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2:08:27 作者: 何香久

  七天後道路開通,紀曉嵐又繼續北上。

  哈密阻雪七日,紀曉嵐初步領略了西域,但他心裡還是埋了一個深深的遺憾,他沒有能夠看一眼「回王城」,也沒有聽到原汁原味的《伊州曲》。唐時產生於哈密的《伊州曲》曾傳入長安,開元二十四年(736)蓋嘉運任北庭經略節度使時,將此曲進獻玄宗李隆基,經梨園藝人加工後盛行於宮廷,並在長安的歌舞伎館、茶樓酒肆里廣為流傳。紀曉嵐很想聽一聽沒經宮廷梨園藝人改良過的《伊州曲》,可問了幾個當地人,他們也都不記得了。

  從哈密到巴里坤,又走了將近一個月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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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個來月,基本上走的是風雪路。天氣詭譎多變,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天空,晶瑩透亮的霜粒就漫天飛舞起來,當地人稱「飄明霜」。霜粒細薄,比雪花更白,落在身上卻不消融,人和馬都光芒熠熠,一塵不染。風雪往往突如其來,正風和日麗,天上飄來一團團濃重的烏雲,遮住了日頭,一時間突然黑得嚇人,風就起了,雪就落了,風擰著天上的雪又捲起地上的雪,把天地攪得一片混沌。咸寧說:「真他娘的日怪,這地方下雪,咋和咱老家下雨時一樣,先來個烏雲接日。」天晴了,滿世界細碎的雪粒被風颳得如急流般奔瀉,十分壯觀。風停住時,四野一片連綿起伏的雪嶺,波紋凝固,紅裝素裹,別有一番風情。

  到達巴里坤時已是華燈初上的夜晚。縣城一片燈火通明。沿街的建築掛著燈籠,道路兩側排滿了好似牙雕玉砌一樣晶瑩剔透的小小樓閣、涼亭、寶塔,仔細一看原來竟是冰塊所雕。每一座冰雕上都點著蠟燭,蠟燭有紅、黃、藍、白、綠各種顏色,在冰雕上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環,把一條街映照得猶如仙境。

  巴里坤是古時「蒲類國」,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這一年又成為鎮西府的駐地,戰略位置就更加重要。鎮西府轄地包括巴里坤、木壘、奇台、吉木薩等地,行政上歸甘肅省管轄,境內駐軍歸伊犁將軍節制。住進軍台後才知道,駐守巴里坤的綠營官兵和家眷,大都來自東北,有過元宵節點冰燈的習俗,每年正月十五在巴里坤「滿城」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上賽冰燈。這裡天氣寒冷,冰雕兩三個月不化,所以這個邊陲小城特殊的節日氣氛會持續很長一段時日。

  巴里坤軍台在北湖灘,早晨太陽剛剛升起,這裡就是一片人頭攢動了。冰面上,一排排一隊隊的綠營兵,身穿羊皮大衣,頭戴羊皮帽子,每人手執一根皮鞭,在抽打陀螺。

  陀螺是用松木削制,足有小水桶那麼大,紀曉嵐平生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陀螺。一片片碩大無朋的陀螺在冰面上旋轉,發出嗡嗡的聲響。這聲響在清晨的靜寂中被放大了很多倍。

  軍台的人告訴紀曉嵐,這抽陀螺也是一個軍事訓練課目,騎兵要有在馬上劈殺的好功夫,首先要練好腕力、臂力。用來訓練的陀螺,由小漸大,最初是拳頭大小的,以後是茄子大小的、碗口大小的,最後才是這水桶大小的陀螺,每隻八九斤甚至十幾斤重,抽打得在冰面上旋轉前行,沒有一定的腕功和臂力是不行的。這項運動充滿了趣味性,也吸引了很多居民和孩子參加,冰場上一片喧騰熱鬧。

  軍台的人告訴紀曉嵐,騎兵們練習抽陀螺,只是初步訓練,再下一步就是劈木樁了。紀曉嵐果然看到湖西岸冰雪面上栽了幾排木樁,騎兵們打馬奔跑,手中揮舞著馬刀,手起刀落,木屑雨點般橫飛。騎兵們都穿著厚厚的皮衣,戰馬也釘了防滑的鐵掌,人馬赳赳騰躍,殺聲震天,場面十分壯觀。

  巴里坤是個水源豐沛的小城,城裡到處有泉眼,再加上穿城池而過的河流和巴里坤湖,冰面廣闊。鎮西府又發布政令,凡是十四歲以上的縣民,不論男女,只要不是殘疾人,都要參加軍事訓練,所以巴里坤到處都能看到在冰面上演習的軍民。

  看了騎兵晨演,又信步在巴里坤城裡閒走,紀曉嵐發現這個小城很有特色,縣城緊依南山腳下,分「滿城」「漢城」兩個部分,各有城牆。城牆為夯土所築,牆上乾枯的梭梭柴在風裡搖曳。

  「滿城」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建築大都是兩層小木樓和土房子,具有明顯的滿族風格。「漢城」內的建築,則集中了山西、陝西、甘肅甚至京津、川湘各地的風格,亭台樓閣、廟宇會館,錯落有致,街道也寬敞整潔,有著濃郁的內地特色。街道兩旁的買賣鋪子,掌柜的大聲叫賣,買主大聲地討價還價。紀曉嵐發現巴里坤人個個都是大嗓門兒,說話像是喊話,帶著濃重的甘肅口音。

  「漢城」南街口是官倉,一片尖頂土木結構圓倉依次排列,每座倉房都有一丈多高,八根木柱支頂。正門廈廳供著高大的廒神,供品是大小斗里裝著的五色糧食。

  陪伴紀曉嵐的巴里坤軍台一位姓沈的老軍,是個很健談的人。他對紀曉嵐說,巴里坤的屯田,從康熙五十五年(1716)就開始了,當年五百綠營兵開荒耕種,頭一年獲得了大豐收。此後,滿漢官兵增加到二十三營,周圍二百多里,圖呼魯克、杜爾博爾金、哈喇蘇三屯都是屯田的地方。人說雍正元年(1723)一年就收了兩萬一千石青稞,把軍糧之需全解決了。這以後因為戰事,屯政也廢過,不過平定準噶爾部時,巴里坤是軍事要衝,凡有軍興,必有屯政,這屯田又興盛起來了。眼下有屯田八萬多畝,這裡土地肥沃,種根筷子也能生芽。乾隆二十四年(1759)以來,風調雨順,糧食多得放不下,天下糧價之賤,無過於巴里坤了。朝廷為了穩定糧價,儲備軍糧,從國庫里拿出銀子來買糧食,就建了這倉廒。

  回到軍台,見院子裡一片忙亂。幾個軍士押解著一群人進來了。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好像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裡。一位看上去七十多歲的老人已經病得很重了,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院裡一隻倒扣的籮筐上,面色潮紅,拼命地咳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給他捶著背,捶幾下,老人就咳出一口黃黃的濃痰。兵士們厭惡地吼著:「咳咳咳,我說你哪來的那麼多痰?有痰咽肚子裡去,咳出來讓人膩煩!再往外吐一口,就勒死你個老東西!」

  女孩說:「大叔您行行好,咳不出痰來我爺爺會憋死的。」

  軍士說:「憋死?他要是憋死我們倒省心了。照這麼走,什麼時候才能到迪化?」

  老人喘著粗氣說:「軍爺,你行行好,勒死老夫吧,勒死老夫,你積了大德,實在是受不住、受不住哇……」

  軍士說:「你想死自己死去,我懶得侍候你!」

  老人猛地一下站起來,向牆頭撞去,血一下從他額頭流了下來。孫女和家人急忙將他抱住。

  軍士咕噥著:「瘋了!全瘋了!」

  老人大聲說:「是全瘋了!瘋了正好讓你們殺呀!我兒子瘋了,寫了幾個字就讓你們砍了頭,你們連瘋子都不放過呀!」

  聽他們說話的口音,像是江浙一帶的人。

  紀曉嵐回到屋子裡,咸寧告訴他,聽說這一家子是從江蘇那邊押解過來的,這個老頭的兒子原本是個瘋漢,寫了本什麼書,查出書里有皇上不高興的話,皇上一發怒,把他兒子問罪凌遲,和案子有牽連的人殺了十幾個,把他的家眷發往西域,說是給披甲人為奴。

  紀曉嵐出了一身冷汗。

  瘋子,又是瘋子!

  這些年,因為文字罹禍的文人一年比一年多了起來,而瘋漢的文字獄就更多。從乾隆十六年(1751)直隸瘋漢王肇基呈獻詩聯,有悖逆語,被立斃杖下,類似的事件年年都會發生。十八年(1753)浙江瘋漢丁文彬文章有悖謬語被凌遲。二十年(1755),山西瘋漢劉裕後獻《大江滂》被杖殺;江蘇常熟縣瘋漢朱恩藻作《吊時》文被處死。二十一年(1756),瘋漢劉德照作狂悖語被凌遲。二十七年(1762)又有福建瘋漢林時元因文字獄被斬決。二十八年(1763)湖南衡州瘋漢王宗訓「妄造逆詞」被凌遲……這些想起來就讓人心驚肉跳。文人啊,身無分文,心憂天下,總是念著以拳拳之意致君堯舜,可命運偏偏總會讓他走向另外一條不歸之路。至於那些因舞文而罹禍的瘋漢,混混沌沌中,一字失當,殞命喪家,更是可懼、可悲。

  「造化弄人啊!」

  紀曉嵐又發出一聲感嘆,這時,院子裡哭聲大作。

  那個老人死了。

  整個晚上,紀曉嵐失眠了。

  天快亮時剛剛睡著,卻不停地做噩夢,一會兒夢見自己寫的詩文里被查出有悖謬文字,推出去要斬首。一會兒那個夢裡的自己又變成了長子汝佶。

  他一下驚醒了。紀曉嵐一直擔心的就是長子汝佶。汝佶生在乾隆八年(1743),已經二十五歲了,他少年聰慧,二十三歲中了舉人,剛剛學詩,對古文經典尚未入門徑,可偏偏喜歡一些戲詞小說,於正經學問不甚留心。本來紀曉嵐可以指導他的學業,可自己這一遠行,不能如願了,但願這孩子可別鬧出個什麼閃失……

  越是睡不著,就越是胡思亂想,紀曉嵐覺得頭昏昏蒙蒙,疼痛欲裂。回憶起自己這麼多年的文臣生涯,經歷了太多又感悟了太多。對於當今皇上,他始終是存著感恩之念的,即使是被流放,這種意念也從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對自己未來的命運,卻始終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感。他披衣起床,從行篋里取出紙筆和一塊隨身的抄手硯,磨墨展紙,一揮而就,寫出了《雜詩三首》:

  少年事遊俠,腰佩雙吳鉤。

  平生受人恩,一一何曾酬。

  瓊玖報木李,茲事已千秋。

  撫已良多慚,分紛焉足尤。

  蝮蛇一螫手,斷腕乃不疑。

  一體本自愛,勢迫當如斯。

  世途多險阻,棄置復何辭。

  惻惻谷風詩,無忘安樂時。

  北風淒以厲,十月生林寒。

  飄搖霜雪降,蕙草亦已殘。

  黃鵠接翼翔,豈礙天地寬。

  前後相和鳴,亦足為君歡。

  寫完了,擱筆太息,三聲雞唱,喚出了新鮮的朝暾。只有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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