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流放西域 一
2024-10-03 22:08:18
作者: 何香久
「造化弄人啊!」
紀曉嵐發出這一聲喟然長嘆,車子已駛進了西域的大戈壁灘。
戈壁灘遼闊得似乎沒有邊際,乾枯的駱駝刺和梭梭柴,讓這片沒有邊際的遼闊越發顯得萬古洪荒。四野是浩茫空曠的靜寂,靜得連雪花飄下來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雪花稀稀落落,卻極大,一片一片,像小團扇。因為沒有風,它們飄落得妙曼而輕盈,忽忽悠悠漫天旋舞,如一群碩大的玉蝴蝶。紀曉嵐活了四十五歲,人到中年,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片的雪花,這時才真正覺得,古詩「燕山雪花大如席」真是誇張得恰如其分。
駕車的馬匹打著響鼻,一團團白氣從馬的鼻孔里噴出來。馬鼻子周圍凝結了一層晶瑩剔透的冰珠,紅色的鬃毛被雪蓋住,變成了白色。如果不是從鼻孔里噴出的白氣,看上去倒像一匹匹冰雪雕塑的馬匹在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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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裹著厚厚的皮袍,戴著貂皮帽和暖耳,但凜冽的寒氣還是滲透到了每一寸肌膚的深處,血仿佛凍住了,臉和身子是麻木的,而且有一種癢酥酥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傳導到指尖上,指尖於是有了一種隱隱的針刺般的痛感。紀曉嵐覺得他身體裡的一丁點溫熱,正通過他的指尖散發殆盡。紀曉嵐驀然想起,他曾為一位遭到貶謫的朋友寫過一副對聯——「聖代即今多雨露,謫居猶得住蓬萊」,這聯句如今用在自己身上真是絕妙的諷刺。他想,或許等不到抵達他的流放地烏魯木齊,他就會僵臥在這大漠的冰天雪地之中。
此時,是乾隆三十三年戊子(1768)仲冬,在翰林院任侍讀學士的紀曉嵐,因漏言罹罪,被遣送至烏魯木齊軍台效力。
從中秋節後離開了冠蓋如雲的京華,經宣化、張家口、殺虎口、榆林、靖邊、寧夏、中衛、武威、嘉峪關,一路逶迤西行。出了嘉峪關,就進入了西域,這條路線被稱為「報捷路」,不設驛站,僅設軍台,由於行走不便,所以行人很少行走,是北京直達新疆專門用來傳遞緊急命令、公文的道路。
其實當時北京到新疆還有一條大道,是經直隸、山西、西安、蘭州、嘉峪關,直到哈密,這條官道被稱為「皇華驛」,一路上有不少驛站,可以解決旅途中的一些問題。解差沒有選擇這條大道,而走了「報捷路」,原因是這條路比大道要近八百多里。出京時已是九月,路上本要走半年左右,如多走八百里必然會延遲時日,所以他們就選了一條近路。沒想到這條路出奇地難走。
押解紀曉嵐進西域的車子一共四輛,頭一輛和最後一輛是解差,第二輛是僕夫和行李,紀曉嵐坐在第三輛車上,車廂里有四隻大藤條箱,裝滿了書。趕車的老僕咸寧坐在車轅上,他手裡的鞭子不時在空中炸出一聲聲爆響。咸寧年近花甲,卻身板硬朗。他五短身材,方頭闊面,一根花白的辮子盤在頭頂,一臉濃密的絡腮鬍須,卻黑毿毿沒一根雜色。
聽到紀曉嵐嘆氣,咸寧回過頭來。他醬紫色的臉膛兩頰變成了鐵青色,眉毛、睫毛和鬍鬚掛著細碎的冰珠,他也像馬匹一樣嘴裡噴著霧狀的白氣,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說:「五少爺,您把袍子裹緊了,別往外探身子。」說完,回過身子,掖好垂簾。紀曉嵐在兄弟中排第五,所以咸寧一直把他呼作五少爺。紀曉嵐想,如果沒有咸寧的照料,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夠走到西域的。
陪侍紀曉嵐同行的,除咸寧之外,還有紀府的四個僕人——於祿、趙長明、劉成功、齊來旺。這四個僕人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們跟隨紀曉嵐多年了,平時對主人點頭哈腰,老爺長老爺短的,可這回主子戴罪發配,他們就變了臉,一路上不停地變著手段給這位倒霉的老爺製造麻煩。他們的車上拉著行李,行李箱上蓋著草苫、搭布,剛出關時天氣不好,時常下雨,他們就把草苫和搭布頂在頭上,故意讓衣箱淋雨。雨停了,檢點行李,沒一件衣裳是乾的。老僕咸寧一邊把衣裳搭在車轅上晾曬,一邊氣咻咻地斥罵:「於祿你們這班混帳東西,良心都讓狗吃了!再這麼造孽,看我不擰斷你們狗日的腳筋!」
於祿他們最懼怕咸寧。咸寧是紀府老僕,紀曉嵐童年時,就時常依賴他的護佑。紀曉嵐十一歲隨父進京,一直把咸寧帶在身邊。咸寧生性耿介,雖年紀大了,但依然孔武有力,他身材短小,兩隻手卻又大又厚,鐵繭燦然。攥一把穀子在掌心,搓一搓就成了二八米。他要擰斷誰的腳筋,可絕不是說大話。於祿之輩一見咸寧發威,立時就膽怯了幾分。
西出陽關無故人。只是在路過陝西時,曾與二十六年前的同年謝寶樹相遇在路上。不過,謝寶樹是在關外做官,擢遷內地,紀曉嵐則是戴罪發配,流放口外。難中遇故交,自然感慨良多。相別二十六年,天各一方,沒想到會在這裡相遇。二人淚眼相對,執手久久無言。草草敘悲歡,即作別登車。紀曉嵐後來賦成《題同年謝寶樹小照》:
往者詣公車,爾我憐同調。
馬上慘綠衫,翩翩兩年少。
中間各仕宦,人事紛繚繞。
彈指廿六秋,駒隙忽停照。
秦中暫相遇,我正適邊徼。
草草敘悲歡,未暇觀顏貌。
生還荷聖茲,重待金門詔。
君亦方內遷,握手再一笑。
自憐雙鬢改,對鏡惄焉悼。
看君鸞鶴姿,尚與當年肖。
寫真入畫圖,明月清光耀。
花樹陰翳如,微風吟萬竅。
朱顏發春醅,宴坐恣歌嘯。
自是丰神佳,非關畫手妙。
盛衰寧有常,年齒何足較。
展卷一慨然,榮枯隨所蹈。
流放西域對紀曉嵐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他的性格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