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2:13:46 作者: 何香久

  紀曉嵐自乾隆五十七年(1792)八月復遷禮部尚書,仍署左都御史,五十八年(1793)充殿試讀卷官,官職頻有變動,但一直未能進入清廷的中樞軍機處。

  軍機處是「天下政務之總匯」,掌軍國大政,以贊機務。其主要執掌,是擬寫皇帝發布的諭旨、辦理皇帝交議的大政、審辦大獄案件、奏補文武官員、考察行軍之山川道里與兵馬錢糧、察考大典舊案與考證歷史事件等。軍機大臣常日直禁廷以待召見,皇帝出宮赴西苑、圓明園、或出京巡幸行圍所駐行宮,都有軍機大臣值房。皇帝召見軍機大臣,太監都不得在側。自王以下滿漢文武大臣,皆不允許擅自到軍機處或找軍機大臣談話,違者重處不赦。雖然軍機大臣是兼職,由滿漢大學士、尚書、侍郎、京堂等官兼任,或由軍機章京升任,但其權超越大學士。《清史稿》謂:「世謂大學士非兼軍機處不得為真宰相。」滿漢軍機大臣,向無定額,雍正七年(1729)初設軍機處時為三人,以後逐步增加到四五人到八九人,最多到十一人。軍機大臣的任命,按其資歷深淺,各有不同名目,或「大臣上行走」,或「辦理軍機事務」,或「軍機處行走」「軍機處學習行走」「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等。按照紀曉嵐的資歷,是完全可以進入軍機處的,他之所以沒能進入,主要是受了和珅的鉗制。

  紀曉嵐並不以此為意,官場上的明爭暗鬥,他見得太多了。從一開始,他的政治活力就遭到了與學術激情迥然有別的不公正待遇,他不得已選擇了一條朝隱之路。他的學生趙慎畛在《榆巢雜識》中記:「官京師者,無不想躋九列,河間師云:九列人多修到,但能修到豎著出京城,乃佳耳。何皆是橫著出去也?吁!」

  紀曉嵐為官,一是清廉儉約,潔身自好,這也得益他從諸多老師那裡得到的啟迪。他曾在業師董邦達先生家見過一隻玉雕的螃蟹,雖不甚大,卻通體潔白,沒有一點瑕疵。只看這玉蟹時,和尋常白玉沒有什麼不同;用其他的白玉一比,則其他白玉不是隱隱有青色,就是隱隱透著黃色或赭色,沒有一塊是正白的,這才顯出玉蟹的珍貴。後來紀曉嵐與董邦達先生的兒子董誥說起這隻玉蟹,董誥說:「先父在世時,偶爾缺錢用,以六百金的價錢轉賣了。」董邦達寧可賣掉心愛之古董,也不貪污受賄。他的另一位老師劉綸,紀曉嵐稱其「以清介聞天下」。劉綸丁憂回鄉,買了幾間房,後服官二十年,未嘗益一椽半甓,退休後過的日子竟然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其子劉躍雲兄弟居官後,一樣是宦橐蕭然,「父子服官於朝七十年之久,而家無一畝之宮,半頃之地,可雲清絕人寰矣[5]。」劉躍雲歸里時,鄉人洪亮吉有詩讚云:「卿相兩傳久,田廬一寸無。」

  老師們的行為直接影響著紀曉嵐,直到晚年,尚念念不忘,多寫進了《閱微草堂筆記》。然而紀曉嵐五次出任大清國最高監察官——左都御史,用他自己的話說,曾「五掌烏台」,然而他卻沒有親手查辦過一起貪腐大案,更沒有彈劾過哪一個貪官,這又是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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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曉嵐的座師趙大鯨,官至左副都御史,他的另一個學生永貴初撫浙江,向老師辭行,趙大鯨問他:「你到任後準備先做什麼事情?」答曰「劾貪!」趙大鯨笑說:「貪吏之贓入他自己腰包的,不必劾他。」永貴很感意外,老師又說,「贓款贓物入了自己腰包而不分潤於上官,上官自會早就劾他了,用不著你。現今那些巧宦,從老百姓手裡搜刮來的財富,往往要拿出一半來打點上司,或乾脆全部用來打點,以討好上司而營私。他們結成利益聯盟,上下勾結,牢不可破,你很難斗得過他們。比如擒獲一個江洋大盜,胠篋百萬,有所憑恃,則辦案的人不敢深追,生怕把不應該牽扯到的官牽扯進來。辦案人抓捕的,多是偷個什么小鉤子或弄人家一隻雞的小毛賊而已[6]。」乾隆末年,舉朝視貪腐為常事,不懂得官場的潛規則,幾乎就無法立足。腐敗者是一個個利益共同體,在政治上拉幫結派,經濟上互相牽連。趙大鯨的這番話,實際上等於是個「護官符」,紀曉嵐不會不心領神會。

  紀曉嵐的為官之道,第二是謹言慎行,守口如瓶。

  他在《賜硯恭紀八首》之第七首寫道:「捧來宮硯拜彤庭,片石堪為座右銘。歲歲容看溫室樹,惟應自戒口如瓶。」

  老友彭雲瑞送他一方挈瓶硯,紀曉嵐刻銘識謂:「守口如瓶,鄭公八十之所銘。我今七十有八齡,其循先正之典型。」

  又銘曰:「守口如瓶,嘗聞之矣。然論軍國之大計,則當如瓶之瀉水[7]。」

  第一則硯銘他用了一個典故,鄭公,富鄭公,即富弼,字彥國,北宋河南洛陽人,慶曆三年任樞密副使,與范仲淹倡言改革朝政。至和二年任宰相,神宗時封鄭國公。宋晁說之《晁氏客語》載劉器之云:「富鄭公年八十,書座屏云:『守口如瓶,防意如城』之語,見《梁武讖》六卷,不知本出何經。」

  三則硯銘,反覆說到「守口如瓶」。這四個字是紀曉嵐一生的自警自戒,也是對君王的表白。在君主不測淫威之下,他不能不屈身危行,自屈自卑。

  至於「論軍國之大計,則當如瓶之瀉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個「度」是很難把握的。紀曉嵐想使「守口」與「瀉瓶」各用其宜,其實難以哉。因為「瓶」實在不可以輕「瀉」。

  這也幾乎是他經歷過的所有老師留給他的訓誡。

  乾隆五十九年(1794)又是個多災多難的年頭,直隸大水,河間地處九河之間,受災更重。饑民潮又一次湧入京師。紀曉嵐夜不能寐,連上七折,請求蠲免被水州縣積欠,允許直隸八十三州縣貧民分別賑藉口糧,截漕糧撥專款籌備直隸救災。民瘼所系,這回,紀曉嵐真正痛快淋漓地「瓶瀉」了一次,乾隆皇帝對他的七份摺子一一準奏。

  紀曉嵐的謝恩摺子,把整個直隸災區描寫成一片鶯歌燕舞、萬眾歡洽的盛世圖景:「恭呈涵育,泳化者喜遍郊圻;側聽風謠,頌聖者聲連鄉遂。升恆比壽,惟齊呼萬歲之三;草木知恩,愧莫報百分之一[8]。」「花村柳陌,惕簫合奏其歡聲;蟹舍漁莊,社鼓導迎夫和氣。無論衢童壤叟,皆迎翠輦而傾心;即茲鷺序鴛行,亦捧黃麻而顫手。乾坤幬載,愧莫酬高厚之恩;海岳綿長,惟群祝延洪之壽。五百里郊圻近接,常常就日以臚歡;六十年甲子重周,永永循環於不盡[9]。」

  讀到這樣的摺子,年過八旬的老皇帝當然心花怒放。

  幾乎在皇帝收到的所有奏章中,都是一片歌舞昇平的頌揚之聲,六十年的文治武功,大清帝國河清海晏,讓老皇帝心中無限欣慰。他不知道,在他反覆把玩那些奏章中美輪美奐的頌辭的時候,直隸災區還是一片澤國,官道上,逃荒災民擔筐撅簍,餓殍滿路。而治理河渠的工地上,河道衙門正高搭彩棚,舉辦工成大典,開廛列市,玉器鐘錶皮衣無物不備,市儈人等趨之若鶩,娼妓優伶也爭相趕來覓利。河臣藉此鯨吞帑項,中飽私囊。直到福建巡撫浦霖的貪污案卷放到乾隆皇帝案頭,八十五歲的老皇帝吃了一驚,在一份抄家清單上,居然有「三鑲玉如意大小共一百五十七柄」,皇帝百思不得其解,驚嘆:「浦霖收受這麼多玉如意有什麼用?這與唐元載查籍家財胡椒八百擔何異!」

  乾隆六十年(1795)正月初九,乾隆皇帝御重華宮,召大學士及內廷翰林茶宴。這一年的「三清茶宴」尤為隆重。八十五歲的乾隆皇帝心緒奔涌,以「洪範九五福」成二律:

  皇祖八齡即踐祚,藐予廿五始乘乾。

  竟周乙卯叨天佑,喜視丙辰開子年。

  日引月長覃久矣,民安物阜豈其然。

  重華題壁恰俱蕆,慚愧老人獲十全。

  雖雲慚愧出心誠,較歷代歸政者贏。

  弗禪厥昆茲禪予,非同彼逼慶同禎。

  箕疇九五福聯畢,羲卦六十四詠成,

  期八年和五年什,均蒙昊眷共符貞。

  乾隆皇帝平生喜讀《尚書》,這首詩中,他以《尚書》中《洪範》篇九五福之五考終命為題,讓臣子賡和。《尚書》中謂,名臣箕子向周武王傳授天地之大法,周室得以大興。乾隆皇帝在「弗禪厥昆茲禪予,非同彼逼慶同禎」句下注謂:「《朱子訓詩》:以昆為兄者,泥矣。商家多兄弟相及,然非歷代所恆有。惟禪子,實天地之常經也。歷稽自古歸政之事,多非全美,如唐高祖禪位太宗,論者譏其隣於逼奪。睿宗在位一年,因定亂傳位明皇,及明皇幸蜀,肅宗即位靈武,皆迫於勢之無可如何,無足稱道。至於宋高宗、肅宗,年未及耄,即行禪讓,更所不取。予懋因昊眷,即位之初,矢志不敢上同皇祖六十一年,至六十年,即當歸政。而祖孫兩代,已享國一百二十年,實歷古帝王未有之禎祥也。」乾隆皇帝在這段注文中表明,自古帝王歸政之事,幾乎沒有一個是完美的,唐代的幾位皇帝,其禪位迫於逼迫隣奪,宋高宗、肅宗的禪位,更不是在正常情況進行的。我在剛即位時,就矢志不敢同皇祖執國政六十一年相比,到六十年時,即當禪位。我們祖孫兩代,已享國一百二十年,這在歷代帝王中是沒有過的。

  紀曉嵐與宴,並成《恭和御製新正重華宮宴廷臣及內廷翰林用洪範九五福聯句》共十首二十律,其之五曰:

  春迎歲籥陽開泰,斗運天樞聖法乾。

  五位居尊綿五代,三章積算又三年。

  同登壽宇原非偶,溥洽歡心信有然。

  昨見東瀛增賀表,亦欣諸福帝皆全。

  威懾遐陬向化誠,近如枰上計輸贏。

  遂令海舶風乘便,亦似山呼地效禎。

  日月升恆聽頌作,笙簧燕樂慶功成。

  從知綺甲重周后,元又循環起自貞。

  乾隆皇帝龍顏大悅。皇帝命將聯句、和詩彙編成冊,以紀盛事。乾隆皇帝在詩序中宣布:「六十一年元旦,是為歸政之期。四千四百八旬(黃帝甲子以來,四千四百八十二年),無此普天之慶。」

  七月十三日,在承德避暑的乾隆皇帝閱讀文津閣《四庫全書》,又發現了錯字,第二天即令大學士和珅寄諭紀曉嵐:「昨於幾暇,取閱文津閣藏弆《四庫》書內《垂光集》一冊、《奏議》二冊,其中『充』字訛寫作『克』,『彼』字訛寫作『波』。似此者尚不下十餘處。前因《四庫》書舛誤之處較多,特命紀昀前來熱河,覆加校閱,自應悉心讎校,俾臻完善。今偶加披閱,兩三冊之中錯訛已不一而足。紀昀所辦何事?著傳旨申飭。所有校出訛字,除交軍機大臣就近改正外,並著另單抄給閱看。將此諭令知之。欽此[10]。」

  紀曉嵐自然又少不了幾番奔波。南三閣之書,也隨之復加校閱,各總校、總閱親自督陣。汪中赴杭州文瀾閣校書,竟一病不起,死於旅次。他是繼陸錫熊之後又一個倒在校書途中的人。

  汪中是江蘇江都人,字容甫。《四庫》館中有才子之目。他幼時孤貧,賴母授讀,少長游書肆,借閱經史百家書籍,過目成誦,遂為通人。汪中沒有功名,乾隆四十二年(1777)拔貢生,以母老為由,不赴朝考。他篤志經學,尤精《周官》《左氏傳》,兼治諸子。文章以漢魏六朝為則,曾應湖廣總督畢沅之聘,撰《黃鶴樓銘》等文,傳誦一時。去世時,汪中未滿五十歲。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乾隆六十年(1795)九月,皇親王十五子嘉親王顒琰被立為皇太子,宣布次年元旦為皇帝,改元嘉慶。

  十一月,紀曉嵐完成了對《四庫全書總目》最後的校訂工作。因為前一段奉旨查辦四閣之書,對《總目》中須更改之處沒來得及校改,武英殿停工待刊。四閣之書告一段落,他夜以繼日又把《總目》審核一過,刊刻竣工,原戶部尚書曹文埴奏請刷印裝潢,恭呈御覽。《四庫全書總目》的印刷量,為陳設書二十部、備賞書八十部,每部計十六函,共一千六百函。紀曉嵐曾知會曹文埴,於書刊成之日,刷印四部,分貯四閣。現一併印裝完好,交武英殿總裁送四閣分貯。因為《四庫全書總目》是《四庫》津梁,便於翻閱,想看此書的人太多,所以曹文埴奏請「應聽武英殿總裁照向辦官書之例,集工印刷,發交京城各書坊領售,俾得家有其書,以仰副我皇上嘉惠藝林之至意[11]。」

  不久,馬夫人病逝了。

  馬夫人從乾隆五年(1740)嫁給紀曉嵐,已五十五年。儘管紀曉嵐廣蓄妾室,但對與自己相隨了大半生的結髮老妻,紀曉嵐始終一往情深。乾隆皇帝派特使致祭,並賜治喪費用。

  李伯元《南亭筆記》卷五記其事,喪事之後,紀曉嵐入宮謝恩,乾隆皇帝問:「紀愛卿負海內文豪之譽,且篤於伉儷之情,可有悼亡之作?」

  紀曉嵐奏道:「臣病弱侵尋,文字也頹唐,不足以登大雅之堂。惟五十五年結髮夫妻,鼓盆之痛,自所難已,故抄襲古人陳詞,以寄哀思。」

  乾隆皇帝命其誦之,紀曉嵐誦道:「如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跡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仰俯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不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乾隆皇帝問道:「卿所誦來,豈非王羲之《蘭亭序》?」

  紀曉嵐奏道:「正是。臣只將起首『夫』字改為『如』字。」

  乾隆皇帝大笑說:「影射得高妙!千載之上,王逸少萬萬想不到,他的一篇《蘭亭序》,居然被你翻讀成悼妻妙文,卿真善抄藍本也!」

  也許只有紀曉嵐自己知道,這種「悲中作樂」,其中隱著多少難言的痛楚。

  [1]見《軍機大臣奏文源閣全書內〈鹽鐵論〉缺寫一篇請將紀昀等察議片》,乾隆五十九年三月初五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2]見《軍機大臣奏查〈御批通鑑輯覽〉內「邪」系「牙」之誤應請一體改繕片》,乾隆五十九年七月初九日。

  [3]見《軍機大臣奏將〈御批通鑑輯覽〉承辦各員查明核辦片》,乾隆五十九年七月初十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4]見《諭內閣原辦〈通鑑輯覽〉總裁等姑念成書已久免其交部議處》,乾隆五十九年七月初十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5]見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十三。

  [6]見吳慶坁《蕉廊脞錄》卷八。

  [7]見《挈瓶硯銘》,《紀文達公遺集》文卷十三《銘》。

  [8]見《恭謝恩緩直隸一百七州縣新舊額賦倉谷摺子》,《紀文達公遺集》文卷五《摺子》。

  [9]見《恭謝恩緩直隸上年被水州縣春季新賦摺子》,《紀文達公遺集》文卷五《摺子》。

  [10]見《寄諭禮部尚書紀昀原辦文津閣書錯訛不一而足》,乾隆六十年七月十四日,《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

  [11]《原戶部尚書曹文埴奏刊刻〈四庫全書總目〉竣工刷印裝潢呈覽折》,乾隆六十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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