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024-10-03 20:49:21
作者: 王松
二泉上高中時很少做夢。偶爾也做,但無論夜裡夢到什麼,早晨一睜眼就全忘了。後來看了一本書,才明白了,人在睡眠時,腦電波是正弦曲線和餘弦曲線交替出現的。醒來時,如果正好處在波峰,夢的內容就很清晰,夢境裡的一切也都會歷歷在目。而如果是在波谷時醒來,夢見的東西也就想不起來了。二泉想,看來自己每次都是在腦電波的波谷時醒的,所以才總是想不起夢裡的內容。但後來,自從去廣東打工,就幾乎每晚都做夢了,夢的內容也千奇百怪。再後來時間長了,還經常和白天的現實混在一起,過一段時間再回想,甚至很難分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漸漸地甚至有些擔心,如果一直這樣下去,自己會不會瘋了。
自從回來,辦起這個養豬場,夜裡的夢就又少了。每晚半夜才完事,把這邊收拾好,回到河邊,再下河一邊游泳洗個澡,回到土屋的炕上一躺,再睜眼也就天亮了。
但這個晚上,二泉又做夢了。
他夢見了父親。父親站在土屋門口,手裡拿著一本書。由於光線很暗,看不清這是一本什麼書,好像很厚,紙也已經發黃。父親說,這本書是祖上留下來的,他已經看了很多遍,這裡邊說的事都太對了,所以讓二泉也好好兒看一看。二泉聽了趕緊過去,但剛要接過這本書,父親已經轉身走了。二泉沒拿到書,立刻追出來。但從河邊一直追到堤坡上,還是沒找到父親。心裡一急,就醒了。這時仍是半夜。幾天前,梅姑河的上游下了一場大雨,河水暴漲了。水流一大,也就很急,沖在渡口的木樁上發出嘩嘩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很清晰。二泉覺得夢裡的情形歷歷在目,真的像是剛發生的事。
他想,父親要給自己一本什麼書呢?
早晨,張少山來了。二泉剛去豬場忙完回來,正在河邊洗臉。
張少山帶來一張發麵餅,裡邊夾了點鹹菜絲兒,遞給二泉說,早晨剛烙的,趁熱吃吧。一邊說著看他一眼,又笑笑,咱這梅姑河邊有句話,到哪兒說哪兒,幹啥就得吆喝啥。
張少山這話是有所指的。二泉在廣東打工這幾年,已經養成那邊的生活習慣,半夜還要吃一頓飯,這一來早飯也就吃得晚。但回來就不行了,梅姑河邊的習慣,一大早的早飯必須是這一天中最硬磕的,吃完了要頂一天,反倒是晚上,可吃可不吃,有時喝一碗粥也就行了。二泉知道張少山說這話的意思,沒吭聲,用毛巾把手擦乾了,接過發麵餅就悶頭吃起來。
張少山看著他吃完了,又換了件衣裳,起身說,走吧。
兩人就從土屋出來。
河水一大,河面也就顯得更寬了。兩人來到渡口,上了船。這條渡船自從讓二泉修過,已經不漏了,但年頭太多了,船幫的木頭還是有點糟了。二泉拽著纜繩把船拉過來。到這邊一上岸,張少山一邊往堤坡上走著,回頭對二泉說,你這脾氣,可得摟著點兒啊。
二泉把渡船的纜繩拴好,沒吭聲。
張少山說,眼下,可是咱求人家的時候。
二泉悶著頭嗯了一聲。
張少山又說,再說,不管怎麼說,也是人家一片好意,一直在幫咱。
二泉說,我知道。
這時二泉才意識到,張少山這個上午跟過來,是擔心自己的脾氣。張少山哼一聲說,你的脾氣,我現在倒不擔心了,關鍵是你這臉子,總像個門帘子似地耷拉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人家誰欠著你的,有點兒笑模樣兒行不行?相由心生,心思總這麼重,也壓運。
二泉也知道,自己是個冷臉,別管心裡怎麼想,臉上總沒表情,不了解的還以為是為什麼事不高興了。其實臉上什麼樣,如果不照鏡子,自己也意識不到。
兩人一邊說著話,就來到村東的「順心養豬場」。
張少山已經熟門熟路,和二泉徑直奔裡邊來。正走著,就見一個20多歲的女孩兒迎面過來。張少山迎過去笑著說,阿慶嫂啊,我們是不是來早了?說著又回頭給二泉介紹,這是金桐場長的嫂子,可是個人物兒,在這邊大名鼎鼎的阿慶嫂。
說完又問二泉,阿慶嫂,你知道嗎?
接著就搖搖頭,你這年齡,不一定知道。
二泉當然知道「阿慶嫂」。當年有一出現代京劇,叫《蘆盪火種》,後來改叫《沙家浜》,其中有個開茶館兒的人物,就是阿慶嫂,真正的身份是地下交通員,這幾年,電視上好像又開始播這齣京劇了,不過情節有些改動,名字也改回來,又叫《蘆盪火種》了。
張少山笑著說,咱這阿慶嫂,可比那戲裡的阿慶嫂還要阿慶嫂呢!
阿慶嫂也笑了,回了一句,你少山主任,也越來越像胡傳魁了啊!
張少山回頭對二泉說,怎麼樣,這嘴厲害不厲害,不饒人啊。
說著,就都笑起來。
二泉說,我們見過面。
阿慶嫂說,是啊,我昨天剛去那邊的豬場呢。
張少山這才知道,昨天來豬場的,是阿慶嫂。
阿慶嫂又說,金桐這會兒有事,分不開身,不就是種豬的事嗎,她已交待過了。
張少山趕緊說,感謝的話,我們就不說了。
阿慶嫂又笑了,謝不謝在你們,這不是勉強的事,不過,要謝也別謝我,我昨天去之前,金桐就說了,她算著你們那邊的這批豬該有發情的了,這回提供種豬,就算我們豬場的售後服務,這話也是她說的。說完又看一眼旁邊的二泉,走吧,我都安排了。
說著,就帶著張少山和二泉來到旁邊的一個豬舍。
這個豬舍很寬綽,豬欄也少,一進來就感覺很豁亮,通風也好。張少山和二泉跟著過來看看,每個欄里只有一頭豬,都將近半人多高,身架兒大,也壯,看著都很精神。阿慶嫂說,眼下咱這邊的豬場,公豬一共有6頭種,都在這兒了,那邊的幾頭是母豬。
說著又看一眼二泉,你們自己看吧,想用哪頭,我讓人弄出來。
二泉一下有些遲疑,朝這幾頭種豬看了看。
張少山說,我倆都外行,看也是白看,你就給挑一頭吧。
阿慶嫂笑笑說,還是你們自己挑吧。
二泉有些為難。自己頭一次養豬,對配種的事一竅不通,再看欄里的這幾頭種豬,都長一個模樣兒,根本看不出哪頭行哪頭不行。正猶豫,阿慶嫂朝旁邊欄里的一頭種豬指了指說,就這頭吧,平時能蹦能跳,勁頭兒也大,頭些日子配過幾回,都沒放空。
二泉看看,這頭豬還真不太一樣,長得骨骼清奇,相貌也不俗,還是個雙眼皮兒,兩眼眯著像在壞笑,看得出眼珠也一直在嘰里咕嚕地亂轉。阿慶嫂走過去,探身推了它一把,它好像不太高興,嗚嗚地叫了幾聲。二泉覺得它叫的聲音也有些奇怪,不像豬,可又聽不出像什麼動物。阿慶嫂笑著說,它就這樣兒,叫聲兒跟別的豬不一樣,所以外號叫「二侉子」。
張少山問,大侉子是誰?
阿慶嫂噗地樂了,回頭說,誰問,誰就是大侉子。
張少山立刻給噎得哏兒嘍一聲,知道阿慶嫂是成心拿自己開涮。但正是求人的時候,也就只好裝傻,咧嘴笑笑。阿慶嫂也知道自己這玩笑開得有點兒過,就正起顏色說,眼下這二侉子能吃能睡,也沒啥毛病,你們要是覺著行,我這就去安排車,現在給你們送過去。
張少山趕緊說,行行,那就麻煩了。
西金旺和東金旺這裡沒橋,雖然只隔著一條河,開車得繞下游十幾里外的張伍村。阿慶嫂喊來兩個人,把二侉子從欄里弄出來。這二侉子果然有脾氣,看樣子哪兒也不想去,一邊嗚嗚叫著拼命地往後打出溜。好容易拽到外面,這時一輛皮卡已經等在門口。幾個人就合力把它弄到車上。二泉把它擠在車廂的一個角上。張少山揪住它的兩個耳朵使勁按住。
阿慶嫂在下面說,還是捆上點兒吧。
二泉怕它難受,說,別捆了。
阿慶嫂說,不捆,它真鬧起來,你們可弄不住它。
張少山一聽樂了,兩個大男人,還弄不住一口豬?
阿慶嫂說,好吧。
然後朝前面喊了一聲。車就開了。
但是,張少山和二泉確實不知道這「二侉子」是怎麼回事。車一開動,它果然不動了。出了西金旺,汽車開上大堤,它的四腿往下一趴,頭一低,索性一聲不吭了。二泉和張少山這才鬆了口氣。本來都死死地按著它,這時,也就慢慢鬆開手。梅姑河兩岸的大堤都挺寬,堤上也都修了公路,但東岸大堤仍是土路,西岸這邊卻已修了柏油路。汽車開了一會兒,路過大堤上的一個水閘,車速稍稍減慢了一點。就在這時,這二侉子突然從車廂的角落裡猛一下竄起來。還不是竄,是蹦,它這一蹦把二泉和張少山都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它已蹦到車廂中間,接著又朝外一竄,就跳下車去了。張少山趕緊用手拍前面的車樓子。司機知道後面有事,立刻停下來。這時再看二侉子,已經一溜煙兒地跑回去了。
卡車只好又開回養豬場。張少山和二泉一下車,阿慶嫂就迎過來。阿慶嫂顯然已知道二侉子跑回來了,做了個手勢,就和他兩人一塊兒又來到剛才的豬舍。這時再看,二侉子已經趴在自己的欄外邊。旁邊欄里的一頭種母豬隔著欄沖它哼哼,像在撒嬌諂媚,它也愛搭不理。阿慶嫂又喊來人,這回把它的四腿捆結實了,才又抬到車上來。
回來的路上,張少山忍不住樂了,對二泉說,豬這東西到底不是人,要是個人,又知道讓他來幹啥,還不美得屁顛兒屁顛兒的,哪有心思往回跑,除非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