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22:13:42
作者: 何香久
紀曉嵐閒中翻檢舊書,翻出一幅四十年前朋友給他畫的《桐蔭觀弈圖》,感慨萬端。他在畫上補題二絕:
桐蔭觀弈偶傳神,已悵流光近四旬。
今日參參頭欲白,畫中又是少年人。
一枰何處有成虧,世事如棋老漸知。
畫裡兒童漸長大,可能早解半山詩。
這幅畫讓他憶起許多往事。
人生如棋,勝負總是如泡如幻。紀曉嵐對著畫,不覺順口吟出王安石的詩:「莫將戲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罷兩奩收黑白,一枰何處有虧成。」
紀曉嵐《槐西雜誌》曾記其事:如皋人冒祥珠說:「我和程念倫都是第二流棋手,因為直到現在第一流的棋手還未出現。」這不過是冒祥珠自高自大罷了。有一天,門人吳惠叔等人扶乩,有人問:「仙人會下棋嗎?」乩仙下判語說:「會。」又問:「您肯和凡人對弈嗎?」乩仙判曰:「可。」當時,程念倫正住我家,就叫他和仙人對弈。凡弈譜,以子計數,象戲譜,以路計算。與乩仙對局,以象戲法行之,比如縱第九路橫第三路下子,則判曰「九三」,依此類推。因乩仙是在沙盤上寫字,不可能親自執子,只能下盲棋。開始幾枚棋子,程念倫茫然不解,則以為仙機莫測。他唯恐敗壞了自己的名聲,每走一步都再三躊躇,凝思冥想,以至於汗流浹背,雙手顫抖。半天才出一子,心中猶惴惴不安。過了一會兒,進入了狀態,才覺得乩仙的棋藝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於是放手攻擊,乩仙全局覆沒,一敗塗地。在座觀棋的人一片喧譁,乩仙忽下判語謂:「我本來是個幽魂,暫來遊戲,託名張三丰。因為略懂得弈棋,便輕率地與你對局,沒想到這位國手竟被嚇住了。現在,我該告辭了。」吳惠叔慨然長嘆說:「長安道上,鬼亦誑人。」紀曉嵐笑說:「剛一敗下陣來,就吐露了真情,這個乩仙也算是京城裡一個實心眼兒的鬼吧。」
經常與紀曉嵐對弈的朋友很多,周闇章是最親密的一個。紀曉嵐三十歲左右時,寫過一首《與周闇章圍棋遂成長句》的長詩,頗解棋中三昧:
平生苦為吟詩瘦,未向棋徑尋句讀。
閒中遊戲資一笑,落子丁丁消白晝。
據枰乍似賁育勇,脫手全如風雨驟。
不須步伐約三軍,搏戰直前相踐蹂。
略同穴鼠勇怯爭,何必率然首尾救。
忽然趨利蹶上將,俄已合圍逐窮寇。
勢堅猶作蚍蜉撼,局蹙偏憐困獸斗。
紛紛潰卒指可掬,孑孑餘生出自竇。
游魚莫笑釜底逃,巨網或亦吞舟漏。
路盡已愁車擊轂,尋隙仍思風入腠。
斂子方嘆輿屍歸,抵掌不殊凱歌奏。
外內空構鄭門蛇,王霸終分陳寶雊。
枯棋三百通兵家,九等玄機自天授。
縱橫方卦盡變態,思苦不辭心腎鏤。
爛柯未必遇神仙,木鑽石盤何日透。
我曹無事坐孤館,紋楸一局邀朋舊。
喧闐雖似劍逐蠅,無心誰識雲出岫。
淪漣風水適相遭,轂文蹙起微波溜。
須臾境過兩俱忘,風本無聲水不皺。
勝固欣然敗亦喜,東坡妙語誠非謬。
試從能者較得失,佩劍何妨分左右。
興闌客散自下帷,微風一線沉煙逗。
此詩大寫手談之樂,對弈雙方的搏殺之驟烈,或神勇費育,或困獸奔突,看客們一個個陶然忘機,拿劍都驅趕不走。「枯棋三百通兵家,九等玄機自天授」更是道出其中玄妙。紀曉嵐又指出,弈棋本如風水相遭,須臾境過,各自自忘,勝亦何欣,敗亦歡喜,不過是個遊戲而已。
紀曉嵐的棋友中,還有一位了雲和尚,是竹林寺住持。兩人棋藝旗鼓相當。這位了雲和尚,亦喜屬對,據說一次紀曉嵐去竹林寺找了雲和尚對弈,適逢了雲和尚出門未歸,他便在殿中枯坐等候,一直等到日頭偏西,了雲和尚才回寺。紀曉嵐拱手施禮,口出一聯:「竹寺等僧歸,雙手拜四維羅漢。」
了雲和尚心中稱絕,「竹寺」合為「等」字,「雙手」合為「拜」字,「四維」合為「羅」字,果然妙造天然。他也回一禮,吟出下聯:「月門閒客住,二山出大小尖峰。」
「月門」合為「閒」字,「二山」合為「出」字,「大小」顛倒相迭,合為「尖」字,與上聯堪稱絕對。
兩個人擺開棋盤,一下棋就忘了時間,一直下到深夜還不罷休。小和尚來報寺門已閉,紀曉嵐才知到了中夜時分,問了句「啥時候,要閉寺門了?」了雲和尚一邊收棋子,一邊又出一聯:「門內有才方是閉。」意謂紀曉嵐這個才子在門中。
紀曉嵐呷一口涼茶,對曰:「寺邊無日不知時。」
二人相對大笑。
七十歲過後,棋興反而闌珊,過去是愛下棋,更痴迷於看別人手談,因此才有這「觀弈道人」之號。如今卻更喜歡自己擺一局棋,自己與自己手談。左手是我,右手是另一個我,一局棋消磨半天光陰。
黑白兩色的棋子擺在棋盤上,他很快進入了一個超驗的世界。
紀曉嵐曾有一副他最喜愛的棋子,朝鮮使臣鄭思賢所贈,這些棋子晶瑩圓潤,不像人工磨成的。鄭思賢說,黑色的是海灘上的碎石,長年被潮水沖刷而成,白色的是小車渠殼,也是被海水沖刷磨光的。這些都不難撿到,只是尋找薄厚一致、邊緣周正、色澤均勻的,需要日積月累,比較挑選,既借天工,又饒人力,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辦到的。平日,紀曉嵐就把這副圍棋放在書房裡,有時擺一盤棋局,有時自己放在手裡把玩。後來這副棋子被開國勛臣范文程的曾孫戶部尚書范宜恆拿去,第二年,范氏病逝,家計蕭然,這副棋子也不知所終。
棋道原來是世道。紀曉嵐《姑妄聽之》中寫下過一個很有意味的故事:德慎齋扶乩,大仙降臨壇上署名作劉仲甫。眾人不知這個人是哪路神仙,有位圍棋國手在一旁說:此人乃南宋時期圍棋高手,著有《棋訣》四篇。便堅持請大仙下棋。壇上判道:「下棋我必輸。」經再請求,大仙同意了。對了一局,大仙果然輸了半子。大家說:「大仙謙讓,想鼓勵後進成名麼?」大仙說:「不是這樣的。後人事事都比不上古人,唯有在天象和下棋方面勝過了古人許多。有人說,在古人的基礎上加以精進,所以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是指測算天象而言,不是指下棋。因為世風日薄,人情越來越機詐,人與人之間的傾軋攻取之術,相互激發,變幻萬端,出其不意,不留一點餘地。古人不肯幹的事,後人往往肯干;古人不敢冒的險,今人往往敢冒;古人不忍制定的計策,後人往往忍心制定。所以一切處世鑽營的心計,都超過了古人。棋術也是心計的一種,所以宋、元的國手到了明代已經差了一路。與現在的國手比,則差了一路半了。古時的國手,大敗不過輸一路,如今的國手,有的輸至二路三路,這就是踏實和虛浮的區別呀。」
大家問下棋有沒有常勝秘訣,大仙又判道:「沒有常勝秘訣,而常不敗的秘訣倒是有一個。不下棋就常不輸。我靠著前生的智慧,做了鬼仙,置身世外,名利之心全無,一切都是逢場作戲,勝敗有什麼關係?當事者為了一得一失而爭勝斗奇,應該慎重啊。」座上久經世故的人,都喟然嘆息。
不存勝負之心,方為大境界。紀曉嵐推崇他的老師阿克敦的棋觀:「國弈不廢舊譜,而不執舊譜。」下棋者不能不熟知棋譜,但不能照譜上路數生搬硬套,「如檢譜對弈,弈必敗。」
身在局中,心在局外,不存勝負心,不爭強鬥狠,此為棋道,亦為官道、商道、世道之「無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