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22:08:21
作者: 何香久
侍讀翰林紀曉嵐在京城時,過的雖算不上是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日子,但卻也能隨心所欲。只是他的食性與常人大有不同,最讓人不解的是,紀曉嵐一生不食谷,麵食或偶爾吃一點,米是從不上口的。平日豬肉一大盤,熬茶一壺,來了客人,對著一桌子菜他也只是舉舉筷子。可是這西行路上,平日的食性就變成了奢望。在關內時還能勉強吃到肉食,老僕咸寧盡心盡力挖空心思地打理他的飲饌。出了關就沒辦法了,有時一天只能啃兩個干燒餅,有時在火里燒幾隻蔫巴土豆,就算打發了一頓飯。
那天到了靖邊軍台,於祿、趙長明從當地集市上買來了幾隻鴨子,就在院子裡架上火烤。他們知道紀曉嵐是絕不吃鴨子的,故意在院子裡大呼小叫:「好肥好香的鴨子呀,老爺你吃不吃?你不吃?都啥時候了你老人家還端個老爺架勢,你不吃俺們可吃了!」氣得咸寧破口大罵。
說起來有些奇怪:紀曉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以肉當飯,可偏偏不吃鴨肉。雖然「全聚德」的招牌同治三年(1864)才掛出來,然而南城的爐鴨卻早已馳名遐邇。紀曉嵐住在虎坊橋,天天聽著南城爐鴨的叫賣聲,爐鴨的香味直接就往鼻子裡撲,可他從來就不動心。他自己說:生性不嗜鴨,即使是最好的廚師燒制出來的,也覺得腥穢不堪,難以下咽。很多朋友不理解,他自作《解嘲》詩曰:「靈均滋芳草,乃不及梅樹。海棠傾國姿,杜陵不一賦。馨香良所懷,棄取各有故。嗜好關性情,微渺孰能喻。愛憎系所遭,今古寧茲鶩。太息翰墨場,文章異知遇[1]。」屈原(字靈均)在他的騷賦中,歌詠奇花異草,唯獨不曾提到梅花;杜甫客居蜀地數年,當地海棠最為稱奇艷,可在這位杜陵野老的詩里,卻偏偏不見一瓣海棠花的影子。屈原、杜甫這樣的大詩人,各有棄取,各有嗜好,紀曉嵐認為,這關乎性情,其中微妙是很難說清楚的。
紀曉嵐在這首詩里沒有說明白他不吃鴨子的原因,可是後來在他的筆記《如是我聞》卷二中記下了一件奇事:雍正末年,有一天夜裡,東光縣城中人都讓犬吠聲驚醒了,紛紛出門觀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見一個人立在屋頂上,長發齊腰,身著喪服,腰系麻帶,手裡提著一隻大布袋,裡面若有千百隻鵝鴨,叫聲燦然。這人從某一家房頂上佇立片刻,又移到另一家房頂。第二天,凡是他停留過的地方,都有兩三隻鵝鴨從屋檐上扔下來。有的人家就把這鵝鴨宰殺吃掉了,味道跟平常豢養的家禽沒有什麼兩樣。後來,凡是吃了鵝鴨的人家,家中都有了喪事。人們這才知道,這是凶煞現身。紀曉嵐的岳父馬周錄家住在東光城裡,那天夜裡也得到兩隻鴨子,這一年,他的弟弟甘肅靖衛道同知馬庚長死在任上。所以從那時起當地人就認為鴨子是晦氣的東西。紀曉嵐自己也弄不明白,他一生不吃鴨肉,不知跟這件事有沒有聯繫。
被一場大雪阻在哈密行營根台,已經三天了。
這場大雪仿佛把整個西域變成了混沌未辟、鴻蒙未開的世界。遠處近處的山巒、戈壁、大漠籠罩在一片迷離的銀白中。
哈密,古稱昆莫,漢稱伊吾或伊吾盧,唐稱伊州,元稱哈密力,哈密是明以後的稱謂,是通往西域的主要孔道,自古是中原與西域貿易的咽喉之地,其繁華熱鬧,不輸中原。
哈密行營根台在城西,離城裡還有十幾里路,行營根台左手是一個柴草站,那白雪覆蓋的一座座鱗次櫛比的「山包」原來是柴草垛,專供這一帶駐軍所用的柴草。右手是軍裝制辦總局的倉庫,附近還有一個大貨棧,所以不斷有客商來往。客商有來自中原地帶的,也有來自西域地區的。自從清軍收復了新疆,哈密就成為甘肅、新疆之間最重要的貨物中轉市場,從嘉峪關經哈密西行的貨物,經此地東運至蘭州,北運至巴里坤、古城、烏魯木齊,西運至吐魯番。紀曉嵐站在行營根台的大門口,就看見從這裡經過的大隊大隊的駝商。他們趕著駱駝,駱駝上馱著小山包一樣的貨架子,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客商們由伊吾路東去河西、寧夏和靖邊(今內蒙古境)等地,南經河西走廊進入星星峽,沿天山南麓經煙墩、了墩、十三間房、七角井直到辟展(今鄯善)。還有一些商隊則是追著軍隊走的,軍隊開到哪裡他們就追到哪裡。門前過駝隊的時候,行營里那個大鬍子維吾爾語翻譯買買提江就彈著熱瓦甫唱著:
哪裡來的駱駝客,
哎牙力買!
吐魯番來的駱駝客,
夏力洪巴嗨!
哪裡來的駱駝客,
哎牙力買,
塔勒納沁來的駱駝客,
夏力洪巴嗨!
他唱的時候,大路上的客商就向他揮手。維吾爾族的客商應和著他唱,漢族客商偶爾也會停下來,往他手裡塞上幾枚普爾(流行於西域地區的小錢)。
哈密行營根台不僅專門配有維吾爾語翻譯,還有一些服雜役的維吾爾族百姓,負責管理行營的馬匹、牛隻和大車。他們不穿軍服,男人穿「袷袢」,一種長過膝的袍子,寬袍窄袖,對襟無領,亦無紐扣、衣袋。女人的長袍多為紅色和紫色緞料,或對襟,或大襟,袖口、領周、前襟及下擺都飾有三四道花邊,中間花邊是彩線繡的鳳凰、蝴蝶、牡丹、菊花、蓮子之類的圖案,前襟、下擺除了花卉,還飾以雲頭、如意等吉祥紋樣,頗有中原風韻。
早晨起來,見綠營兵們站在門外,排成一隊,用火銃朝天鳴放,原來今天是大年三十了。
僕人端來一瓦盆煮羊肉,這是以肉為食的紀曉嵐一路上受到的最優厚的待遇。一瓦盆熱騰騰的羊肉,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這裡的羊肉,與內地又有不同,沒有多少膻味,肥嫩爽口,雖是白水一煮,連皮帶骨,卻有一種奇特的異香,入口即化,甚至連骨頭也是酥軟的。軍卒們吃羊肉,都用手抓,這肉就叫「手抓羊肉」。紀曉嵐也學著他們的樣子,用手抓。他平生從來沒有吃過如此肥美的羊肉。於是他大快朵頤,滿嘴流油,不僅胃口大開,似乎通身筋骨都在津津微汗中舒展開來。
紀曉嵐想著,如果今天在京師,會有怎樣的紅火熱鬧。便是在老家——直隸河間府獻縣崔爾莊,也該是別一番景象。北方鄉下的春節,實際上從臘月二十三這天就開始了,「二十三,糖瓜粘」,這天是灶王爺辭灶日,給灶王供糖瓜,讓他老人家甜甜嘴巴,「上天言好事,下界報吉祥」。所以臘月二十三又稱小年。之後的幾天,家家忙著割肉、蒸饅頭,三十這一天早早起來,貼春聯、放鞭炮。
紀曉嵐想家了,想北京虎坊橋的「閱微草堂」,更想直隸獻縣的崔爾莊。
飽飽吃了一頓手抓羊肉,中午又小睡了一覺,紀曉嵐覺得精神大健。他伸了個懶腰,聽到骨節在咔吧咔吧作響。這時他聽到院壩里一片鑼鼓喧騰,原來是行營根台的綠營兵士和維吾爾族雜役們鬧社火。
這裡的社火竟然也有濃重的中原氣息,踩高蹺、跑旱船、扭秧歌,綠營兵士們將臉蛋塗得紅紅的,一個個扭得滿頭大汗。維吾爾族雜役們有的加入秧歌隊裡,有的彈唱著「賽乃姆」和哈密「十二木卡姆」,中原與西域,水乳交融,十分有趣。大概受了感染,咸寧他們也加入扭秧歌的隊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