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21:39:46 作者: 王朝柱

  中央紅軍搶渡湘江之後,倉促清點人數,僅僅剩下三萬多人了!活下來的同志已經疲憊不堪,但為形勢所迫,於十二月三日又匆匆撤離了用烈士鮮血澆灌的湘江戰場,向西延山區退去。四日,最高「三人團」在大山之中作出決定:「繼續西進至通道以南及播揚所長安堡地域。」換言之,最高「三人團」不考慮敵我的態勢,也沒有想到蔣介石正在調兵遣將,在通往湘西的湘黔交界處設置「請君入甕」的口袋陣,仍決定「以一部兵力狙擊追敵,牽制企圖向紅軍翼側截擊的湘桂兩軍,主力分左右兩路向通道、播揚、長安堡前進,北出湘西,同紅二、紅六軍團會合」。

  就這樣,大敗於湘江兩岸的中央紅軍又作甬道式前進隊形,向著西延山脈主峰老山界前進。

  老山界原名叫越城嶺,是當地少數民族給它起的土名。老山界最高峰叫苗兒山,海拔二千多米,是中央紅軍突圍轉移以來遇到的第一座高山。它山勢連綿,峰巒重疊,更有峭壁懸崖,老林修竹,真是既險峻,又壯觀!在這裡,雖然敵人的兩路「追剿」大軍難以進入,連結隊而來的敵機也只好鳥瞰崇山峻岭興嘆,但對於剛剛打了大敗仗的中央紅軍而言,也同樣存在著極大的困難。另外,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為了儘快把紅軍趕出桂北,他們不僅派來重兵尾追和側擊,而且還在西延及老山界以西的龍勝山區大搞堅壁清野,從當地調來熟悉山勢地形的民團藏於大山之中,時而在這個山頭放幾槍,忽而在那個山頭放幾槍,加之不分白天黑夜,搞得已人困馬乏的紅軍隊伍沒吃沒喝,也不得休息,真是討嫌極了!

  中央紅軍退入人跡罕至的老山界之後,道路窄險難行,山峰連著山峰,到了一個山頂,發現前面還有一個山頂,這個山峰爬完了,又閃現出一個更高的險峰。再加上時至初冬,高處不勝寒,由北方吹來的瑟瑟山風,凍得腹空衣薄的紅軍指戰員唯有加快爬山的步伐,才能多產生一些暖身的熱量。但是,像這樣的山勢,這樣的氣候,對大批的傷病員而言,卻是一道道難以逾越的艱險與困難!因此,攀越老山界的速度很慢,很慢,與此同時,發牢騷的、罵娘的、問這是為什麼的……越來越多,有時都成了翻越老山界的主要談話內容。

  隊伍在緩慢、艱難地行進,從後面趕來一位披著棉大衣,戴著眼鏡,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的紅軍指揮員。紅軍戰士和一些重傷員都匆忙貼身山壁,或雙手抱著臨近懸崖峭壁的藤蔓小樹,帶著敬畏的目光,看著這位表情嚴肅的首長從自己的面前走過。他就是博古。

  博古雖然親眼目睹過廣昌失敗的慘景,但他第二天就與李德騎馬返回瑞金,對於打了敗仗的紅軍是如何安排傷員的,又是怎樣重新構築新的防禦陣地的……他是毫無所知的。然而,這次血戰湘江打得如此之慘烈,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他一合眼就是血色的江水,他一愣神就是遍野的伏屍,他剛一入睡就被意念中的槍炮聲驚醒……總之,他的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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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古不曾估計到紅軍會遭此慘敗,因此當他獲悉紅軍從八萬六干人銳減到三萬多人之後,他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多的死難烈士。當他和他的最高「三人團」作出西進西延、龍勝兩大山區的決定之後,他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未來中央紅軍的命運,如果再遇上類似血染湘江這樣的敗仗,他又將如何向共產國際交代?萬一共產國際把一切責任推到他的身上,他的政治生命又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這時,也只有這時,他才會想到蘇聯史達林是如何處置政治對手的,他以及由米夫一手捧上台的他們的小宗派又是如何對待瞿秋白、李立三等同志的。所以,他此時的心中就像是突然吃了五味子一樣,充滿著愧疚、迷惘、驚怕、失望……各種各樣的滋味!

  博古騎馬進入老山界之後,親眼看到了重傷員攀越山道的艱難,也親耳聽到了紅軍指戰員罵娘、發牢騷的話語,這就像是無形的針一樣扎在了他的心上,每每都使他那顆受傷的心更加傷痛,更加不安。

  山路越來越窄險了,博古只好在馬夫的攙扶下從馬背上跳下來,隨著這擁擠的人流緩慢地向山頂上攀登。突然,從山對面打來了數聲冷槍,警衛員奮不顧身地把博古擠在一棵大樹前邊,用自己的身體護著。也就是在這瞬間,博古似乎真正懂得了什麼是人間的真情。說來也很奇怪,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忘記了生死,用力推開以身護衛他的警衛員,學著其他紅軍的樣子拔出手槍,憤怒地看著對面的山樑……

  民團打了冷槍很快就消失了。紅軍指戰員就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重新又沿著羊腸山道向上攀登。少頃,在山道轉彎處有一塊較大的空地,博古提著手槍正想在此小憩片時,只見在靠近懸崖前的大樹下佇立著六名紅軍戰士,衝著一座用枯枝敗葉堆成的新墳默哀。片刻,他們慢慢地抬起頭來,其中一位紅軍戰士哽咽著說道:

  「戰友們,安息吧!我們這個英雄的連隊雖然就剩下我們六個人了,也一定要實現赤化全中國的誓言!」

  接著,另外五名紅軍戰士相繼舉起右手,就像是在黨旗下入黨宣誓那樣,一起低泣地說道:

  「戰友們,安息吧!你們赤化全中國的理想,我們六個人跟著黨,是一定能夠實現的!」

  這六名紅軍戰士就這樣掩埋了自己的戰友,一個個用衣袖擦去滿臉的淚跡,再次行了三鞠躬,又默默地沿著山路前進了!

  博古猶豫片刻,大步走到這座烈士墳前,摘下軍帽,肅然立正,把頭緩緩地垂在胸前,向著這些無名的烈士致哀。也就是在這剎那之間,方才那位戰士的話語又響在了他的耳邊:「我們這個英雄的連隊雖然就剩下我們六個人了……」他禁不住地由此想到了中央紅軍一個多月以來,由八萬六千人銳減到三萬多人的重大傷亡,心裡壓得就快要透不過氣來了!轉瞬之間,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六位戰士的誓言:「你們赤化全中國的理想,我們六個人跟著黨,是一定能夠實現的!」猝然之間,他想到了自己是中國共產黨的最高領導人,在一般紅軍戰士的心目中,跟著黨就是跟著中央的主要領導人,因而他情不自禁地發出這樣的自問:「這些可愛的紅軍戰士跟著以自己為首的黨中央,能夠實現赤化全中國的理想嗎?」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失去自信,他似乎感到自己已經看不到那美好的革命前景了!他於冥冥之中又感到那些伏屍遍野的烈士驀地站了起來,大聲地質問他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膽怯了,他害怕了,他下意識地抬起了頭,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啊!老山界那又窄又險的山道上吹來一股山風,他感到是那樣的涼——幾乎涼到了心尖上!

  博古完全回到了殘酷的現實中。雖然他悲哀到了極點,可他依然沒有改變長年養成的生活習慣,從軍大衣的口袋中取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不失身份地擦去滿面的淚痕。他剛剛轉過身來,欲要加入那翻越老山界的人流,他的耳邊又傳來指戰員發牢騷的話聲:

  「參加革命以來,還沒有這樣憋氣過,湘江一戰,我們敗得是這樣的慘!」

  「當年跟著毛委員打仗,甭提有多痛快了!我們照這樣打下去,真成了外祖父是個絕戶——沒舅(救)了!」

  ……

  博古聽了這些牢騷話,那悲苦的心潮就像是擲下了一個又一個千斤重石,激起了一層又一層巨浪!倏然之間,他竟然想起了霸王別姬,一種無臉見江東父老的情愫湧上心頭,是想到了西楚霸王的結局?還是一種無意識的精神解脫?他也搞不清楚是為了什麼,於茫茫然中舉起了右手中緊握的手槍,朝著自己一邊瞎比劃,一邊悽然自語:

  「我對不起中國革命,更對不起你們這些飲恨九泉的烈士,我……我如何向共產國際交代啊!……」

  「博古同志!」

  山道上突然傳來一聲呼喊,驚得博古從冥冥的苦想中醒來,他循聲一看:

  聶榮臻坐著擔架停在離他不遠的山道上,正神態嚴肅地看著他,搞得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這是幹什麼?」聶榮臻異常嚴厲地問道。

  「我……」博古向以能言善辯聞名全黨,但是此刻,他連回答這樣一個簡單的問話都感到是這樣的困難。他極力穩定自己那怦然跳動的心弦,低沉地說,「我作為黨的主要負責人,必須承擔紅軍失敗的責任。可我……」

  「你冷靜一點好不好?」聶榮臻看到博古又近似下意識地擺弄手槍,「別開玩笑,防止走火,這不是鬧著玩的!」

  博古當然明白聶榮臻這番話的弦外之音,他再次掂了掂自己的手槍,痛心疾首地嘆了口氣。

  聶榮臻雖然對博古與李德的瞎指揮有意見,且對湘江一戰的大敗怒火在胸,但他作為高級指揮員清楚地知道,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同心協力,共渡難關。因此,他權且放棄成見,從黨的最大利益出發,十分鄭重地提醒道:

  「越在困難的時候,作為領導人越要冷靜!」

  博古沉重地點了點頭。其實,他早就聽說聶榮臻在急行軍中磨破了腳,但他沒想到會嚴重到需要坐擔架的地步。他有些囁嚅地問道:

  「榮臻同志,你的腳……」

  「化膿了,不能走路,坐幾天擔架就好了。」

  博古似有很多話想與聶榮臻說,但他一時又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他就像是幹了錯事的小學生,特別想聽到更多人的同情話。可他的自尊心又是那樣的強,不想在部屬面前表露出更多的軟弱與無能。於是,他又以首長的口氣,說了幾句關懷聶榮臻的話,就又邁著沉重的步伐上路了。但是,當他暗暗自問「怎麼辦」的時候,他的面前又閃現出李德的形象……

  李德自湘江戰役之後,脾氣越來越大了。他或許想到了紅軍失敗的責任,也或許想到了他在紅軍中所倡導的那套戰略、戰術處處碰壁的緣故,動輒就用德語或俄語大吵大鬧,搞得已經失去主心骨的博古就更六神無主,吵得極有修養的周恩來也只有搖首喟嘆。總之,由於紅軍實際上的主帥李德的變化,最高「三人團」面對紅軍的慘敗,以及在未來紅軍的前途和命運等大事上,他們都感到出現了十分微妙的裂痕與分歧。

  李德是非常自負的。在他的眼中,雖然不曾說過大日耳曼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但他從進中央蘇區起就瞧不起紅軍各級指戰員,尤其是毛澤東同志。一年多以來,他認為博古不僅是堅定執行共產國際路線的帶頭人,而且也是維護以他為代表的軍事路線的領導者。他視周恩來為最富有東方教養的共產黨人,並感到周的身上有著一種無形的凝聚力,無論紅軍中有多大的分歧,只要有周在就會得到彌合,就會生出萬眾一心的奇蹟來。自然,他也感到了周恩來對他在軍事上的服從,是出於尊重共產國際的權威性。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就像所有紅軍指戰員一樣,離不開周恩來!

  自打湘江戰役以來,李德自負的性格又被多疑所代替。每當他看到博古垂頭喪氣,不言不語,他就會猜疑這位中國共產黨的最高領導人對他不信任;每當他看到周恩來在獨自一人思索問題的時候,他也會懷疑周是在做他的文章。所以,他常說這樣一句話:「不是我的戰略、戰術有問題,而是紅軍行動遲緩延誤了勝利的戰機!」博古與周恩來都明白李德說這番話的用意,誰也不附和著他說下去。結果,李德就產生了更大的疑心!

  自打湘江戰役以來,周恩來的性格變得越發的沉毅了。一方面,他作為最高「三人團」的成員——儘管他在軍事方面的意見也受到博古、李德的排斥,面對紅軍前所未有的大敗,他有著不可推諉——他從來也不想諉過他人的責任;另一方面,在博古亂了方寸,李德又不想承擔軍事失敗責任的情況下,為顧全大局,他極力壓抑著內心中一觸就可能爆發的火山,在思索「為什麼」的同時,為了使慘敗湘江的中央紅軍依然能成為一個堅強的戰鬥集體,他竭盡全力把最高「三人團」凝聚成領導核心。因此,他既要填補博古暫時放棄的位置,又要主動代行李德變相「撂挑子」的指揮大權……一句話,他的處境真是難啊!

  自從西渡歸來之後,周恩來的工作重心幾乎沒有離開過軍事。雖說他先後親身經歷過上海三次武裝起義、南昌暴動等的勝利與失敗,但他從未像今天這樣為難。打仗就有犧牲,就要傷亡,可時下的紅軍遠離根據地,是無後方作戰,且又是大敗之後必須迅速跳出戰場,莫說是烈士遺體無力掩埋,就說那成千上萬的傷員也無法安置。抬著走嗎?沒有這樣的力量;就地寄養在老百姓家裡吧?可誰也知道紅軍一走,等待著他們的仍將是被敵人殘酷地殺害!因此,他最怕見到的就是那些來不及掩埋的烈士遺骨,最怕聽到的是傷員哭喊著「我要跟著部隊走,死也要死在隊伍中」的聲音。怎麼辦?他唯有把這傷情的淚水往肚裡咽!

  新敗的中央紅軍進入西延山區之後,由於白崇禧大搞堅壁清野,連一點吃的都搞不到。待到大部隊翻越老山界的時候,很多同志餓得只有靠吃野果、樹葉過活,這就必然要影響爬山的速度。每每周恩來看著紅軍指戰員,尤其是那些堅持跟著部隊行軍的重傷員,被蕭瑟的山風吹得蜷縮著身子低吟著「餓,我餓……」的時候,他的心真是快碎了!

  但是,李德卻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他似乎從來就沒有想過:「為什麼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他都會吃得飽飽的?」因此,他一看到饑寒交迫的指戰員無力行軍的時候,他就騎在馬上,揮舞著手中的馬鞭,操著德語或俄語不住聲地大罵,甚至還罵「湘江之戰就是敗在你們的手中」這類話,氣得受命擔任他的翻譯的伍修權把頭一扭,索性拒絕翻譯!

  就在翻越老山界的當天下午,李德與周恩來並肩騎著馬走在山路上,他們各自想著心事,誰也不和誰說話。突然,周恩來被一陣爭吵驚醒,他放眼望去,原來是一位重傷員死活不讓戰友們抬著上山,他喊著要為赤化全中國流盡最後一滴血想跳下山崖。周恩來急忙從馬上跳下來,趕到近前,說道:

  「小同志,為什麼要死呢?」

  「我……不願拖累大家。」

  「那就這樣吧,你騎著我的馬爬山,好嗎?」

  這時,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他是周副主席!」這位傷員聽後大聲地哭著說道:

  「周副主席,我不騎你的馬,我能爬山……」

  「不要這樣,我們都是同志,等過了這座老山界,你再把馬還給我。」周恩來說罷轉身對自己的警衛員說道,「你負責把這位傷員同志送過老山界。」

  李德不知是怎麼想的,他不僅不同情這位重傷員,反而大聲責難周恩來的做法是「多此一舉」,甚至還說周恩來之舉是「收買戰士的心」。由於伍修權拒絕翻譯,那些無精打采的指戰員當然不知他在說什麼。加之基層的同志不認識這位共產國際派來的軍事顧問,都報以好奇的目光,聽著這位洋人哇哩哇啦地大聲說話。李德可能是被這些好奇的目光看火了,也或許是為伍修權拒絕翻譯的態度激怒了,他氣得用力一勒左手的韁繩,舉起右手的馬鞭,對著馬的臀部就是一鞭。停在山道上的戰馬沒有準備,冷不防調轉馬頭上路,被一塊頑石一絆,馬失前蹄,把李德摔下馬來,險些滾下懸崖。

  那些站在一旁看稀罕的紅軍戰士一見這情景,瞬間那驚愕的表情又化做了忍俊不禁的笑聲。李德從山道上躍起,他忍著挨摔的疼痛,舉起了手中的馬鞭,操著俄語大罵:

  「混蛋!誰再譏笑長官,我就用馬鞭教訓他!」

  伍修權一聽怒火中燒,把頭一扭,再次拒絕翻譯。

  那些發笑的戰士雖然聽不懂李德大罵的內容,但也猜出了是在對他們發怒,當他們再一看周恩來的表情,匆忙行過軍禮,又都很知趣地上路了。

  「你為什麼不給我翻譯?」李德操著俄語大聲質問伍修權。

  伍修權依然目視前方,不予回答。

  「修權同志,他在說些什麼?」周恩來在一旁小聲問道。

  伍修權緩緩地轉過身來,但他的雙目還是噴吐著怒火,答說:

  「這種粗魯的罵人語言,我翻譯不出來!」

  周恩來一聽全都明白了,他在這種場合能說些什麼呢?只有微微地嘆了口氣。

  正當李德有火無處發的時候,他驀地抬起頭,看見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邊,一位負傷的戰士穿著單衣,右手拄著竹竿,背靠著樹幹,一動不動地像是睡著了的樣子。李德一見怒火猝發,他舉著馬鞭,操著不通的華語罵道:

  「懶鬼!白天睡覺,不行!跟上,快跟上!」

  周恩來一見李德舉著馬鞭大步流星地向那位似在入睡的戰士走去,他擔心發生意外之事,在這山道上影響軍心,遂快步追去喊道:

  「李德同志!李德同志……」

  李德正在氣頭上,他不顧周恩來大聲阻止,很快走到大樹下邊,把高舉在空中的馬鞭用力揮下。

  恰在這時,周恩來大步趕到跟前,邊憤怒地命令「住手!」邊抬手抓住了李德揮鞭而下的手腕。

  李德感到周恩來的行為有傷他的自尊心,他飛起一腳,踢在了這位背靠著大樹而站的傷員身上。

  周恩來氣得把緊握著的李德的手一甩,欲要大發脾氣,再一看那位紅軍傷員一動不動,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他驚得下意識地「啊」了一聲,慌忙伏下身去,用手捂住這位傷員的口和鼻,驚得全身一顫,接著又用手去摸那冰冷的額頭,然後緩緩地站起身來,無比沉重地摘下那頂五星軍帽,極其悲痛地把頭垂在於自己的胸前,淚水沿著面頰無聲地滾下……

  伍修權是一位民族自尊心極強的同志,他本來就對李德有意見,今天又親眼目睹李德的表現,他再也無法忍受了!待到周恩來擦去滿面的淚水之後,他低沉地說道:

  「周副主席,我不想給他當翻譯了!」

  周恩來完全理解伍修權的行為。但是,在這種特定的情況下,他只能說:

  「修權同志,要顧全大局!」

  伍修權不想讓自己敬重的周恩來為難,憑著黨性,他又回到李德的身邊。

  恰在這時,作戰參謀騎馬趕到了近前,他雙手把一份萬分火急的電文交到周恩來的手中。

  周恩來閱完電文,隨手簽上自己的名字,說道:

  「請立即送到朱總司令處。」

  朱德在蔣介石的眼裡,和毛澤東一樣「罪則當除」!自從他率領部隊上井岡山之後,蔣氏就稱中國工農紅軍為朱毛紅軍。隨著中國工農紅軍的發展與壯大,朱德頸上人頭的價碼看漲。就說在血戰湘江的前夜吧,除去蔣介石在南昌行營定下的高額獎金之外,何鍵、白崇禧等人又明示屬下:誰活捉朱德、毛澤東等人,可得賞洋三萬、五萬、十萬不等。

  朱德的性格有著鮮明的兩面:一是他對壓迫工農大眾的一切敵人嫉惡如仇,但對自己的同志卻是與人為善,甚至都到了能夠寬容缺點的程度。他作為一代軍事家,既有嚴令難收的大將風範,又有愛兵如子的慈母心腸。加之,他在紅軍統帥中的年紀最長,因此有些中下層指揮員稱他為朱媽媽。或許他有著這些與毛澤東不同的性格,在中央蘇區歷次所謂路線鬥爭中都倖免挨整。就說李德進入中央蘇區之後,他表面上還得保留朱德總司令的職務。每每說起這些事,賀子珍就說:「朱老總比老毛的脾氣好。」

  但是,朱德同志對革命也有著他人所難具備的堅定信念。早在辛亥革命之前,他就冒著殺頭的危險秘密宣傳反清大計,一旦傳來推翻清廷的消息,他又帶頭攻陷總督衙門。隨著護國討袁革命的潮流席捲全國,他的軍職也越升越高。待到蘇聯十月革命爆發之後,他毅然拋棄所謂的高官厚祿,到上海找到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陳獨秀,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他遭到陳氏的堅拒之後,又西渡借求學之名,繼續尋找黨的組織,並由周恩來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南昌起義失敗之後,很多同志犧牲了,也有很多人當了逃兵,唯朱德總司令不畏懼失敗,整頓所剩部屬,並經千折百回,終於把不足千人的隊伍帶上了井岡山。就說這次湘江慘敗吧,他看著一批一批的同志倒在湘江的陣地上,他那顆愛兵如子的心將會受到何等的刺傷!但是,當他看到同志們,尤其是黨的領導和高級指揮員的情緒一落千丈時,他再次忍著極大的悲痛,挺直腰杆,依然堅信紅軍會從失敗中走向勝利!

  時人及後人都記住了血戰湘江打得最為慘烈的一天——十二月一日,可是有誰知道這一天恰是朱德同志的四十八華誕啊!他是用激戰的槍炮聲作為自己生日的禮炮,又是用全體紅軍突過湘江的奇蹟來慶賀他的壽誕。自然,他面對烈士用鮮血澆灌的戰場也會發下這樣的誓言:「你們的鮮血就像是最紅的火,必將燒出一個新中國!……」

  朱總司令最了解紅軍指戰員的心。在紅軍進入西延山區,尤其是在翻越老山界的行軍中,他老當益壯,有騾子不騎,自己拄著一根竹竿,昂首闊步走在又窄又險的山道上。那些情緒低沉的紅軍戰士一看總司令的樣子,頓時來了精神,似乎飢餓、疲勞都不翼而飛了!當他在行軍中聽到指戰員大發牢騷的話時,他的內心也很難平靜;可是當他想到翻越老山界的形勢,就又帶頭領唱紅軍歌曲,用滿山的歌聲取代了一路的牢騷。

  太陽剛剛轉到老山界的西邊,天突然之間黑了下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下雨了」!頃刻之間,老山界變成了天低雲暗,細雨濛濛,山霧滾滾,雲海翻騰,活是一幅悲愴壯觀的大山雲雨圖。這時,警衛員打開一把桐油紙傘,雙手遞給了朱總司令,並以懇切的口吻說道:

  「總司令,該騎馬了吧?」

  朱總司令聞聲止住了腳步,微微地抬起頭,沿著濕濕的山路看去,只見頭戴斗笠的紅軍隊伍順著這條山路緩緩地移動著,看不到盡頭,也望不見山頂,漸漸地消失在雲霧之中。接著,他又轉過身來,順著這條山路向下看去,只見情緒低沉的紅軍指戰員全都俯首看地,艱難地走在又濕又滑且又崎嶇不平的羊腸山路上。他有些痛苦地合上了雙眼,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接著又走到那匹重負在身的騾子身旁,愛撫地摸了摸這匹騾子那長長的臉。而這匹通人性的騾子順勢也舔了舔朱總司令的手。就在這一瞬間,朱總司令那慈母般的心腸又軟了下來。

  「它的身上已經馱了這麼多的文件、作戰地圖,再加上我這一百多斤……」

  「放心吧!」警衛員搶先說道,「它有的是力氣,經得住!」

  「不行,不行……」朱總司令邊說邊搖了搖頭。

  「行!」這時,一副擔架抬著一位年僅二十歲的指揮員走到跟前,他幫著警衛員說道,「總司令,您就騎上它吧!」

  朱總司令聞聲轉過身來一看,驚得一怔,匆忙走到擔架旁邊,關切地問道:

  「楊成武,你傷得重不重?」

  楊成武,福建人,早年參加紅軍,一直在被稱為毛澤東的嫡系部隊的紅一軍團中任職,從戰士當到了紅四團的團政委,他與耿飈團長率部在奔襲宜章的戰鬥中立有大功。在這次掩護紅軍搶渡湘江的戰鬥中,不幸被敵人的子彈打中右腿膝下,不能走路,只能坐著擔架翻越老山界。因此,他有點情緒地說:

  「傷得不算重,討厭的是這顆子彈打的不是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走路。」

  「不要管這樣多,你就安心地坐在擔架上。」

  「那總司令您也應當安心騎馬!」

  「我嘛,有它幫忙就行了!」朱德邊說邊晃了晃手中的竹竿。

  「不行!再說,你還要指揮我們打勝仗呢!」

  楊成武雖然說者無心,但朱德卻是聽者有意,他立時感到在如此信任自己的部屬面前,不知該做何回答。他唯有悵然嘆息!楊成武並沒完全猜透總司令的心思,他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見了最親的長者那樣,無奈地說道:

  「總司令,過去,我們跟著您和毛主席打仗,就像是雷公打豆腐,嘁哩喀喳,真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可是現在……」

  「被敵人打得丟盔卸甲,丟盡了紅軍的威風!」朱德搶先說罷又下意識地揮了一下手中的竹竿。

  「這是為什麼呢?」

  朱德聽後久久沒有說話。最後,他蹙著眉頭說道:

  「是到了該問個為什麼的時候了!」

  朱德是一位極有修養的軍事統帥,他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對自己的部下說這種話的。這足以說明他壓在心底的話是到了非說不可的程度了!可是他作為紅軍的總司令深切地知道,時下只有毛澤東才能扭轉敗局,使危難的紅軍從失敗中走向勝利。與此同時,他又非常清楚,他們——最高「三人團」是不會拱手把指揮權交給毛澤東的,因此他心裡有著其他人所沒有的苦楚。

  就在天黑之前,朱總司令終於登上了老山界最艱險的雷公岩。他回首向下一看,幾乎是九十度的垂直石梯,只有一尺多寬,他禁不住地暗自說道:「這真是峭壁上的山路啊!」恰好在這時,紅軍副總參謀長葉劍英也爬上了雷公岩,他舉目遠眺,感慨系之,遂禁不住地高聲吟道:

  「越過千山與萬水,問君西遊何時還?」

  朱總司令清楚葉劍英詩中所云「問君」的君是指毛澤東同志,故衝著葉劍英微微地點了點頭,心照不宣地說道:

  「是到了問君西遊何時還的時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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