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荀子的「性惡論」
2024-10-08 12:46:01
作者: 何香久
荀子理論體系中,最著名的是他的「性惡論」。
關於「人性善」還是「人性惡」,儒家學派歷來有兩種觀點,孟子是「性善」論的代表。他認為,人性從本質上來說是向善的,就好比水總是往低處流,人心向善是人的天性,水性向下是水的天性:「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孟子。告子上》)。為什麼人心向善?孟子認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什麼叫「不忍人之心」呢?孟子自己解釋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人看見一個小孩子要掉到井裡去了,都會有害怕和惻隱之心,而主動去救助他。這不是因為存心要和這孩子的父母套近乎,也不是要在鄉親和朋友中博一個好名聲,也不是怕不去救孩子而讓自己背上惡名。這麼做是出於一個人善良的天性。一個人如果沒有惻隱之心,沒有羞惡之心,沒有禮讓之心,他就不配做人了。人性的善是這一切的本源。這是他人性本善的理論根基。反映孔、孟思想的蒙學讀物《三字經》開篇就寫: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遷。人的本性,最原初的、沒有污染的本性都是善的,只是如果不施以教化或稍稍放鬆了教化,他的性情就可能改變。
荀子的觀點正好相反,他主張人性「本惡」。他的一篇著名的專論,就叫《性惡》。這一篇文章以孟子的「性善論」作為靶子,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論辯。
這篇文章一開頭就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人的天性是惡的,所謂的善是他有所作為的結果,也就是他做善事時他才善。請注意,這裡的「偽」,不是「虛假」和「偽飾」的意思,而是「作為」的意思。
荀子說:「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意思是說:人都是有私慾的,生來就知道好利惡害,好逸惡勞,滿足各種心理和生理的需要,壓根就不知道仁義道德,壓根就不知道辭讓忠信,壓根就不知道禮義文理。
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是戰國時期思想界論爭的一個重點命題。除了孟子的性善論,荀子的性惡論,還有告子的一種騎牆理論,即非善非惡論。告子主張人性本來既不善也不惡。他也以水來作比喻,他說:「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孟子。告子上》)。告子的意思是:人性好比水渠中的水,讓它向東流它就向東流,讓它向西流它就向西流。人性的善端,不是生而就有的,是靠後天的教育和社會環境的薰陶而形成的。其實對於這個問題的爭論東西方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發生過,比如西方基督教的「原罪」說就是主張人性惡的,另外一種觀點則認為人一半是天使,另一半是野獸,即人性同時有善與惡的兩面,則又是另一種姿態的「騎牆」了。
荀子旗幟鮮明地反對孟子的「性善論」。他的《性惡》篇,直截了當地指出:「孟子曰:『人之學者,其性善』曰:是不然!」「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
荀子在《榮辱》篇中,更是把這種思想發揮到了極致,他說:「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惟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人生下來就是「小人」,有唯利是圖的天性;人生下來就是「小人」,再加上遭遇亂世,長於亂俗,所以他的心性也就隨著亂成一團糟。我們想一想文革的「十年動亂」,是不是這樣?隱蔽在國人心靈深處的「惡」全都釋放出來了,就如同希臘神話中的潘多拉打開了她的「魔盒」,人與人互相猜忌,互相攻訐、互相踐踏、互相殺戮,沒有了道義,沒有了良知,沒有了人性,那種狀況被稱作「集體無意識」。為什麼幾億人成了「無意識」的一個「集體」(多麼龐大的一個集體!)?這個問題太值得我們今天的人作深長思了。
荀子認為,無論聖賢、君子、小人、邪惡之人,在生命的欲求這一方面,都是與生俱來的。所謂:「凡人之性者,堯舜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性惡》)。無論是堯、舜這樣的聖賢,還是夏桀、盜跖這樣的惡棍,無論是君子還是小人,他們的本性、本質、起點都是一樣的。聖賢不是一生下來就是聖賢,惡棍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惡棍。君子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君子,小人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小人。
不但從感官官能上,人的眼、耳、口、鼻、舌、身、體膚,其功能是一樣的,甚至在智能和理性要求上人也是一樣的:「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同也」(《榮辱》)。這裡,荀子提出了一個很發人深思的問題,就是「天性平等」問題。大家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基本的天性全都一樣,誰也別故意充大爺或者裝孫子。
如果用現代遺傳學的觀點還分析荀子的「天性平等」觀,可能會認為這個觀點有些幼稚。人作為生命的個體,其差異是永遠存在的。但是我們也要注意,荀子是站在「類」意識的角度來談「天性平等」的,他指得是一般意義的感性慾求和一般意義的天資和人生追求。人類的許多問題就出在這個「天性平等」上,因為等級和階級的分野給人們帶來了越來越多的困惑。統治者認為自己「受命於天」,而老百姓卻是天生的「賤民」。乃至於文革時期極左思潮影響下的「血統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也是論證人在天性上存在著不平等。從這個角度上看問題,荀子的「天性平等論」實在是對中國乃至世界思想史的一大貢獻。所以我要說荀子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荀子進一步認為,人的生命乃是出於天的,人的性也理所當然出於天,所謂「天性」是也。「凡性也,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性惡》)。荀子認為:「今人之性,飢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飢,見長者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也。故順性情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於情性矣。用此觀之,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按照人的本能、本性來說,餓了就想吃頓飽飯,冷了就想暖和一些,幹活累了就想休息,這是人生而俱有的感性慾求。現在我們餓了,可是有長者在我們不敢先吃,我們幹活累了,不敢在長輩還沒有休息時休息。這些實際上都是反於性而又悖於情的。但這裡邊就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如順人之性則會為惡,你餓了,不管有哪個長者在場,旁若無人,坐下就吃;你累了,不管哪位長孝在場,倒下頭就順,你倒是順乎了自己的天性,可這些全是不該做的呀。但你如果不這樣做了,又會違悖自己的性情。這不是玩概念,玩邏輯,玩急轉彎兒,而是玩真格的,這對矛盾,怎麼去解?
這裡有一點是應該值得我們注意的,就是荀子的「性惡論」和孟子的「性善論」,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對人的本來原欲的承認。荀子講:「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性惡》)。眼睛喜歡看到美麗的東西,耳朵喜歡聽到曼妙的音樂,嘴巴喜歡吃到可口的食物,身體喜歡安逸舒適,這是人們性情中固有的,是不須要學而知之的。
孟子說:「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好色,既使娶了天帝的兩個女兒,也不會完全滿足;富貴,既使富有天下、貴為天子,也不會滿足。真正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孟子認為這些都是人所固有的本性,也是人所共同具有的普遍的人性。
現在我們作進一步分析,荀子講性惡,一直講到了源頭,講到了人的本能,人的本性,人的原欲,人的感官官能和感性慾求。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人-----不論聖賢還是惡棍,不論君子還是小人,大家在本性、本能、原欲、感官官能方面都是平等的,那麼,為什麼又會有君子小人和高低貴賤的區別?
荀子認為,這其中的差異,在於人們後天受到的教育和社會影響的不同。
荀子說:「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也者,疾為誕而欲人者信己也,疾為詐而欲人之親己也,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欲人之親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驗己也」(《榮辱》)。荀子說的很明白了,君子與小人,雖然他們在天性上是相同的,但是他們在教養中所「求之之道」不同。小人欺騙、虛妄而希望別人相信他,陰謀奸詐而希望別人親近他,自己不干人事卻希望別人善待他。君子呢,他自己奉行信義,才希望別人相信他,他自己行為忠貞,才希望別人親近他,他自身行為端方,而希望別人時常用端方的標準來衡量他。
君子與小人思想行為的不同,是他們所受到的教育和社會影響不同。荀子講「求之之道」,「求之」是人的主觀選擇,「之道」則是客觀存在的「道」。當然這個「道」是比較廣義的「道」。人走上邪路,成為「小人」,主要不是他骨子裡天生就壞,而是因為受到了壞教育,或受到了壞的社會影響。是他的心靈受到了污染。荀子把這種靈魂的污染源稱之為「陋」。靈魂一旦被污染,就會走上與聖賢、君子背道而馳的道路。前邊荀子講過的「生固小人」,指得是沒有受到教化的「人之初」狀態,這個狀態,人可以成為君子,也可以成為小人,走哪條路,要靠自己去選擇。
接下來我們已經進入了荀子人性論思想的核心。荀子講人性本惡,要把這種惡導向善,就需要化性起偽。注意,這個「偽」首先仍然是「作為」的意思。荀子把「偽」-----人的作為,定義在「可學而能,可事而成」(《性惡》)這個基本點上,就是人要有所作為。「可學而能」「可事而成」講得是學習與實踐的辯正關係。
「偽」與「性」有什麼區別呢?區別在於性是「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性惡》)。是人的自然本性。而「偽」是心慮而生積習而成的人的作為,同時,它還有一個「引申意」,即指禮義、法度,即道德意識、道德修養與道德實踐。這一點也是荀子特別予以強調的。只有附合禮義、法度的學習、思考與行為,才能稱為「偽」。如此,才能用「偽」來化「性」而至於善。
荀子指出:「性者,本始材朴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後聖人之名一,天下之功於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性惡》)。你看他講得多透徹。性,是人的原始本質,偽是禮義道德的教化、學習與實踐。性本惡,順性之自然則不能為美善,所以需要「偽」。同時,「偽」也是需要以「性」來做基礎的,沒有性,則「偽」就沒有施展的土壤。性為惡,則「偽」作用於性,可以改造「性」、引領「性」向美善的方向發展。正如天地合諧則萬物萌生,陰陽和諧則發生變化,「性」「偽」合和天下才能達到大治。
怎麼樣來「以偽化性」?荀子開出了一個藥方,我把這個藥方稱為「養心方」。
荀子認為,心是形與神的主宰,人的一切行為都受心的指揮,同時,這個「心」也是最容易被污染、被遮蔽。荀子說:「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鬚眉,而察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於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解蔽》)。人心好比一潭靜水,在沒有風的時候,清明在上,污濁在下,可以用它來當鏡子。如果有風吹動,則水底的污濁就會翻動,澄明的水面就會因此而變得污濁,再也不能照映出完整準確的物象。心也是這樣。所以要「導之以理,養之以情,物莫之傾,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小物引之,則其正外易,其心內傾,則不足以決庶理矣」(《解蔽》)。心是個很脆弱的東西,又是個很堅強的東西。能不能定是非、決嫌疑,是不是會被物、欲所蔽,就取決於引導與將養了。
我們知道孟子也是講「養心」的,孟子講「養心」,注重的是內在的心性功夫,是就心靈的善端而將養。而荀子的養心,則注重外部的移奪造化。主張「解蔽」,即去掉心靈的遮蔽。這些遮蔽包括的範圍而廣,「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解蔽》)。把這些心靈的遮蔽全排除了,才能使心無旁鶩,惟正道是從,專注於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