肯讓我們拔一根。我們找他理論,他卻大模大樣地說,『要錢?讓阿寶(吳世寶)親自來要!』他仗著他曾是你的師傅……

  

  老祝正說著卻不說了。吳世寶發現老祝眼光不對,循著他的眼光看去,這才注意到,老祝正綠眉綠眼地在看一個女人――是一個體態豐滿、打扮入時的少婦正在過街。閃爍的燈光勾勒下,身上穿件蘋果綠旗袍的她,隨著腳下高跟鞋一款一款地走動,細腰豐臀的她,很是裊娜,特別是,她那高高的胸部一上一下波浪似地抖動,非常性感。老祝大張著嘴,瞪大眼睛,狼似地釘著過街的少婦,大張著一口連鐵釘子都咬得斷的大板牙,恨不得將人家少婦一口吞下肚去。

  「沒有出息的東西,把眼睛都看得出血了!」吳世寶一聲吆喝,老祝這才急忙調過頭來,見在隊長正襟危坐,像尊凶神,他也不敢再東張西望了。窗外掠過的一閃一閃的紅綠燈光在大塊頭吳世寶那張紫醬色的臉上游移。吳世寶那副濃濃的掃帚眉、張飛眼,看上去比平素更為嚇人。這時,前邊人少了些,汽車的速度也快了些。夜色中鱗次櫛比的賭檯和由霓虹燈勾勒出的「現錢交易,銀牌色寶」……等等職業化的標牌,在眼前一一閃過,揮金灑銀。然而,在陰暗偏僻處,好些垃圾堆得小山一般高。每家賭檯前,清一色站著身穿黑色紡雲衫「抱台腳」的保鏢。階沿下,則是拉胡琴賣唱的瞎子;銅鑼敲得噹噹響的耍猴賣藝人;還有吞刀吐火的、賣兒賣女的……種種光怪陸離,不一而足。越界路,這是一處天堂,也是一座地獄,更是吳世寶和他的主子日本人的一座聚寶盆。

  賭檯開業,業主必須先花錢到日本憲兵隊隊長佐佐木那裡領取執照。接下來,還須辦理「管理」、「治安」諸多手續――這些就是「76」的事了,這筆錢也就該「76」號主子李士群吃了。越界路上若干的賭檯也就成了李士群和吳世寶的錢櫃。新近「榮任」中央統計部部長的李士群為顯示自己的尊貴,不屑再同越界路上的賭檯主們打交道,他放權將賭檯這些事讓心腹大將吳世寶辦,這就正中吳世寶下懷。他颳起錢來,比起日本人,李士群有過之而無不及。吳世寶新近規定,凡賭檯業主在日本人那裡領取執照後,還得去他家「登記」――其實是去交一筆「孝敬錢」。吳世寶每日能收多少「孝敬錢」是個秘密,但只要看看他出手的大方就可估算個大概。

  「76」號養有特務三、四百人,經費都是從汪記「國庫」中撥發的。然而,這些人又還可以從他吳世寶手中拿到每月數目不等的獎金――稱為「劈霸」。眾所周知的是,馬嘯天之類處長級幹部,每月可以拿到五、六百元「劈霸」,其他職務小些的特務則是三、四百元不等,最低的兩百元。這樣一來,吳世寶手中的這筆錢,又成了他招降納叛的有力武器。而吳世寶每月究竟孝敬李士群多少錢,孝敬「76」號的太上皇晴氣中佐、佐佐木、甚至影佐多少錢,就沒有人知道了,當然,也沒有人敢問。

  吳士寶上任還不到一年,已大發橫財。他在達客貴人居住的愚園路高級住宅區新近購置地皮,自己蓋了一幢占地廣宏、造型考究的花園洋房。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此舉可謂是驚人之舉、大手筆。然而,吳世寶還嫌不足,他將附近一家工廠據為己有,改為舞廳。這家舞廳不對外營業,純粹是用以自娛。他家保鏢、僕從如雲,名廚中西兼備,日日酒宴歡飲,夜夜笙歌漫舞,花錢如流水,儼然成了上海第一闊佬。他不時擺起排場,出則乘高級防彈轎車,前後都有武裝摩托車隊開道保護……吳世寶鬧得也太過了些,最近連汪記中央政府的太上皇影佐都出來對李士群打招呼了,說「吳世寶的威風闊氣,連我們的師團長都莫及!」

  時間一長,吳世寶大有尾大不調之勢,連李士群的話都愛聽不聽的了。真是「子系中山狼,得起更猖狂」。漸漸,吳世寶得意忘形,刮錢更恨。李士群開始對吳世寶有了不滿,說:「吳大塊頭人是能幹,但這樣下去,連我的話都聽不進了,怕是要栽筋斗的!」並舉例說,「那次我派人造定時炸彈去炸中央銀行。周佛海賞了我三萬元,算是他最大方的一次。我把這筆錢分別賞給了兄弟們。可是,吳大塊頭對這筆錢根本不看在眼裡。他派人把造炸彈的專家找去。拍了一萬塊錢在專家手裡,說,『這錢你拿去作零花!』這麼大一筆錢,把個專家驚得目瞪口呆。吳大塊頭卻說,『沒啥,你以後多往我家跑跑就行了』,這不是從我手中挖人,顯他能嗎?

  「還不止於此。吳大塊頭整錢不擇手段,有次,他盯上了有錢的『協祥』大老闆。他派人給人家送信去,威脅人家出大洋100萬元消災。人家先是不理他,他就叫手下的一個化學家做出一隻香菸罐頭大小的定時炸彈送去。將『協祥』大老闆嚇破了膽,趕緊把100萬元乖乖送了去。錢到手,大塊頭把化學家叫來,很大氣地拍了一萬元人家手中,說,『儂做的東西,邪有噱頭,這一萬元,儂先拿去用,以後我隨要有你隨做』……這樣下去,非出大亂子不可,我這份家當也非給他折騰光不可!」

  然而,李士群這些帶有相當警策意味的話,吳世寶現在哪裡聽得進去?他現在一門心思想的是如何收拾昔日師傅高鑫寶。

  汽車停在了麗都舞廳門前。

  吳世寶帶著老祝下了車,氣勢洶洶上了樓。坐在二樓拐角處收銀櫃檯後的帳房見到二位「閻王」來了,不敢怠慢,趕緊站起身來上前迎接。帳房先生滿臉堆笑道,「啊,是吳大爺來了?快請,吳大爺是跳舞,還是――?」

  「我找你們高老闆!」吳世寶不理不睬,一張臉黑得絞得出水,態度很橫。

  「請!」帳房趕緊貓腰比手,前頭帶路。到了二樓客廳前,帳房碎步趨前用手挑起門帘,將兩位「閻王」迎了進去,看二人坐在沙發上,吆喝下人給兩位大爺上茶水點心瓜子,態度備極殷勤,一面派人去給老闆報信。

  「世寶,你來了?」門帘一掀,麗都舞廳老闆高鑫寶輕步來了。此人乾瘦,五十多歲,穿一灑金緞面長袍,尖嘴唇上蓄有幾根蝦貓鬍子。進來後,他將戴在頭上的一頂博士帽揭在手上,用一雙細長的見微知著的小眼睛斜睨了一下吳世寶――當年哭著鬧著要當自己的徒弟、上海灘上的爛滾龍、自己收養在手下的下賤車夫,現今不可一世的「76」號警衛大隊長吳世寶。高鑫寶說話的口氣很甜,但神態表現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吳世寶沒有說話,用凌厲的眼神放肆地上下打量著這個敢於同自己叫板的高鑫寶。

  已經有些年沒有見到高鑫寶了。歲月滄桑,但似乎並沒有在這個乾瘦老頭身上留下多少烙痕。仔細看,他似乎變老了點,但腰杆始終像上了彈簧似地挺得筆直。瘦骨嶙峋的身肩上散發著一種足以懾服對手的強橫。寡骨臉上一副淡淡的眉毛微蹙,往裡窩的眼睛,目光閃射――就是這個乾瘦小老頭高鑫寶,在上海灘上可謂樹大根深。他是杜月笙手下小八股黨骨幹份子,以販運煙土起家。在高鑫寶看來,他的麗都舞廳在租界裡,吳世寶如果要耍橫,不能不有所顧及。再說,憑他在上海灘上盤要根錯節的關係,吳世寶也不敢將他怎樣的!

  「高老闆!」吳世寶說話了,「你這個舞廳兼賭廳生意紅火。看在過去的面子上,儂即使不交『娛樂費』、『孝敬費』倒也罷了。但在弟兄們面前總該意思意思吧,怎麼我聽老祝說,你根本就不買我們的帳?這樣,我這個大隊長在弟兄們面前就不好說話了!」

  「說到錢就不親熱了!」高鑫寶大大咧咧地坐在吳世寶對面,蹺起二郞腿,從茶几上提起一把宜興紫色小茶壺,仰起頭來,吮著彎彎茶嘴往口裡灌茶。咕咕幾口後,也不看吳世寶,以教訓的口吻說:「儂當大隊長也該識得幾個字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你的兄弟怎麼啥錢都想吃?」

  「你這是什麼意思?」吳世寶有些被激怒了,他那張灑滿寒霜的紫醬色大臉上顆顆小皰顆顆飽綻,鼓起一雙神情凌厲的張飛眼看著因為仗著有杜月笙當後台,根本就不睬他流氓氣十足的麗都舞廳老闆高鑫寶,毛了,大聲喝道:「老東西,給你臉你不要臉!儂識相些!再敢這樣滿嘴噴屎,我就對你不客氣!」

  兩人這就大聲吵嚷起來。好些人圍上來看稀奇。高鑫寶看來了這麼多聽眾竟來了勁,他霍地站起來,用手指著吳世寶的鼻子教訓揭底:「儂要講良心!儂當初打濫仗當小癟三時,我管儂吃管儂喝,連你的又漂亮又豐滿的婆娘都是我給你找的。當時儂咋說?『師傅,我吳世寶以後就是當牛作馬都要報答你。』現在,你為了幾個錢,一根眉毛就把眼睛擋住了?」周圍的人嘩地一聲大笑起來。

  吳世寶惱羞成怒,「唰!」地一下從身上撥出手槍,上前一步,用槍管頂在高鑫寶頭上,咬牙切齒地說:「儂等著,看老子咋治你!」說完,帶著老祝,在人們的轟笑聲中氣呼呼地下樓去了。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高鑫寶被吳世寶暗殺在一品香飯店門前……

  李士群派人把吳世寶叫了去。他叫吳世寶去,不是為了吳世寶殺高鑫寶的事。在上海灘,堂堂的「76」號警衛大隊長殺個高鑫寶類人物,簡是是小菜一碟。

  「世寶!」李士群見了吳世寶,沒有讓坐。坐在辦公桌後的他,用指頭下意識地在鋥亮碩大的辦公桌上敲著,歪著頭,用不滿的眼光看著這個長了反骨的警衛大隊長,用探究的語氣問:「方液仙這個人你是熟悉的吧?」

  猛然被叫到這裡來,又猛然聽到李士群這樣問,大塊頭警衛大隊長有些發懵,不過很快就明白了之間的原委。一個身穿米黃色西裝、典型中年知識份子的方液仙恍然就站在眼前。方液仙,浙江寧波人,中國著名的化學家,時任中國化學工業社經理,經營三星蚊香和三星牙膏發了大財。

  「是。」吳世寶點頭如雞啄米,「方液仙這個人我熟悉。」

  「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該修理修理了?」這是李士群的一句黑話。修理可以理解為從整個人身上整錢,也可以理解為要命。吳世寶知道,同他一樣,貪得無厭的李士群是想從這個人身上榨錢。一絲會意的笑,浮上了他長滿了皰丁的寬盤大臉。

  「部長說得對。」吳世寶說,「方液仙這個『鐵公雞』是該修理修理了。」

  李士群的青水臉上這才浮上一些暖意。「你準備如何下手?」他一邊問,一邊指了指對面的沙發,示意吳世寶坐下說。

  大塊頭警衛大隊長退後一步坐了下來,卻又故意坐著嚇稀稀的,一邊屁股坐在沙發上,一邊屁股懸起。

  「報告部長,我想,最好是拉他一個綁票!」吳大塊頭對李士群一口一個部長,叫得李士群心中甜蜜蜜的。

  「不好!」李士群斷然搖了搖頭,「綁票?這是土匪幹的勾當!我們這樣干,傳出去多不好!」

  「那麼怎麼辦呢?」大塊頭警衛大隊長一邊用手搔頭,一邊苦笑著看著部長。這讓李士群十分受用。他這就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對下屬一句點醒:「你先放出空氣去――就說姓方的同重慶方面有關係,嚇他一嚇。他若知趣,那當然好。若是不知趣,我就下逮捕他的條子,嗯,明白了麼?」李士群說到這裡,將正抽著的一支三五牌香菸在煙缸里捺熄。

  「還是部長高明,部下這就去執行!」吳世寶言猶未盡。他對李士群的心理是摸透了的,他當然知道,李士群剛才為什麼見到他時氣鼓氣帳的。說時,站起身來,趨前一步,從身上變戲法似地摸出一塊沉甸甸的、做工考究、可作單獨的藝術品欣賞的金牛很恭敬地放在李士群面前,正好有一股風從窗外吹進來,將桌上的紙吹了起來。吳世寶趁勢將金牛壓在紙上,不無謅媚地說:「部長每天要處理好多公文,我送這個金牛給部長鎮紙。」

  李士群的眼睛頓時亮了,高興地拿起金牛在手上反覆摸娑把玩――這金牛足有半斤重,造型生動,鼓起一身犍子肉,奮蹄牴角,正向前衝去。見上司受不釋手,吳世寶知趣,輕步而退`。

  新加坡路是上海的一片高級住宅區。這裡到處花團錦簇,環境清幽,十分宜人。這天上午十時,有中國化學大王之稱的方液仙家的兩扇鐵柵欄大門洞開,方液仙的私家車從中緩緩開出。

  他的車子過了一片林蔭路,剛要轉上大街。

  「停車!」忽然,從旁邊黑森森的一片樹林後閃出一群身穿黑色衣褲的便衣,攔住了他的去路,個個持槍相向。為首的中年漢子又瘦又高,皮膚很黑,帶一副凶像――他是吳世寶手下大將顧寶林。

  方液仙的汽車不能不停下了。方液仙的保鏢從車前探出頭來,吆喝一聲:「你們是什麼人,閃開!這可是方液仙先生的私家車!」

  「我們等的就是方液仙!」顧寶林用手中的可爾提手槍頂了頂戴在頭上的博士帽,露出半邊腦袋上毛楂楂的頭髮,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熬了夜,一雙眼睛紅扯扯的,像是神廟裡的一尊凶神。與此同時,顧寶林的手下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方液仙見狀不好,要司機掉轉車頭逃跑。

  「砰、砰!」兩聲槍響,顧寶林手中可爾提手槍一甩,不偏不倚,司機和保鏢立斃,他們頭上流血,癱倒在車窗上。與此同時,便衣特務們一涌而上,拉開車門,揪出方液仙,低聲喝道:「乖乖跟我們上那輛車去!」

  「快來人呀!土匪綁票!」方液仙看離家不遠,竭力掙扎。

  「砰!」地一聲悶響,顧寶林有些慌張,手裡的槍走了火,一股血從方液仙的肩上汩汨往下流,竭力掙扎的方液仙漸漸沒有了力氣,被顧寶林指揮著手下特務加了上旁邊的車。「76」號的兩輛車,像是兩匹受驚的兔子,轉瞬之間跑得沒有了蹤影。

  受了槍傷的方液仙被綁架到了「76」號。

  陰深、恐怖的刑訊室里,40來歲的方液仙軟塌塌地坐在一把硬木椅上接受審訊。這會兒,他簡直變了一個人,皮膚白白的臉變得臘黃,肩上的槍傷也沒有綁紮好,剛換的一件白襯衣上竟又瘮出一大片殷紅的血。因為疼痛,一副長而黑的眉蹙緊,唯有那張瘦削蠟黃的臉上一雙眼睛,黑亮黑亮,閃動著仇恨的不屈的光芒,像是黑夜中出鞘的利劍,直端端剌向坐在審訊桌後的吳世寶。

  「方先生,常言說得好,蝕財免災。」吳大塊頭端坐椅上,將一雙大腳蹺在桌上,勸了方液仙兩句將話挑明:「明說了,你叫家裡人拿夠我們要的錢,我們就放你回家去!」

  「休想!」方液仙不知哪來的那麼大的勁,怒不可遏地硬撐起身,用手指著吳世寶大罵:「你們是哪家的國民政府?你們是哪家的特工?專門魚肉人民!你們分明是上海灘上一群厚顏無恥、吃人不吐骨頭的人渣!」

  「呸!你嘴硬!」吳世寶勃然發作,「老子今天就要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老子的手硬!」說時一腳踏翻了面前的桌子,撈腳挽手走上前來,氣沖沖從旁邊一位毛打手手中接過鞭子,高高掄起,向方液仙打去。

  「啪啪啪!」吳世寶揮起鞭子朝方液仙一陣猛打,中國化工大王被打得皮開肉綻,昏死了過去;肩上草草綁紮的繃帶被打斷,一股股鮮血從傷口處往外涌……

  「別打了,別打了,這是怎麼回事?」一直躲在幕後的李士群這才走了出來,上前看了看昏死過去,周身鮮血直流的方液仙,悄聲對吳世寶說,「不想這姓方的如此愛錢不要命?姓方的如果死在『76『號,麻煩就大了,傳出去也不好聽。世寶,你得趕緊將他弄出去,採取些措施!」

  吳世寶心領神會,指揮下屬將方液仙趁夜弄出「76」號,關在一間暗室,也不及時讓醫生救治。第三天,中國一代化工大王方液仙便溘然而去。

  方液仙的太太在客廳里流淚。她是一個三十來歲模樣美麗的少婦。丈夫已經去世,她並不知道,她一邊流淚一邊想辦法救丈夫。就在案發當天,她就向警察局報了案,她以為丈夫出門遇到了綁匪。可是,今天是第四天了,警察局根本不理。她是一看就知道出生大戶人家知書識禮的女性,高高的身量,皮膚白白,豐滿合度,打扮不俗。此時,身著一件開叉很高的素色絲質旗袍,眉眼俊俏的鵝蛋形臉上淚光瑩瑩的方太太坐在靠窗的一把軟椅上,低著頭,手中絞著一條手帕。

  她在等一個人。

  「太太!」丫環阿蓮隔簾報告,「李先生來了。」

  「請李先生進來。」方太太說時站起身來,用手絹揩乾淨臉上的淚。李祖榮進屋來了。他是方液仙的浙江同鄉,還沾點親。雖是一個銀行小職員,但人很活絡,更因為他與「76」號的魔頭吳世寶之妻余愛珍有曖昧關係,萬般無奈中,方太太找上了李祖榮。今天,他穿了身高級咖啡色西裝,腳上皮鞋擦得鋥亮,雪白的襯衣,一根血紅色的領帶襯著一張蒼白的臉、亂篷篷的頭髮和兩道剣眉,一副標淮的公子哥兒樣。

  「李先生,我托你辦的事,有消息沒有?」一見面,方太太就心急火燎地問。

  李祖榮不請自坐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長長地嘆了口氣,端上早為他泡好的龍井茶,嘬了一口,也不看方太太,只是說:「有消息了。」接著,把他探聽得的方液仙如何被綁架、打傷,目前的狀況,以及要出來得花錢等,粗粗地說了一個大概。

  「祖榮!」方太太明白了丈夫是被「76」號綁架,又急又氣,眼淚花花在眼眶裡打轉,央求李祖榮,「務必請你再去找吳太太疏通疏通,看他們要多少錢,你都替我答應下來,不怕傾家蕩產,要緊的是趕緊將液仙救出來。祖榮你的辛勞,我們也會有所表示!」

  聽到這句話,李祖榮心花怒放,只不過沒有表露在臉上。他當即站起來,說,「我去我去,我這就去,誰叫我們是親戚呢!」

  可是,遲了。當方太太蝕財免災的話轉彎抹角傳到吳世寶耳中時,方液仙的遺體已經在萬國殯儀館燒了。方太太得知噩耗,悲痛得死去活來。吳世寶惡毒,方太太去取丈夫的骨灰他也不准。最終方太太還是通過李祖榮走余愛珍的路子,人家才答應可以商量。

  當夜,在大上海飯店的一間高級包房裡,李祖榮同人高馬大的余愛珍雲雨之後,她坐在了化妝檯前,一邊對鏡梳妝,一邊對筋疲力盡、癱在床上的小白臉李祖榮說:「要取方液仙的骨頭灰?讓他家拿10萬元來!」睡在床上的李祖榮沒有說話,將一支三五牌香菸叨在嘴上,掏出打火機啪地一聲打燃,狠吸一口,很愜意地眯起眼睛,透過在眼前裊裊升騰的煙霧,打量起他的相好余愛珍。

  長得高大豐滿的余愛珍有些姿色。她的臉是長條形的,膚色紅潤。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余愛珍那雙風流眼――黑黑細長的眉毛下,那雙碗豆似的眼睛很黑很亮,眼角有些上扯。黑浸浸的眸子溫柔時很傳情,發怒時很能鎮人。她的身肢挺得筆直,一件藕荷色的綢緞旗袍緊緊箍在身上,將她那些無比豐滿起伏有致的線條勾勒得淋漓盡致。她是坐著的,旗袍開叉又高,肥白的大腿就像要從開叉處蹦出來似的,性感極了,難怪她總是不夠。李祖榮看到這裡,心裡一熱,光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走上前去,從背後一把抱緊了她。

  「銀樣蠟槍頭!」余愛珍從鏡子裡看了看從身後抱著她的李祖榮,拍了拍他的手,以為他又發作了,笑了一下,這樣意味很深地嘲笑了他一句。

  「乖乖!」李祖榮這會兒縱然是仍有色心也沒有了弄色的力,他抱著余愛珍豐腴的身子所問所非答地說,「你就動動惻隱之心嘛?你就不能對你老公說說,人都被他整死了,人家太太要回自己丈夫的骨灰,何必還非要10萬元不可?」

  「啪!」余愛珍打了一下李祖榮箍在自己豐滿得喜瑪拉雅山似的胸脯上的手,偏著頭對著鏡子往唇上抹口紅,不以為然地說:「你替方家求什麼情?說,你是不是又想打人家方太太的主意?我聽說方家那小蹄子長得怪水淋的!」

  「你想到哪裡去了?」鏡子中的小白臉噘起嘴,「我不過跟方家沾點親帶過故而已。」說著,將余愛珍抱得更緊了些,甜言蜜語地說,「我就愛你一個人。」這話余愛珍愛聽,她投桃報李地將頭靠在他肩上,彎過一隻手去抱著他亂篷篷的頭,輕輕拍打著說,「不是我要方家的錢,是吳世寶要。我也沒有辦法。他這人就是愛錢。方家那小蹄子願出10萬元錢,也得我出面才行呢!」……

  方太太結果出了10萬元,一個星期後,才通過李祖榮從萬國殯儀館取回了丈夫的骨灰。沒有了方液仙的方家好不慘然!靈堂里香菸縷縷,正面壁上是一張丈夫的照片。黑框裡的方液仙緊鎖濃眉,似乎在叩問著什麼擔心著什麼,又像在對著在上海灘上翩躚的魎魅魍魎冷眼相看……方太太對著丈夫的遺像,哭得死去活來。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眼看中國一代化學大王竟如此慘死在「76」號特務手中,無不黯然神傷,唏噓落淚。

  「76」號警衛大隊長吳世寶劫財害命,弄到中國化工大王方液仙頭上,竟然事情過了就過了。這一來,吳世寶越發膽大妄為。接下來,他又綁架了綢業銀行董事盧允之、銀行家許建屏。兩家人分別交了10萬元才得以保釋……

  吳世寶簡直打殺紅了眼,為了錢,他不擇手段,甚至向自己人開刀了。吳世寶將整個上海灘攪得惡浪翻卷,民怨沸騰。日本人對吳世寶不滿了,出來打招呼了。負責領導「76」特務機構的「梅」機關晴氣大佐,怒氣沖沖找到李士群,向他傳達「梅」機關機關長影佐的話:「你們的吳世寶再這樣鬧下去,還得了嗎?他的,罪該死了死了的!」

  問題嚴重了!李士群怕連累到自己,趕緊找來吳大塊頭,聲色俱厲地對他說:「我給你打了多少次招呼,要你適可而止,你總不聽,陽奉陰違,這下好了,惹惱了日本人,睛氣盯牢了你,你危險了!日本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看你趕緊去青島休養一段時間,避避風頭吧!」

  吳世寶原先以為,他打劫的錢財,李士群都有一份,不會有什麼問題,天塌下來,有李士群頂著。現在看來,李士群也頂不著,他隱忍著心中的不快,囁囁嚅嚅了半天,確信事情千真萬確後,才強咽下一口氣,答應下來。不過,他並沒有遠去青島,而是帶著一天也離不開男人的老婆余愛珍到杭州避風去了。

  吳世寶雖然去了杭州避風頭,卻竭盡招搖。當他帶著余愛珍下火車時,車站上站滿了來迎接他的兄弟。來迎接他的人,一個二個都是杭州城裡橫睛鼓眼的地皮流氓。當中扯起一幅紅底白字的大幅標語:「熱烈歡迎吳世寶大哥!」吳世寶看著他的兄弟們笑了起來,闊臉上的兩道又粗又黑的掃帚眉攏在一起,像是爬滿了一堆黑螞蟻。

  「好,夠兄弟情誼!」吳世寶將大手一揮,像是一個得勝回朝的將軍。在兄弟們的簇擁中,吳大塊頭夫妻上了轎車,一溜大車小車,首尾銜接,向城內呼嘯而去。

  杭州西湖,人間仙境,蘇堤碧波,垂柳依依。雜花生樹,黃鶯亂飛……出來「躲亂」的吳世寶整天在他的兄弟伙們陪同下,游山玩花,大築方城,呼么喝六,竭盡張揚。儘管如此,上海灘的黃金夢仍然讓身在杭州的吳世寶不能安下心來,他按捺住性子在杭州盤桓幾日後,又放膽帶著余愛珍回了上海。

  有一雙眼睛在一直盯著吳世寶,這就是「梅」機關日本軍事顧問晴氣大佐。就在吳世寶回到上海當天,像是對日本人示威似的,滬、杭兩地的許多報紙同時登出巨幅GG,「鳴謝吳雲圃(吳世寶)先生!」

  「巴格牙魯!」晴氣大佐氣得腮幫咬緊,一拳砸在桌子上,一把撕碎了手中的報紙。

  吳世寶雖然暫時不出面,卻膽子更大,竟指使他的嘍囉們搶錢搶到日本主子頭子去了。

  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夜已深,又是斜風細雨,大上海已經沉睡,大街小巷寥無人跡。這時,一束燈光在南京路上小心翼翼地劈開黑暗――一輛行動詭秘的悶罐車遠遠地出現了。它披著黑暗,頂風冒雨,朝南京路上的正金銀行開來,這是日本人的一輛運金車。

  就在這輛行動詭秘的運金車開到離正金銀行不到五百米的一個轉彎處時,一群鬼魎般的黑影出現了,並悄悄貼了上來。為首者張國震,他是吳世寶的大將。今夜奉吳世寶的令率領兄弟們,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劫車。日前吳世寶回到上海,看日本人並沒有把他怎樣。他沒有去「76」號上班,貓在家裡,他是一個閒不住,總是手痒痒的人。恰這時,有個弟兄來告訴他日本人要在某日夜間轉移金條的絕密消息。他這就來個一不作二不休,從日本人的碗裡搶飯吃。

  參加今夜行動的都是吳世寶的鐵哥們,而且,他也是許了願的,事成之後,要重賞兄弟們。因此,張國震今夜帶來的十來個兄弟非常踴躍賣力,個個都是近戰夜戰的好手,窄衣箭袖,身手敏捷,狸貓似的。看見獵物出現了,他們都撥出槍來,抓耳搔腮。張國震手一揮,忽地跳出一條黑影,當中一站,用手槍指著司機喝令停車。押車的日本人正舉槍要打,埋伏在兩邊的張國震的兩個兄弟搶先動手。「啪、啪!」兩槍,押車的日本人立斃。司機見狀不好,逃命要緊!他將車燈一熄,開門跳車竄進了黑夜。見錢眼開的張國震們這就一涌而上去搶錢。可是,悶罐車封閉得如銅牆鐵壁,鑰匙被跳車司機帶跑了。正躊躇間,「鳴――!」正金銀行的防盜警報突然尖利地大聲鳴叫起來,令人心驚肉跳。迅即,銀行門外的幾盞大燈也亮了。張國震無奈,只好打聲忽哨,兄弟們跟著他,倏忽間溶進黑夜,消失得無影無蹤。

  麻風細雨的一夜過去了,灑滿陽光的白天來到了。

  「76」號大頭目李士群一上班,就開始流覽送到辦公桌上的、剛出版的《申報》。頭版頭條上一行通欄大黑標題映入眼帘《昨夜正金銀行發生特大搶劫案》,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嚇得渾身一震。了得,誰這麼大膽子,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虎口撥牙,搶到日本上頭上去了?!

  他蹙起眉頭正在思索,「格格格!」一陣久違了的然而又是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馬靴聲由遠而近。他驚訝萬分地抬起頭時,澀谷中佐已經釘子似地站在他面前。身著黃呢軍服,身量不高但篤實的澀谷全副武裝,滿面秋霜,沒有戴軍帽,頭上剪就的板頭的頭髮一根根硬如鋼絲,凌厲的目光透過一副大黑玳瑁眼鏡,從下到下掃視著他,槍彈般犀利。

  李士群嚇得站了起來。

  「昨天,晚上,有人、搶劫帝國的正金銀行,你的,可已知悉?」澀谷中佐咬緊牙關,一字一句地問。

  「我也剛從報上獲悉這事。」李士群解釋,「我正在想,是誰這麼大的膽子,竟敢打皇軍的劫!」他以為澀谷要大罵他一頓,責問他上海的治安是怎樣維持的?誰知澀谷一句話如晴天霹靂,嚇得他三魂掉了兩魄。

  「打劫帝國正金銀行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部下張國震帶人幹的!」

  「啊,有這樣的事?」李士群說,「這中間情報是不是不夠確切?」

  「我們有足夠的證據。進一步的調查還在進行中,說不定還有你們更高層的人在後面指使!」澀谷眼光陰沉沉地看著他,說:「我奉晴氣大佐的命令,命令你立刻將張國震逮送日本憲兵隊審問!」

  「是!」李士群不敢違抗日本人,他在澀谷面前胸部一挺,喊操似地應了一聲。

  李士各送走了澀谷。坐下來將事情的前由後果想了一想,他知道日本人的情報向來很準,這事讓他想到了吳世寶身上。

  他趕緊一連下了兩個命令:逮捕張國震,聽候他的進一步指示。派人去叫來了吳世寶。

  「張國震昨夜帶人去搶日本正金銀行的運金車,你知不知悉?」一見面,臉青面黑的李士群就用一雙蛇眼逼著吳世寶問。

  「沒有的事。」大塊頭雖然竭力否認,但李士群一眼就看出了吳世寶的心虛。

  「哼!」李士群在桌上猛拍一掌,冷笑一聲,「事到如今我想護也護不了你們。你吳世寶不承認沒有關係,現在日本人要我將張國震送到日兵憲兵隊去。他一過去,就什麼都清楚了。」

  「部長!」平時作威作福慣了的吳世寶聽到這裡,嚇得臉色都變了,撲鼕一聲給李士群跪下求情:「國震無論如何不能送到日本憲兵隊去,他一送過去,日本人那麼狠,又是上刑,又是狼狗咬,國震被嚇昏了頭,還不亂說亂指一氣。日本人最近看我不順眼,我吳世寶還不被牽連進去?部長,你得管管我們!」

  「先是幹什麼的,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李士群說時略為沉吟:「現在,趁張國震還沒有走,有什麼話,你去找他說說吧!」

  吳世寶沒有了辦法,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他趕緊去找到張國震,要他無論如何不能將他供出來。並保證,只要不把他吳世寶供出來,他就有辦法救張國震。

  已經戴上了手銬的張國震,聽說要被送到日本憲兵隊,早就嚇粑了。他在吳世寶面前哭哭啼啼:「大隊長,我可是奉你的命令帶兄弟們去乾的。你要替我作主,我死都不能去日本憲兵隊!」

  「國震、國震,你聽我說。」吳世寶要張國震冷靜下來,親切地拍著張國震的肩,壓低大嗓們,輕聲勸道,口授機宜:「據我所知,日本人傳你去,別看他們樣子做得凶,其實他們並沒有拿到什麼把柄,無非是唬唬你,只要你整死也不承認,他們也沒有辦法。你去吧,去委屈幾天。我和李部長會設法救你。李部長和日本人關係那麼好,李部長也是答應了的。國震、國震你要明白,只要我吳世寶翻不了船,你國震就不會有問題……」

  張國震無奈,只好口頭上答應下來。這時日本憲兵司令部來電話來催了,沒有辦法,「76」號派夏仲明將張國震押上一輛車,去了北四川路的日本憲兵司令部。

  不用說,張國震去到日本憲兵司令部,很快就原原本本招了供。就在張國震被日本司令部通知「76」號已經收審時,汪精衛下達了對吳世寶的逮捕令。

  李士群這下真的慌了。一旦吳世寶的罪行敗露,必然牽涉到他,問題就大了,連他也脫不了干係。日本人的「毒」他是知道的,他趕緊驅車去到吳世寶家。

  是余愛珍接待部長的。坐在大塊頭家豪華寬敞的客廳里,李士群明知故問,吳世寶哪裡去了?濃妝艷抹的余愛珍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她也不知道,一邊用好煙好茶好點心招待部長,極盡殷勤,只差沒有拿自己招待部長了。

  「愛珍,你是一個明白人。」李士群的話說得很好聽,「現在汪主席下達了對吳世寶的逮捕令,這是做給日本人看的。我看,世寶不能躲,越躲越說不清,得給汪主席的面子。讓世寶出來,我親自將世寶送到日本憲兵隊去……你要相信,有我出面,日本人不會把世寶怎麼樣的,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李士群說服了余愛珍,余愛珍又說服了大塊頭。大塊頭答應去日本憲兵隊走走過場。

  第二天,李士群親自把吳世寶送去了日本憲兵隊,並當面對特高課長林龜少佐說明:「少佐,請你務必優待吳大隊長,我相信,他的冤情很快就可以得到澄清!」林龜少佐平日得到過李士群不少好處,當然是滿口應承。

  李士群雖然當著吳世寶的面是這樣說,其實心中清楚,吳大塊頭這回是死定了。他回到「76」號,立刻找來親信馬嘯天,要他帶人去吳世寶的家,以政治警衛總署的名義,查封吳世寶的家產。

  當馬嘯天帶著大隊人馬來到吳世寶在愚園路上的花園洋房時,余愛珍強裝笑臉迎出門來,連說歡迎、歡迎。看見有澀谷等日本人,余愛珍吃驚地一怔。

  澀谷、馬嘯天根本不理余愛珍,帶著人進了吳家,指揮手下將吳家翻了個底朝天。澀谷、馬嘯天更是帶著幾個人闖進了余愛珍的臥室毫不客氣地翻箱倒櫃。當他們在余愛珍的衣櫃裡翻出一個紫檀木的小箱子,大麻子馬嘯天親自上前打開百寶箱,頓時光彩照人。裡面裝滿了金條和價值連城的珍珠、翡翠……馬嘯天要手下特務將百寶箱中的東西一一清點完畢,打上封條,澀谷卻接過手去,說由他保存,並宣布搜查完畢。

  馬嘯天很心疼,他知道,這百寶箱交澀谷保存,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心中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余愛珍,心如刀絞,臉上卻強顏歡笑。她想得有些幼稚,以為自己大方一些,日本人或許會講點人情,或許會給她留點財產,或許丈夫在日本憲憲兵隊也不會那麼吃虧。澀谷如果發揮點作用,丈夫放了回來,失去的都可以撈回來。因此,當澀谷宣布對吳家的搜完畢時,余愛珍扭動腰肢走上前去,說:「澀谷先生,馬先生,弟兄們都累了,時間也到了中午。我已經吩咐廚下,準備好了大餐,請你們到樓下用餐吧!」

  馬嘯天看著澀谷,澀谷點了點頭。

  他們帶著一幫特務下樓,推開玻璃門,進入用大理石鋪就的餐廳,只見兩桌精美豐盛的西餐已經擺好,上的酒是名牌洋酒――TOV白蘭地或是強納畢克威士忌;煙是聽裝京牌雪茄、茄立克……

  席間,余愛珍走上走下,強裝笑臉向每個人敬酒、布菜,態度殷勤備致。從場面上看,坐在她家大快朵頤的這些人,不是來抄她家的,倒像是他請來的客人。她穿了一件肉色輕紗巴黎夏秋新裝,喝了點酒,白白的臉上泛起一點紅。她那高高的乳峰,走動時微微顫動,還有那豐滿的臀、露出來的蓮藕似的玉臂、旗袍開叉處若隱若現的肥白大腿、腥紅的指甲、蔥指上戴著的寶石戒指……這一切,隨著她的縷縷體香,讓特務們看得入迷,連向來冷著臉的澀谷那雙蛇一樣的眼睛,也透過眼鏡,毫不掩飾地火辣辣地隨著她的倩影而移動。特務們又飽口福,又飽眼福,擠眉眨眼,竊竊私語,這裡那裡不時爆發出一陣淫笑聲。特別是澀谷,一反以往的陰沉寡語,不斷飲酒吃菜,滿面堆笑,對上來殷勤戲酒布菜的余愛珍比起大拇指,連說,「你的有路西、有路西(好的)!」

  抄家的特務們酒足飯飽,打道回府時,余愛珍還有禮物相送――每人一瓶好酒、三大匣(每匣十聽)好煙、一大匣美國糖果。領頭的澀谷、馬嘯天又當別論,他們每人更是得了一個大紅包,一行人滿意而去。

  一直守在「76」號的李士群聽了馬嘯天回來報告後,伸著大拇指誇獎余愛珍:「嘖嘖,吳大塊頭的婆娘就是會做事,不愧是啟美女中畢業的。她這一手做得真漂亮!日本人的眼睛比烏龜還小,送他們一點東西,大塊頭在日本人那裡就不會吃虧了,說不定還有意想不到的好處。」

  「部長!」馬嘯天用恭謹的態度聽完了李士群的分析,從中咂摸出了一些味。看著高深莫測的李士群,馬嘯天試探著問,「部長,光靠日本人發善心,恐怕不行吧?部長就不親自出馬,對吳大塊頭打個援手?」

  李士群這就嘆了口氣:「大塊頭敢在日本人頭上動土,日本人不會輕饒了他!大塊頭這麼不聽話,給我惹了這麼大的禍,本來我是不好插手的。但是,誰叫他是我的下級?事到如今,我不去救他,誰去救他,誰又救得了他呢!」

  馬嘯天聽出李士群要去救吳世寶,連連點頭,連聲說是。

  「哐啷!」一聲,通向優待室的一道鐵門打開了。林龜少佐走了過來,只見吳世寶一個人正在優待室里玩撲克牌。

  「吳世寶!」林龜少佐張嘴說話時,一縷早晨的陽光正照在林龜臉上,照得他口中的一顆黃澄澄的金牙一閃一閃。

  「你被釋放了!」林龜少佐對吳世寶宣布:「走吧,有車在大門外等你。」

  大塊頭大大咧咧站起身來,大搖大擺往外走,什麼也不說。自從進日本憲兵隊起,他就並沒有把事情看得多重,他相信,要不了幾天,日本人就會放他出去。他的背後有李士群,如果把他逼慌了,他把什麼事情都供出來,連李士群也脫不了爪爪!再者,他相信,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都愛錢,而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帶信出去,要余愛珍不要心痛錢,只要他能夠出去,以後什麼都撈得回來。他被日本人關起來後,沒有受過刑。也曾草草地過了一回堂,他一口咬定,張震國他們搶太君的車,純碎是個人的犯法行為,與他這個警衛大隊長無關……這不,日本人放他出去了。

  當身材高大,身穿白紡綢衣褲的吳世寶大大咧咧走出日本憲兵隊大門時,老祝迎了上來,小聲說,「大隊長,請上車,是李部長讓我來接你的。」

  他嗯了一聲,輕輕鬆鬆上了車。當老祝陪著他乘車往極司斐爾路76號駛去時,他萬萬有想到,他的這條命是張國震換回來的,與此同時,張國震成了他的替死鬼,在這個早晨馬上被日本人槍斃。原來,李士群怕城門失火,殃及漁池。時間久了,大塊頭供出他們合夥干下的樁樁醜事,便以部長身份去求晴氣放回大塊頭。請友邦務必顧及「76」面子!晴氣先是不肯,他又去找「梅」機關機關長影佐出面干預,功夫做到,晴氣終於同意下來,但提出一個折衷方案:鑑於張國震等人搶正金銀行影響太壞,「76」號可以將吳世寶保釋出去,但對搶正金銀行的人需嚴懲,首惡張國震得槍斃!沒有辦法,李士群只有舍卒保車,同意了。

  同樣是「哐啷!」一聲,張國震的牢房打開了。夏仲明帶著兩個兄弟出現在張國震面前。

  「國震!」夏仲明親親熱熱地說,「部長讓我來接你回去。」說著讓兩個兄弟上來給張國震開了手銬,並讓他換上他們帶來的新衣。然後,將他帶到隔壁一間屋子,屋子裡一張桌子,桌子上擺好了酒菜。

  張國震一怔,神情悚然,意識到了什麼,看著夏仲明驚問,「你不是要帶我回去嗎?帶我到這裡來幹什麼?」

  「沒有辦法的事。」夏仲明低下頭,「這是日本人的意思,你就吃了這頓飯上路吧!」

  「吳大隊長呢?」張國震神情駭然,「這是吳大隊長要我去乾的,他怎麼處理?」

  「日本人也不會饒過他的。」夏仲明的話說得很囫圇。

  「部長呢?」張國震說時,往後縮了一下,「未必部長就不管我們?」

  「日本人在一邊監視著呢!」夏仲明說時指了一下遠遠監視著他們的日本賓兵,「部長去了影佐那裡替你積極說情,說不定還有希望……」

  張國震淚如雨下,端起一大碗酒一飲而盡,嘴一抹說,「我也不為難你們,走吧!」

  張國震就這樣被哄上了囚車,成了吳世寶的替死鬼。天真的他,臨死都還在東張西望,等救他的李(士群)部長出現,刀下留人。然而,這一切都沒有出現,他下了車,周圍都是日本憲兵行刑隊。張國震後悔了,想跑,但是戴著腳鐐手銬,跑不了。想喊,想控訴,但荒郊一片空寂。他憤怒了,轉過身來,想質問夏仲明,但是遲了。

  背後「砰!」的一聲槍響,張國震踉蹌了兩下,倒了。

  與此同時,「砰!」地一聲,大塊頭吳世寶一腳踏進了李士群的辦公室,粗聲武氣地說:「部長,你對得起我吳世寶,我吳世寶也對得起你。日本人曾經問起過你辦的幾樁事,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說。」

  「快坐,快坐!」李士群少有的客氣,他從辦公桌後站起身來,先用手指了指對面的沙發,示意大塊頭坐下。然後從桌後繞出來,隔幾坐在沙發上,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對吳世寶說,「這是剛給你泡的,是你愛喝的龍井茶。」又從擺在几上的聽裝煙罐里,拈出一支煙,遞給吳世寶,看他點燃吸上後,神情憂戚地說:「別的話都不多說了,我們誰是誰?為了你出來,我在影佐那裡沒有跑斷腿,為了你,我硬是忍著心,拿張國震的命換回你的命……

  「現在,你的事情還沒有完。日本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心狠手辣!上海你是不能呆下去了,你在蘇州不是還有地產和花園洋房嗎?你趕快回家收拾收拾,去蘇州躲一陣再說!」說著抽開抽屜,拿出一串鑰匙,隨手一拋,說,「接著。這是鑰匙――連你家的百寶箱現在都還給你。」

  一串閃閃發光的鑰匙,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孤線,落在吳世寶兩隻蒲扇般大的手中。

  「卟咚!」一聲,吳大塊頭給李士群跪下來,連說:「謝謝部長!」往日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吳大塊頭,現在也不知是感覺到了事態嚴重,還是覺得自己受了天大冤屈,哭得呼天搶地。看著吳世寶這副樣子,一絲兔死狐悲的不祥預感在李士群心中湧起。他上前扶起吳世寶,並親自把他送出門,送上自己的車。

  吳世寶這回真怕了。當天就攜余愛珍乘火車離開上海,去了蘇州。

  然而,奇怪的是,吳世寶去了蘇州的第二天就突發暴病,上吐下瀉,如決堤洪波不止。余愛珍慌了手腳,遍請蘇州名醫給大塊頭治病,名醫們一致判斷是食物中毒,可中藥西藥下去,全都無濟於事。余愛珍問吳世寶昨天吃了啥東西?吳世寶有氣無力地說:「昨天離開日本憲兵隊前吃了他們送來的早飯,一個飯糰,幾塊生魚片。飯吃完後,日本人要我喝他們送來的一碗米湯。因為米湯冷了,我也不渴,不想喝,可日本人非要我喝……」

  吳世寶話未說完,余愛珍就跳了起來:「糟了,日本人肯定在米湯里下了毒!」這就風叉叉跑去請來西醫,給丈夫打靜脈注射。可是,吳世寶的靜脈已變得梆硬,針頭無論如何扎不進去。西醫沒有招了,這又換回中醫。

  中藥熬好了,余愛珍親自去喂,可是,餵進去多少吳世寶吐出來多少。乾脆掰開嘴硬灌,照樣吐。名醫們全都束手無策,說行醫幾十年,像這種怪病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最後沒有辦法,大家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吳世寶在一陣緊似一陣的上吐下瀉中死去。吳世寶那麼大的塊頭,因水分脫盡,死後竟乾癟得像個小猢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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