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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孔子怎麼當官

2024-10-08 12:44:37 作者: 何香久

  孔子五十一歲時出來做官了。

  文人出仕,孔子是第一人。更有意思的是,用類似現代「跑官」的方式進入仕途的文人,孔子也是第一個!

  對當官,孔子一直是很嚮往的。不但嚮往,而且很熱衷,而且很捨得下功夫。

  他年輕時一直沒有機會出仕,在他三十五歲那年(魯昭公二十五年),季平子和郈伯因為在鬥雞中產生了矛盾,致使魯國發生大亂,連魯昭公自己都跑到齊國去了。孔子呢?也就離開魯國去了齊國。孔子到齊國後也不得志,甚至跟齊國大夫關係也處得很不好,於是兩年後他又回到魯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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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齊國時,曾為「高陽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高陽子是個名聲很壞的貴族,但是孔子為了能夠接近齊景公,能達到出仕的目的,既使給一個名聲很壞的人做家臣也在所不惜。

  在這以後又發生過一件類似的事情,魯國季氏家臣公山不狃盤踞費邑,起兵反叛季氏,想讓孔子去那裡做官。孔子很想去,他的學生子路不幹了。子路很不高興。為什麼呢?公山不狃這個人是魯國的第二號大壞蛋,頭號大壞蛋當然要算陽貨。子路說什麼呢?他說:「老師您要實在沒地方去就算了,為什麼要到公山氏那裡去呢!」

  孔子怎麼說,他說:「請我去的人,難道沒有什麼意圖嗎?如果有人任用我,我難道不可以在那個地方恢復文、武、周公的事業,從而挽回東周這種衰敗的局勢嗎?」

  孔子為什麼明知公山不狃是第二號大壞蛋,是文、武、周公事業最堅決的顛復者,還要到那裡去呢?難道孔子不知道他想依靠公山不狃這樣的人恢復文王、武王、周公的事業是「與虎謀皮」嗎?難道他為了當官連最其碼的原則也不要了嗎?孔子所處的時代,諸侯也好,公卿也好,陪臣也好,沒一個正經東西,差不多是「洪洞縣裡無好人。」孔子是想有一個政治平台來施展自己的報負,他做誰的官都一樣。孔子沒法跟子路講這些的,但他還是聽從了子路的意見。

  還有一件發生在孔子流亡途中的事,晉國的佛肸在中牟那個地方(現在的河北邯鄲與邢台之間)搞叛亂,抗拒趙筒子,讓孔子去那裡做官,孔子仍然準備去,還是這個直性子的子路出來反對,阻止他說:「老師我記得您從前說過,『君子決不與做壞事的人同流合污,』如今佛肸盤踞中牟謀反,您卻要去,這怎麼能說得過去呢?」

  孔子怎麼回答?他說:沒錯,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是,你應該知道,最堅硬的東西是不容易被磨薄的,最潔白的東西是染不黑的。難道我這個人是個葫蘆,只掛在那裡給人看嗎?

  孔子是很想當官的。他的從政情結特別強烈。後世的知識分子一個勁地往這條小道上擠,不知與他老人家帶了頭是不是有關係。但是命運似乎一直在跟他鬧彆扭,儘管他從年輕時就為此而不懈奮鬥,儲備知識,精湛「六藝」,磨礪精神,用各種手段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力,但總是碰不上合適的機會。

  那個時候季氏操盤魯國國政,但是季氏又受制於他的家臣陽貨。陽貨這個人是有野心的,他要背叛季氏,自己跳到政治前台上來,所以就想拉攏孔子。

  我們看一看《論語。陽貨》篇,陽貨與孔子的會見是很富戲劇性的。陽貨希望孔子去拜會他,孔子不去,他就送了一隻烤乳豬給孔子。這下孔子為難了,來而不往非禮也,不管怎麼說,總要上門謝謝人家才是啊。可是孔子又實在不願意見這個討厭的傢伙,怎麼辦呢?孔子就想了一個辦法,專門瞅准了陽貨不在家時去拜謝他。沒想到兩個人在半路上碰見了,這就叫「冤家路窄。」陽貨對孔子說:哈哈,老兄,別躲我了,我有話對你說呢!孔子沒辦法,只好走過去。陽貨說:一個人自己具備才幹卻讓國家陷入困境,這可以稱做行仁德嗎?我會說不可以。喜歡從政做官卻屢次錯過時機,這可以稱做明智嗎?我會說不可以。光陰似箭,時間不等人呀。

  孔子說:好吧,我會出去做官的。

  陽貨想讓孔子給他撐門面,雖然孔子非常想當官,但他不願意當陽貨的官。

  在這之後,孔子與他的弟子子貢有了一次意味深長的對話。子貢問孔子:「這裡有一塊美玉,您老人家說是把它藏在箱子裡呢還是找個識貨的人把它賣掉?」

  孔子怎麼說,他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賣掉它吧!賣掉它吧!我也是正等待識貨們買主呀!

  孔子想出仕的心情是多麼迫切!

  不久,果然這一回機會真的來了。

  陽貨反叛季氏在魯國引發了一場內亂,內亂平息之後,魯國特別需要一個能夠維持局面的人,魯定公和季桓子,同時想到了孔子。於是,51歲的孔子被任命為中都宰。孔子之被任用,完全是因為他日益高漲的社會影響。中都宰這個官職,相當於縣長。

  中都宰這個職務,孔子幹了很短一段時間就升遷了,第二年,他52歲時,被任命為小司空,管理建築。又沒過多久,由司空再升為大司寇,管理司法。再後來孔子還當過三個月的代理宰相,位列大夫。

  孔子怎麼當官,史料記載不多,《史記。孔子世家》記:「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當了縣長不過一年,已成為領導幹部學習的榜樣,中都縣周邊地區都學習他的做法。他樹立了什麼榜樣呢?《孔子家語》記載了他實行的幾條政令,如:「長幼異食,強弱異任,男女別塗,路無拾遺,器不雕偽。為四寸之棺,五寸之槨,因丘陵為墳,不封不樹。」按照年齡長幼分配食物,按照身體強弱分配勞動項目,男女分路行走,器物不搞華美的雕飾,實行喪葬改革等等。除此之外,孔子肯定還做了能成為周邊地區樣板的許多事情。魯定公接見過他,並且問他:「學子之法,以治魯國,何如?」學習你治理中都的辦法,來治理魯國,可不可以呢?孔子充滿自信地回答:「雖天下可以乎,何但魯國而己哉!」用我的辦法,治理天下都是行得通的,何況只是一個魯國呢!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他參與國政三個月的政績:「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途,途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孔子做的第一件事,是治理市場,平抑物價,使販賣豬、羊的商人不敢哄抬物價。第二件事,是男女分路行走,率先施行男女有別的政策。第三件事,治理社會治安環境,以至於東西掉在路上都沒人揀拾。第四件事,是加強政府的廉政、高效建設,四面八方的旅客來到魯國的城邑,要辦什麼事不必向有關部門求情送禮,有關政府部門必須對他們給予熱情接待,不得出現「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情況,確保服務質量的「零投訴」,直到客人滿意歸去。

  我們說,孔子實在了不得,這些事現在做起來都難啊。可是他做到了。

  《孔子家語》中記載了一個孔子辦案的故事:孔子當大司寇時,有一天來了一對打官司的父子,父親控告兒子不孝,兒子又訴父親不慈。孔子怎麼處理這個案子呢?他不判誰對誰錯,而是命令把這爺倆全關起來,關在一間牢房裡。關起來之後,孔子似乎把這件事忘了,一天不問,兩天不問,就是不審理他們。下屬辦案人員說:這事怎麼處置啊?總得先審一審,看看原告被告誰對誰錯,拿個處理意見。孔子笑笑說:「不用管他們。」就這樣一直關了三個月。最後老人提出撤訴,不告兒子了。兒子呢?也表示以後會善待父親。父子倆盡釋前嫌,和和睦睦回家了。從此以後父慈子孝,連口角也沒發生過。

  當政者季桓子對這件事提出批評,他以為孔子這麼做是背離了以孝治民的道路。明明是那個做兒子的不孝順父親,父親告他兒子是正當的。可你卻不分是非曲直,把兩個人全關了,讓人家自己解決。以後有不孝之子,當老子的就只有忍氣吞聲了?孔子說:「上失之,下殺之,豈可乎?不教其民,而聽其頌,殺不辜也。」意思很明白,為政的人首先要做好表率,不教而誅是萬萬不可以的,更不能濫用刑罰。孔子還有一個觀點:這對父子訟於公堂,不只是他們中誰的錯,而是我們這些當官的沒有把他們教育好。搞法律的,不要動不動就是處罰,像這父子二人,讓他們兩個好好反思,用情理來化解矛盾,不也很好嗎?其中的效果,是使用刑罰得不到的。

  我們說孔子這個理念很超前,早在兩千多年前,他就想到了用情感因素去解決法律問題,這不簡單,真的不簡單。我們試想一想,如果他當時把那個不孝的兒子打一頓板子再關上幾個月的班房,他表面上伏了,但會積鬱更大的怨恨,這矛盾看起來化解了,實際上卻隱伏著更大的矛盾。而採取自我反思的方式化解,效果就不一樣了。當然這是指民事個案而言。

  如果您認為孔子當官只能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錯特錯了。孔子為政的才能是表現在多方面的,值得一提的「大手筆,」就有「夾谷會盟」和「墮三都」事件。

  我們先簡單說說「夾谷會盟」。

  魯定公十年(前500)夏,魯國與齊國兩國首腦約定在夾谷會盟,簽立和平條約。夾谷在什麼地方呢?就在現在的山東萊蕪南部。這次會盟的政治背景,與孔子有關。齊國大夫黎彌說齊景公:魯國重用孔子,那麼形勢的發展會對我們越來越不利,必定會給齊國帶來更大的威脅。於是齊景公派使臣約會魯定公,在夾谷相會洽談締結盟約。

  魯定公本來沒有一點戒備心理,孔子向他建議說:辦理文事一定要有武備,辦理武事一定要有文備。古代諸侯出國,一定配備文武官員隨行,您不妨安排左右司馬同去。魯定公採納了他的建議。

  果然不出孔子所料,這一次會盟一開始就險象叢生。兩國首腦相見的程序剛過,齊國的四方舞樂隊伍就就以旌旗為先導,頭戴羽冠,全副武裝蜂湧登場,試圖武力劫持魯定公。魯定公一時手足無措。這個時候,被齊國大夫黎彌認為「知禮而無勇」的孔子突然站起來,從容不迫地走到盟壇上,大義凜然地對魯景公說:這些人是幹什麼的?兩國首腦在這裡會盟,為什麼讓這些夷狄的舞樂來出醜,你齊君還怎麼號令諸侯?齊景公自知失禮,揮手斥退了舞樂。

  緊接著,又演奏宮中之樂,齊國一些戲謔藝人和一群小矮人邊舞邊唱上了台。孔子又說:百姓迷惑戲弄諸侯,論罪當斬!請命令有司去執行。這些人於是全被腰斬。

  盟約快要締結時,齊國提出:齊國將來如果出兵作戰,魯國必須出動三百輛兵車助戰,否則就是破壞盟約。這是一個「霸王條款」。如果魯國承認了這個條款,就等於是把自己降格為齊國的屬國。孔子隨機應變,馬上提出:如果齊國不把前一年陽貨奔齊時侵占的魯國汶陽地區的鄆、灌、龜陰三地歸還魯國,而要求魯國出兵車,也是破壞盟約。

  於是這一條也寫在了兩國的盟約上。會盟之後,齊國如約歸還了他們占據的魯國汶陽地區鄆、讙、龜陰的土地。

  夾谷之會真是孔子的大手筆。面對國力、兵力皆大大強於魯國的齊國,孔子不畏強霸、大義凜然,他所表現的政治家的氣度、外交家的風度,讓我們今天看來也不由為之鼓掌喝彩。

  再說孔子的另一個大手筆「墮三都。」

  先要弄明白什麼是「三都。」我先講講當時魯國的政治格局。魯國的政權,是由魯桓公三個兒子的後裔分享的,其中孟孫氏為司空,叔孫氏為司馬,季孫氏為司徒。這三個人就是魯國三卿,也被稱為「三桓。」其中季孫氏勢力最大,魯國國政實際上把持在他手裡。「三桓」在各自割據領地內的城堡,被稱為「三都。」即季孫氏的費邑、叔孫氏的郈邑、孟孫氏的成邑。這三座城堡,是他們搞分裂、鬧獨立的大本營。到了孔子仕魯的時候,發生了很有意味的變化,本來「三桓」向魯國國君要籌碼鬧獨立的據點,反而變成了「三桓」的家臣向「三桓」鬧獨立的據點。當時「三桓」全部住在國都曲阜,這三大城堡是由他們各自的家臣盤踞著。他們擁兵自重,對「三桓」造成了很大的威脅。形成了「陪臣執國命」的局面。

  我們知道此時的孔子,正懷著平治天下的抱負,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加強魯國公室,削弱「三桓」特別是季孫氏的權力擴張,剝奪「三桓」家臣膨脹的私慾。最終達到尊天子、服諸侯,以仁德統一天下的大目標。

  孔子「墮三都」的計劃是這樣的:「家不藏甲,邑無百雉之城,今三家過制,請皆損之。」不允許「三都」有自己的軍隊,城市面積要按規矩縮小。這個計劃,一開始魯定公和「三桓」都是支特的。

  這個計劃的實施卻遭到了抵制,拆除叔孫氏郈邑的城堡還算順利,但拆除季孫氏費邑城堡時就遭到了邑宰公山不狃的強烈抵抗。公山不狃突襲曲阜,嚇得魯定公和孟孫氏、叔孫氏都藏在季孫氏家裡。這個危急關頭,孔子挺身而出,組織將領率兵反擊,大敗公山不狃,公山不狃出逃齊國,費邑城堡被拆除。

  但是,最後一座城堡:孟孫氏的成邑(在今山東寧陽東北)卻成為孔子的「滑鐵盧。」

  成邑邑宰叫公斂處父,他對孟懿子說:你是孔子的學生,況且墮三都的計劃你是投過贊成票的,不能出爾反爾。現在你也知道墮三都對你是多麼不利了,那麼,你就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由我來抗住它。所以由於公斂處父的抵抗,從夏到冬幾個月成邑毫髮未損。魯定公御駕親征,但季孫氏、叔孫氏都持觀望態度,不予任何支持。孔子這才醒悟,「三桓」已經把他當成他們的對立面了。隨著魯定公出兵失利,孔子的「墮三都」計劃宣告流產。這對孔子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孔子傷心透了。

  更讓他傷心的還在後面。

  齊國國君用大夫黎彌之計,送了80名年輕的美女和披掛彩衣的30匹文馬給魯君,齊國的美女、文馬到了魯國國都曲阜城外,不敢貿然進城,先是派人去謁見季桓子。季桓子穿著便服三番五次去偷看,決定接受下來。就請魯君外出巡遊,藉此去城外觀賞美女文馬。然後照單全收。收下之後魯定公耽於聲色,把政事全懈怠了,而且疏遠了孔子。季桓子也是「三日不聽政,」連祭天這樣的國家大事也不參加了。郊祭結束,又沒有把祭肉分給孔子。這個時候的魯君和季桓子,巴不得孔子早一天離開,好讓他們心安理得地享用美女和名馬,所以用不分祭肉的方式故意羞辱孔子。

  子路對老師說:咱們還是離開魯國吧。

  這一回,他聽從了子路的勸告,懷著一腔悲憤離開魯國,開始了長達14年周遊列國的顛沛流離的生涯。

  這一年,孔子已經55歲了。

  孔子曾對他的學生說:「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論語。憲問》)。國家政治清明時,做官領俸祿,國家政治黑暗,還去做官領俸祿,這是莫大的恥辱!

  他用自己的行動,踐行了自己的政治主張。

  八、理想主義者孔子孔子是個理想主義者,一個很天真爛漫的理想主義者。

  14年的顛沛流離,孔子經歷了許多磨難。

  不幸的是,各國的諸侯都不願意用他,不是因為孔子沒有才華,相反,他的才華已經到了讓他們害怕的地步。他讓魯國的政治、經濟環境都有了很大的改觀,夾谷會盟的勝利讓他在魯國和周邊地區有了很高的聲望,「墮三都」雖然功虧一簣,但這個事件本身帶給各諸侯國的震撼是非常強烈的。按常理來說,他在哪一個國家謀一個位置都不應該有什麼問題。

  實際上卻不是這樣。他有敏感的政治意識,批評諸侯無不切中弊病,而且不留情面,誰願意把這樣一個人放在身邊呢?他開頭去衛國,受到衛靈公短暫的禮遇,仿照魯國的俸祿標準,給他六萬小斗穀子,但沒多久就被猜忌,被誹謗,孔子只好選擇離開。

  孔子周遊列國的目的是什麼呢?不外乎「求仕、」「行道、」「教學。」但孔子自己知道,要實現這三個目標,實在是難於上青天。首先,「求仕」之道從他流亡的第一站起就已成為畏途。司馬遷說:「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餘君,莫能用。」說孔子為了尋求出仕之路,在周遊列國的過程中曾遊說過七十多個國君,但沒有一個國君願意任用他。孔子遊說七十餘個國君當是誇張,在14年的流亡生涯中,他到過的國家有衛、陳、曹、宋、鄭、蔡等六個,這些國家和地區多分布在現在的山東、河南兩省,其中在衛、陳兩國呆得時間最長,僅在衛國,先後就有十年時間,但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他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

  他在匡地被當地人圍困過五天,在蒲地被人扣押,在宋國又差點讓司馬恆魋殺了,在陳蔡之間又被圍困在野外,絕糧七日,差點餓死。真是歷盡劫難。

  矢志不改的,是他道德理想。

  在他離開宋國前往鄭國時,和他的學生們走散,獨自一人站在郭城東門外等他的學生,有個鄭國人對尋找老師的子貢說:「東門外有一個人在那兒站著,腦門像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腰以下比禹短三寸,看他上半身有聖人氣象,但下半身卻如同喪家之犬。」子貢把這話原原本本告訴了孔子,孔子說:他說得沒錯!

  在被匡人圍困時,他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意思是說:周文王死後,周代的文化禮樂不還在我這裡嗎?上天如果要滅絕這種文化,那我死後,人們再也不會掌握這種文化了;如果上天不滅絕這種文化,匡人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同樣,在宋國時他帶領學生們在樹下演習禮儀,宋國司馬恆魋把樹砍了,揚言殺他,孔子又說:上天已經賦予了我傳播道德的使命,一個恆魋又能把我怎麼樣?

  在被圍困在陳蔡之間,絕糧七日,不少弟子餓昏的情狀下,他卻照樣給弟子講學、誦詩、彈琴、唱歌,鼓舞他的學生們堅定信念。直性子的學生子路問孔子:「君子亦有窮乎?」君子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嗎?孔子怎麼回答?他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走投無路時,會一如既往堅持自己的原則,換了小人,肯定要胡作非為了。

  孔子在這裡給「君子」和「小人」劃了一道分水嶺:君子處於困境也不失自己的信仰,保持自己的理想人格。而小人在窮困時卻是什麼壞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這就是孔子,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

  《論語。憲問》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孔子留居衛國時,有一天正在擊磬,有個人擔著草筐從門前經過,說:「這磬聲里有擊磬人的心聲,含著深意啊。」停了一下,又說:「聲音硜硜的,太執著了!沒有人了解自己,放棄就算了,所謂:水深的話,穿著衣裳走過去;水淺的話,撩起衣裳蹚過去。」孔子說:「有這種堅決棄世之心,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孔子在信念問題上是從不講究「變通」的。

  我們再看《論語。微子》中的一則故事。孔子和他的學生在流浪途中要過一條河,不知道渡口在什麼地方,正好看見前邊不遠處有兩個農夫在耕田,就讓子路去問津,問問哪裡有渡口可以過河。原來這兩個耕田的農夫,卻不是一般的農夫,而是兩個「高人,」也就是避世的隱士。一個叫長沮,一個叫桀溺。子路先問長沮,長沮反問他:你替他趕車的那老頭兒是誰?子路說:那是我的老師,天下聞名的孔丘啊!長沮哂笑說:「既然是孔丘,他理所當然應該知道路該怎麼走,還用得著去問別人嗎?」這句話有弦外之音:你孔先生周遊列國,到處布道,給人指點迷津,你自己還不知自己的路應該走哪一條?這個世界已經爛透了,沒救了,你想拯救世界?此路不通呀!

  子路又問桀溺,桀溺反問子路是誰?子路以名字相告,桀溺又問他是不是魯國孔丘的門徒,子路回答說是的。桀溺不告訴他渡口在什麼地方,卻答非所問地說:「如今世風日下,禮崩樂壞,這就像大水泛濫似的成為時代的潮流,誰也不能遏止它、改變它。與其追隨逃避壞人的人,你何不跟著逃避社會的人呢?」說完繼續埋頭干自己的農活,不再理睬子路了。子路把問路的情況向孔子一說,孔子臉色沉了下來,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人各有志,各自走各自的路,如果天下有道,那麼我孔子也用不著東奔西走,反倒可以回家去種地了。

  孔子何嘗不知這個世界是他所沒有能力改變的,但他又清楚,如果誰也不去管,這個世界可就真的沒希望了。

  孔子知道他自己走上了一條什麼路。他也知道他自己無力改變這個世界,他所做的事情,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他既然上路了,就不能放下自己的行囊。

  這就是孔子。

  魯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孔子結束了他十四年的流浪生活,回到魯國,他已經是66歲的老人了。

  回國以後,儘管他被國人尊為「國老」,魯哀公、季康子且每以政事相詢,但孔子鐵下一顆心,不再去做官了。

  孔子晚年,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繼續教學生,二是研究整理古文獻。經他之手整理的古文獻有《詩》、《書》、《禮》、《樂》、《易》等,他對《易》用力最勤,手不釋卷,以致於把串聯竹簡的繩子磨斷了三次,後人稱孔子讀易,韋編三絕,就是這麼來的。另外,孔子還據魯國的國事,編成了《春秋》一書。

  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享年73歲。

  晚年,孔子遭受的最多打擊,就是他心儀的弟子一個個相繼離開人世。

  比他小三十歲的顏回死了,死於貧、病;

  他最忠實的弟子子路死了,死於衛國的內亂;

  他欣賞的弟子冉伯牛也死了,死於瘟疫。冉伯牛病重時,他的家裡人怕傳染,不敢去看他,但是孔子去了,冉伯牛卻緊緊閂著門,不讓老師進去。孔子一遍遍敲門,敲不開,就從窗外把手伸進去。冉伯牛哭著把老師這隻手握住了。孔子也哭了,只是說:這都是命運啊,這麼好的人怎麼就得了這樣的病呢?這麼好的人怎麼就得了這樣的病呢?

  死去的還有他的弟子閔子騫、仲弓……還有一件讓他傷心的事,魯國貴族們打獵時捕獲了一頭麒麟。當時誰也不認得這頭怪獸,就把它送給管理山林的人了。孔子見了,立刻掩面大哭。他的學生見他哭得這麼傷心,問他,孔子說:這是麒麟啊!它是含仁懷義的祥瑞之獸,只在政治清明,社會安定,有仁愛君王出現時它才出現,可現在正是惡人當道的亂世啊,它出來了,真是生不逢時啊。所以它會受到傷害,我就是因此而悲傷啊。最後,孔子長吁一聲:「吾道窮矣」!我一生所奉行的道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孔子哭麟,實際上是在哭他自己啊。

  孔子懷著一腔悲憤和無盡的惆悵離開人世。

  司馬遷給他的評價是「高山仰之,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孔子就像一座巍巍大山,讓人敬仰,他一生的學問人品,像大道為人們所遵循。一般的人雖然沒有可能達到他那麼高的思想境界,但是心靈是永遠嚮往著他的。

  這是對孔子一生最權威的定評了。

  九、孔子在人間司馬遷對孔子的定評是不過份的。

  孔子自己也萬萬不會想到,他東碰西撞地活了一世,卻被世世代代千世百世的人們記在心裡。

  從他還活著時被自己的學生尊為聖賢,他的頭上就已經有了太多的光圈。

  這不是孔子自願的事,他活著時對說自己是聖人非常反感。他從不認為自己是聖人。

  孔子成為聖人,是因為有人需要他成為聖人。

  千百年來,我們心目中的孔子早已失卻了他老人家的「本來面目。」

  那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孔子不是原本的孔子;

  那個「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孔子不是原本的孔子;

  那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孔子不是原本的孔子;

  那個「存天理、滅人慾」的孔子不是原本的孔子……那是董仲舒和朱熹們「製造」的孔子。

  真正的孔子在哪裡?就在歷史的紫陌紅塵里,就在我們這個煙薰火燎的人世間。

  今天,我們研究孔子的學術,重溫孔子的思想,首先,應該讓那個真性情的孔子回到人間。

  以上我所講的,是孔子學說和思想對世道人心的貢獻,還有一點,是我們不能忽略的,那就是孔子的人生智慧。

  我們不能忽略一個日常的孔子。

  前些年我在一家高等院校講孔子,學生遞了一個條子給我,說老師你說孔子這麼了不起,但是我覺得他輕視女人,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是應該批判的吧?

  我認為,對孔子的女性觀的認識,首先要從「禮」上做一番考察。

  堅持「孔子輕視女性」觀點的朋友有很充分的理由,光是從《論語》里摘出幾條言論就能成為很好的論據了,而且,孔子說他「有教無類,」實際上是「有類」的,他的學生不論窮富只有一類人,那就是男人,孔子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這裡面沒有一個是女人。

  孔子的時代和我們這個時代完全不一樣,無淪從思想觀念還是社會風俗都不一樣,首先從周朝的禮制上就規定了男女之間的「大防。」我們看《尚書大傳》,那裡面記錄了孔子關於男女從不同風俗的角度看待男女關係的話。孔子說:「吳越之俗,男女同川而浴,其刑重而不勝,出無禮也。」吳越這個地方的風俗,男的女的在一條河裡洗澡,雖然刑罰對於這一點是很重的,但還是不能制止這種行為,因為他們不懂得「禮。」接下來他又說:「中國之教,內外有分,男女不同椸架,不同巾櫛,其刑重而勝,由有禮也。」什麼意思呢?中原這個地方,很重風俗的教化,男女有別,內外有分。男人女人不在同一個衣架上晾衣服,或者更進一步說男人女人的衣服不晾在一個衣架上,男人女人不共用一條毛巾,一把梳子,那裡的刑罰與吳越地區是一樣的,但是卻可以制止犯罪,原因在於他們遵循「禮」的制約。男女沒有分別,重刑也不起作用的地區,是因為沒有「禮」的制約,這裡,孔子是把「禮」看得重於「法」的。所以他當了中都宰,就制訂了一條「地方禮規:」(請注意是「禮規,」同時也是「法規」)那就是「男女別塗。」男人女人各走各的道,一條街上男人走這一邊,女人走那一邊。看起來怪怪的,有點滑稽,有點非夷所思,可那時就是這樣的。所以有的朋友遞條子給我,說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這可以為師的「三人」中包括女人嗎?我說孔子沒說女人不可以為師呀,但那時男女走路是分開的,「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這同行的人中肯定不是女人了。但是沒關係,如果孔子認為這個女人很優秀,就肯定會讚美她並向她學習。

  但是,孔子所讚美的女人,往往是與「知禮」有關的。在《禮記。檀弓下》篇,孔子讚美一個名叫敬姜的女人,她是魯國大夫穆伯的夫人。讚美她什麼呢?她的丈夫穆伯死了,她只在白天哭,出殯的時候,她躲在帳子裡面哭。而她的兒子死了,她白天黑夜都哭。孔子讚美她說「知禮矣!」這個女人懂得禮節啊。這裡「禮」和「節」是這樣構成組合的,即用「禮」來「節」制自己的情感。

  我們再看一個記錄在《孔子家語。好生》篇中的故事:魯國有一個男子,獨自住在一所房子裡。(這個男人沒有記下他的名字,後世的人稱他「魯男子」)他有一位鄰居,是個寡婦。有一天半夜,下起了暴雨,寡婦家的房子沖毀了,於是就到魯男子家來打門,要求到他家借住。魯男子卻拒絕了,沒有給她開門。寡婦在門外說:你這人怎麼沒有一點仁愛之心?不肯幫助我呢?魯男子說:我聽說男人和女人不到六十歲是不可以同住的,我們都還年輕,所以我不敢接納你。女人說:你幹嗎不學學人家柳下惠呢?人家懷裡抱著沒趕上出城的女子,可是沒有一個人說他心術不正啊。魯男孒說:柳下惠做到的事情,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就用我自己做不到的,學習柳下惠能做到的。

  柳下惠我們都知道這個人,當年他差不多就是一個「感動中國」的人物,有一個成語叫「坐懷不亂」就是講他的事。柳下惠是春秋中葉魯國大夫,他其實不姓柳,而是姓展,展開的展。名獲,字子禽,因為他受封的那個地方叫柳下,他死後諡號叫惠,所以就叫他柳下惠了。還有人說他姓「柳下」,單名叫惠,就更大錯特錯了。他當魯大夫是有賢名的,孔子很欣賞他,《論語》中多次寫到他,稱讚他賢能之人。卻說有一天晚上柳下惠夜宿城門,偏巧有一個女人因為錯過了出城的時間,也只好在城門洞裡過夜。晚上天氣很冷啊,柳下惠怕那個女子凍傷了,就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裡,抱了整整一夜,一點沒有越軌的行為。所以後來就成了「坐懷不亂」的榜樣。

  我們說魯男子這個回答太有趣了。魯男子的意思是:並不是每一個男人都能成為柳下惠,比方說我就不行。一個年輕女人如果抱在我懷裡我肯定做不到「坐懷不亂。」所以我只能用「禮」來克制自己,「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

  孔子是讚美魯男子的做法的,他說:「善哉!欲學柳下惠者,未有似於此者。期於至善,而不襲其為,可為智者乎!」孔子讚揚魯男子的「活學活用,」說從來學習柳下惠的人,沒有像魯男子這麼樣懂得變通原則的人。他學到了柳下惠的精神,卻用得是另外一種行為方式來達到「至善,」而不是死搬硬套照抄藍本,可以算是智者了。

  這位魯男子拒絕接納女人過夜,可能有兩種想法,第一是感到自己沒有柳下惠那樣的道德定力,怕把持不住自己,第二是怕對方也不是柳下惠抱在懷裡的那類女人,即使自己有定力,對方沒定力也不成。成全了柳下惠「坐懷不亂」英名的那個女子,也是個「坐懷不亂」的人呀。所以孔子稱讚魯男子變通的智慧。

  孔子曾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吃飯喝水、男女之情,都是人生存的大欲望,是人性中最根本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怎麼妥善處理好,就只有用「禮」去權衡約束了。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必苛求孔子。

  孔子自己的婚姻不幸福,他19歲時娶丌官氏,妻子為他生了一兒一女,但他們之間卻沒有留下任何情深義篤的記錄。《禮記。檀弓上》上記載,孔子的夫人死後一年,兒子孔鯉還在哭祭,孔子聽到哭聲,問:誰在那裡哭呀?他的學生說:是伯魚(孔鯉的字)。孔子說:「嘻,其甚也。」他也太過份了吧。伯魚聽到父親斥責他,就除掉喪服不哭了。

  有一種說法是:孔子是與妻子離了婚的,那個時代叫休妻。這不是野史,而是有據可考的。我們還看《禮記。檀弓上》篇:

  子上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往昔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喪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隆,道污則從污。伋則安能?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伋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喪出母,自子思始。

  我們看大屏幕上這段原文,我來解釋一下。「子上」是指孔子的重孫子孔白,字上。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孔鯉的兒子孔伋,字子思。這段文字涉及了孔家四代人的婚姻問題。子上的母親,也就是子思的妻子死了,但子上卻沒有為母親穿孝服。原因是子上的母親、子思的妻子是離了婚的。門生問子思:「從前您的父親孔鯉,不也曾給離婚的母親戴過孝嗎?」子思說:「對呀。」門生又問:「您不讓孔白戴孝,是為什麼呢?」子思回答:「我的父親從前沒有失禮的地方。按照禮節,該隆重的就隆重,該簡單的就簡單,我怎麼能做到呢?如果是我的妻子,那麼她當然也就是孔白的母親了,但如果她已經不再是我的妻子,就不應該是孔白的母親了。」

  這段文字透出了以下幾個方面的信息:

  孔子是離過婚(出妻)的。門生問孔子的孫子子思:「從前你的父親孔鯉不是給離婚的母親戴過孝嗎?」子思承認說:是這樣。孔鯉的母親,是孔子的夫人。

  孔子的孫子孔伋(子思)是離過婚的,所以不讓自己的兒子孔白(子上)給他的母親戴孝。因為妻子既然離了婚,就不再是自己的妻子,也就不再是兒子的母親了。

  從子思那時起就立了一條規矩,孔家是不為已經離了婚的母親戴孝的。

  孔子離過婚,這沒什麼不正常的,誰說名人、聖人、偉人的婚姻就一定要美滿幸福呢?這是兩碼事。孔子為什麼離婚?我們也不必深究。孔子自己制訂過「出妻」的七種原由:

  不孝敬父母;

  沒生育子女;

  淫亂邪僻;

  心懷妒忌;

  身有殘疾;

  撥弄是非;

  偷盜財物。

  但我們還是無從考察孔子婚姻出現問題的原因。

  孔子的兒子孔鯉也是離過婚的,他離婚的原因大概可以和以上條款中的某一條對上號,《闕里述聞》記:「伯魚前妻無德……妻不可化,乃出之。後妻賢,生子伋。」

  孔子自己和他的兒子、孫子三代婚姻都是失敗的,這給了我們很多值得思考的問題。兒子的婚姻是孔子主的,孫子的婚姻是兒子主的,其結果是一連串的失敗,說明不論是誰,都會遇到理想與現實不合卯楔的矛盾。

  孔子其實是一個很講究生活品味的人,比如他對於飲食、服飾的講究,以我們現在的眼光看起來,那真是精緻到了極點。

  我們都知道孔子有一句名言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論語。鄉黨》)文革期間「批孔」,說他是「寄生蟲,」他的上述理論,成為很醒目的靶子。

  孔子對吃是很講究的,他有「十不食」論也非常著名:

  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饐,讀yi,指食物陳舊,餲,讀ai,指食物腐敗變質。糧食陳舊發霉,魚肉腐敗變質,當然是不能吃的。

  色惡,不食。食物的顏色變了,意味著已經變質,這也是不能吃的。

  臭惡,不食。食物變味,是萬萬吃不得的。

  失飪,不食。食物在製做過程中出現了問題,火候不到或太過,不能吃。

  不時,不食。這裡有兩層意思,一是不是應時的東西不吃,也就是不知那些反季節的東西。二是不該進食的時候不吃東西。

  割不正,不食。肉切得不方正,不吃。孔子認為割不正是失禮的表現,所以不吃。

  不得其醬,不食。孔子那時吃肉,沒現在這麼複雜的烹飪手段,煮熟了放點鹽,而醬是主要的調味品。如果醬調理的不好,一來敗壞胃口,二來也是失禮的表現,所以不能吃。

  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儘管肉很多,而且烹製也合口味,但是注意不多吃。食氣是什麼意思?「氣」與「餼」是通假字,食餼,指的是主食。這一條的意思是吃肉不要超過主食的量。

  沽酒市脯,不食。從街上買來的酒和肉乾,不吃。這是從衛生的角度談的。當時的食品加工非常粗糙,不堪入口。

  不撤姜食,不多食。吃完肉食以後,姜不撤下,但也不多吃。古人對吃薑是很講究的,幾乎每頓飯都有姜,作為一種調味品,也有祛寒濕解溫毒的作用。但不宜多吃,要適可而止。

  文革時批判孔子的「十不食」,說這是奴隸主腐化墮落的生活寫照,今天看起來,「十不食」中除了極個別的是出於對「禮」的遵循,大部分體現了孔子的飲食科學觀和養生思想。

  現代人又把孔子抬舉成一個「美食家」,這個觀點我也不敢苟同。孔子的飲食觀,只不過是反映了最基本的飲食科學常識,相反,他是個「無終食之間違仁」的人,哪怕是吃一頓飯,也不敢違背「仁」、違背「禮。」《呂氏春秋》中有個故事,證明了這一點。那個故事說:周文王喜歡吃昌蒲的根醃製的鹹菜,孔子是很崇拜周文王的,處處拿周文王做自己的榜樣。他聽說周文王喜歡吃昌蒲根醃漬的鹹菜,也強迫自己吃這東西。但是這種鹹菜實在是不好吃,孔子一邊吃一邊皺著眉頭,「縮頞而食之,三年然後勝之」(《呂氏春秋。孝行覽。遇合》)。就這麼皺著眉頭堅持了三年,終於習慣了這種東西。在孔子心目中,難咽的昌蒲根鹹菜因為周文王的嗜好而變成了一種「聖物」,他逼著自己用了三年的時間去接受它,是為了讓自己去接近「仁。」

  據說孔子也是個喜歡酒的人,而且還有海量,古謠曲有「先舜千鍾,孔子百觚」之說。觚和鍾一樣,都是酒器。觚就是牛角大杯,容量很大,能飲「百觚」是誇張,但看出他酒量還是蠻大的。但是孔子喝酒很有節制,他愛酒而不為所困,善飲而不及亂,時刻保持著一種清醒。他從來沒有放縱過,你翻遍能看到的史籍,都找不到孔子醉酒的記錄。

  孔子對穿衣也很講究。我們打開《論語。鄉黨》篇,就等於打開了孔子的一架大衣櫥。那裡邊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各種質地們朝服、祭服、常服、齋服甚至睡衣、褻服應有盡有。而且麑裘、狐裘、羔裘之類的高檔服裝也不少。齊國的國務總理晏嬰就曾批評孔子「盛容飾。」晏子這個國務總理是以節儉出名的,他天天坐著破爛的牛車上下班,穿的衣服上打滿了補丁,他對衣冠楚楚的孔子是看不上的。

  孔子對服裝的過份講究,當然也是出於「禮。」他的學生顏淵問他怎麼去治理一個國家,他講到其中一點就是「服周之冠,」即戴周王朝款式的帽子。他向來都是從政治的高度來考慮服裝問題的。一些國君碰到了服飾方面的難題,總是找他請教。

  孔子在服裝問題上也有「活用」的時候,比如他在家裡穿的皮袍,就做成了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的,「褻裘長,短右袂。」右邊的袖子短半截,看起來不太協調,但實用、方便。這是他的靈活之處。

  孔子這個人,從來不太掩飾自己的真性情,比如他和他的學生們有時也沒大沒小地爭論,比如他也想發財,他自己就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如果可以求得財富,既使是讓我去做拿鞭子乾的活兒,我也去干。孔子時代,所謂「執鞭之士」是一種很低賤的職事,拿著鞭子給人家看門兒。孔子認為人想發財是正常的欲望,這叫「可欲。」孔子不掩飾自己這方面的追求。但是他又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同上)不義之財對我來說就是天上的浮雲,從來不會讓我動心的。

  孔子愛哭,但是他又是一個隨時隨地能給自己找到歡樂的人。《孔子家語》里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回孔子到泰山出遊,碰上一個高人。這個高人是一個隱士,名叫榮聲期,當時已經95歲了。他穿著鹿皮袍子,腰裡扎著繩子,一邊走路,一邊快樂地彈琴唱歌。孔子看見這個老頭活得這麼快活,就問他:老人家,您怎麼這樣高興呢?榮聲期說:讓我高興的事太多了,而最值得高興的有三件。第一、天生萬物,人是最尊貴的,而我呢,能夠成為一個人,這是頭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第二呢,人中有男人有女人,男尊女卑,我又有幸成為一個男人,這是又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第三呢,人生壽夭不同,有的沒出襁褓就死了,而我卻活到了九十五歲。難道這不值得高興嗎?

  孔子很受感動,他說:「善哉!能自寬者也。」這個老漢,是個能寬慰自己的智者啊!

  孔子就是以一種大生命的意識來創造生活,並且創造生活的歡樂的哲人。

  孔子對歡樂的認識是他人生智慧的精華。他曾提出「益者三樂」和「損者三樂」的觀點:益者之樂,首先是以遵循禮樂為快樂,其次是以揚人之善為快樂,再次是以多交有德行的朋友為快樂。損者之樂,首先是以驕縱為快樂,其次是以閒遊浪蕩為快樂,再次是以大吃二喝為快樂。(見《論語。季氏》)孔子告訴我們,歡樂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

  這對於我們的人生有著很重要的啟迪意義。生命中的大歡樂是人生的大超越。金錢和權力不可能給人帶來持久的歡樂,因為金錢有地域性,你到外國,花人民幣就不方便了。權力有時限性,你從領導崗位上總有一天會退下來。但歡樂是沒有邊界的,你可以無所不快樂,無往不快樂。

  在日常生活中,孔子是個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的凡人。

  但他同時又是一個超越了「本我」的大寫的人。

  孔子的人生智慧,是全人類的精神不動產。

  在結束這一課的時候,我想起了伏爾泰的話:人們對孔子的信仰不同於對神的膜拜,人們之所以尊敬他,是因為他在上天的啟示下,為人類創造了最崇高的理想。(《自然法則》)

  人間的孔子,他屬於中國,也屬於世界,屬於人類;

  人間的孔子,他屬於歷史,也屬於現在,屬於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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