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10-03 20:47:16 作者: 王松

  二泉這時也正猶豫,是不是該回家了。

  廣東的早春二月已開始溫熱,也很潮濕,但又有些像北方的秋天。當然,這種溫熱和潮濕不像,是植物。廣東有的植物和北方相反,北方是秋天葉黃,廣東不是,是春天。這時也是換季,葉子黃了落下來,枝頭很快又長出嫩綠的新葉。吹著濕熱的風,看著路邊飄落的黃葉,這種感覺就有些奇怪。二泉每到這時就會想起梅姑河邊的楊樹林。這個季節,正是楊樹泛青吐綠的時候,好像睡了一冬慢慢醒來,雖然還沒長出新葉,卻已透出精神。

  這時,二泉的右手剛恢復。手還是原來的手,可斷了又重新接上,就似乎比原來稍重了一點。剛開始時,總感覺像拎著個東西,有點兒沉,看上去也好像比原來厚了。二泉覺得這隻手經過這次離開自己的身體又重新植回來,就有些陌生了。

  茂根為這事一直感到自責。當初二泉在那個鞋廠幹得好好兒的,是茂根硬把他拉到這個假肢廠來。不過二泉倒不這麼想。茂根當初拉自己過來也是好意,這邊的工錢確實比那邊高一點。茂根一提起這事就搖頭說,命啊,這就是命,不信真不行。二泉倒反過來安慰他,也不能這麼說。茂根說,可就是這麼回事啊,你來這個假肢廠,結果這隻手就出事了。

  茂根說的這話,二泉也想過。但既然是命,也就只能認了。不管怎麼說,雖然這假肢廠的老闆跑路了,但在他跑路之前,總算把這筆賠償金要到手了。

  二泉拿到這筆錢時,曾反覆猶豫。

  自從出了這場事,二泉就意識到,以後要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了。這隻手雖然還是自己的手,可畢竟斷過,再接上就跟過去不一樣了。大夫也說,從醫學角度講,現在的斷肢再植技術已經很成熟,但不管怎麼成熟,這隻手也是重新接上的,這點要有心理準備。所以,拿到這筆錢,本打算就此回家,開個小店,以後多少總有一點收入。可後來,隨著這隻手慢慢恢復了,心氣也就又上來了,再想開小店的事,就不認頭了。

  

  二泉對自己的認識一直很清醒。很多人都說,他是聰明人,其實自己知道,這不是聰明,只是專心。專心和聰明當然不是一回事。聰明指的是智商,專心則說的是做事投入。聰明是天生的,而專心只是一種態度,無論聰明或不聰明的人,都可以專心或不專心。當然,如果聰明人不專心,也許反倒不如不聰明的人專心。二泉認為自己不算太聰明,但也不笨,之所以做事往往超過別人,只是因為專心,有時專心得甚至近乎於較真兒。

  二泉當年上高中時就是學習尖子,在班裡排名前六,後來又進前五,被學校認為最有希望進入全國一流的重點大學。當時學校也像押寶,一邊分析全國曆年的考情,一邊開始為這幾個「種子考生」選擇報考的志願和最有希望錄取的專業。二泉這時又已從前五闖入前三,只要再努把力,就可能拼到前二甚至第一。那時二泉的志向很大,可這志向是什麼,沒具體想過。其實越不具體,也就越大,想什麼就是什麼。所以班主任老師徵求他的意見時,他一直沒具體說,不是不想說,是說不出來,再問就一句話,將來,想干出一番事來。他的這個想法立刻得到班主任老師的肯定。老師說,好,古人說,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一個人為自己確定人生目標,就要往高里定,這才叫遠大理想。但就在時,村長張少山突然給學校打來電話,讓他趕快回去。張少山並沒說有什麼事。但二泉意識到,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否則在這個時候,張少山不會讓自己回去。

  果然,他趕回來時,父親已經沒了。

  二泉的父親是個老實疙瘩,一輩子只會種地,用村里人的話說,一钁頭砸不出個屁來。但也有個習慣,愛看書。家裡有一箱陳年舊書,不知是上輩誰留下的,晚上回來沒事,就窩在燈底下一本一本地翻著看。日子一長,越看書人也就越悶。一天早晨正在地里耪棉花苗兒,沒吭聲就一頭栽到田壠上。旁邊地里的人看見了,趕緊幫著弄回來。這時村醫也趕過來,看了一下說,可能是腦出血。送到縣醫院,果然確診是腦溢血,立刻又送到天津的醫院。先做了開顱手術,又躺了十幾天,最後人還是走了。二泉趕回來時,後事已經安排完了,人是在天津的醫院走的,只要去送一下也就行了。張少山對二泉說,沒想到這麼快,知道你學習緊,本來跟你媽商量,先讓他緩緩,等好一點兒了再告訴你,可沒成想,一甩手就這麼走了。

  從天津回來的當晚,張少山來找二泉,對他說,後面的事,跟你媽商量吧。

  二泉這時已經明白,事情都擺在眼前,不用再商量。父親是走了,可這一病,一走,給家裡留下幾萬塊錢的帳,恐怕三兩年也還不清,底下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上小學,總不能讓他們不上了。二泉的母親也不愛說話,本來就悶,家裡一出這樣的事就更不說話了,只是抹淚。二泉這時才知道,這次在天津的醫院,母親也查出有心臟病,而且很重。

  第二天下午,張少山又來了,問二泉,商量的咋樣。

  二泉說,沒商量。

  張少山看看他,沒商量?

  二泉說,不用商量了,我的學不上了。

  張少山倒不意外,只問了一句,你想好了?

  二泉點頭,想好了。

  二泉說想好了,是因為已經反反覆覆地想了一夜。這一夜倒不是瞻前顧後,只是很難下這個決心。顯然,這決心一下,自己的後半生就是另一個樣子了。二泉有些像父親,平時有事在心裡悶著,不愛說出來。但越是不愛說的人,也就越有主意。有主意的人一般是甭管想好沒想好,只要認準了,就一條道兒跑到黑。但二泉不是,他在拿定主意之前,總要反覆尋思,反覆考慮,一旦認為沒有別的選擇了,也就不再患得患失。這時,他看一眼張少山,平靜地說,先說家裡吧,眼下掙錢要緊,我已經跟茂根說好了,一塊兒出去打工。

  茂根比二泉大幾個月,頭年高考剛落榜,一直閒在家裡。

  張少山問,打算去哪兒?

  二泉說,還沒想好,出去再看吧,

  二泉和茂根的想法不一樣。茂根想的是,畢竟第一次出去,往上遊走百十里就是天津,天津也是大城市,應該好找工作,先去天津看看再說。但二泉想,既然已經死了高考這門心思,乾脆就走得遠遠的,徹底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把這邊的事都忘得乾乾淨淨。

  茂根當然無法說服二泉。就這樣,兩人還是來到廣東。

  二泉沒想到,來這邊會這樣不適應。語言倒沒問題,這時廣東的很多城市都已是打工的移民城市,全國各地哪兒的人都有。大家都是外地人,說話南腔北調,也就無所謂方言不方言。關鍵是氣候,秋冬兩季還行,最難熬的是春天的潮濕和夏天的酷熱,尤其春天,抓一把空氣都能攥出水來。二泉感覺,自己的身上已經快長毛了。這些還都能忍受,既然咬牙出來了,也就能咬牙幹下去。起初是在一個鞋廠。在這邊打工有個最大的好處,工廠包吃包住,這樣每月的薪水只要沒有別的花銷,就能淨落。二泉沒有別的嗜好,對沒用的事也沒興趣,平時別人抽菸,他不抽,晚上都出去喝酒,他也不喝,歌廳網吧從來不泡,每月的薪水自己只留30塊零花,剩下的就全給家裡寄回來還帳。這時茂根早已不知去向。茂根和二泉的性情不一樣。二泉是認準一個地方就紮下來,悶頭踏踏實實地干。茂根不是,在一個地方待不住,只要一聽哪兒的薪水高一點,拔腿就走。來這個城市幾年,已經換了不知多少個地方。後來茂根突然來鞋廠找二泉,說他剛去了一家做假肢的外資企業,薪水高,訂單也多,很少有歇工的時候,問二泉想不想去。二泉一聽就動心了,自己撇家舍業,連高考都扔下了跑到這裡,為的就是給家裡掙錢還帳,當然哪兒的錢多去哪兒。茂根一見他的心活動了,就說,想去就甭猶豫了,這幾天那邊正招人,趕著這機會抓緊去,還能挑個輕省點兒的好工種。

  就這樣,二泉跟著茂根來到這個假肢廠。

  假肢廠這邊的薪水確實比鞋廠高。其實也不是薪水高,只是開工的時間長,廠里幾乎訂單不斷。二泉一到這邊也就幹得更賣力,只要有加班的夜活兒就搶著干,寧願少睡覺也想多掙點兒。出事是在一天夜裡。這個夜裡突然來了一批急活兒。本來茂根看他這一天已累得走路都打晃,勸他別再加夜班了。但這一夜的加班費比平時高,他還是咬著牙去了。

  其實出事都是意外。如果事先能想到,也就不會出事了。

  當時二泉站在機器跟前,正用模具燜一隻假手。下半夜三四點鐘正是人最困的時候,常打夜工的人把這個時間叫「鬼呲牙」,也最容易出事。二泉一邊幹著活兒實在挺不住了,身子突然往前一側歪打了個瞌睡,趕緊睜開眼,再看跟前的模具里,一隻栩栩如生的假手就已經燜出來。但仔細再看,又覺得這隻手有點不太對勁,好像太逼真了,也有些眼熟。這時才覺出來,自己的右手腕先是發涼,跟著又一陣陣熱咕嘟的。低頭再看,已經只剩了一個光禿禿的手腕,一股刺眼的血水正像自來水似地從手腕里噴濺出來。

  二泉被送去醫院時,茂根也跟著去了。當時茂根多了個心眼兒,特意把模具里的這隻斷手摳出來一塊兒帶上了。也幸好帶去了這隻手,醫院的大夫說,應該可以接上。

  這本來是一起沒任何爭議的工傷事故,但這個假肢廠的老闆還想爭競一下。這老闆是個越南人,方臉兒,寬鼻子,一對轉來轉去的小圓眼兒挺亮。他先說這不屬於工傷,又說已經諮詢過律師,如果二泉想以工傷索賠,可以去申請勞動仲裁。二泉雖是高中畢業,但在學校時畢竟是高材生,這點簡單的法律常識還懂,於是看著這個越南人,只說了一句話,這肯是工傷,如果申請勞動仲裁,我要求賠償的就不是這個數了,咱得一筆一筆都算清楚。這個越南人的中國話說得很好,一聽就歪嘴笑了,說好啊,那你就算吧。這時,茂根在旁邊黑著臉說,當然也可以不仲裁,不過不仲裁,咱就有仲裁的說法兒了,我現在告訴你,你聽清了,兩天之內,你最好把金水泉的這筆賠償金連醫藥費都拿出來,不拿你就試試,從現在起,只要不拿錢,我讓你出不了這個城市,你信不信?這越南人一聽,臉立刻白了。

  第二天上午,二泉的賠償金就醫藥費就全打到卡上了。

  但當天下午,這個越南人就跑路了。這時茂根才告訴二泉,其實他早已看出來了,廠里雖然一直訂單不斷,可已經拖欠工人半年的工錢,聽說在外面還欠了很多原料款。這越南人在這個城市不止這一個假肢廠,還有別的企業,就知道他肯定是憋著要跑路了,所以那天才跟他說那番話,逼著他把這筆賠償金拿出來,只是他這一跑,拖欠的工錢還是全泡湯了。

  張少山打來電話時,二泉正待在茂根租住的房子裡。二泉來這個城市幾年,一直住廠里的工人宿舍。出事之後,不能再住廠里了,茂根就讓他搬到自己這裡來。二泉這時才知道,茂根早已不住廠里,原來是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不太寬綽,茂根和一對四川的小夫妻合租。這對小夫妻是賣「麻辣燙」的,他們住陽面的大間,茂根住陰面的小間。茂根讓二泉搬過來,兩人就擠在這個小間裡。

  張少山來電話時,手機一響,把二泉嚇了一跳。

  二泉有個舊手機,是茂根淘汰的。二泉本來不想要,他在這裡沒朋友,平時也不跟任何人聯繫,要手機沒用,白花月租費。但茂根說,現在還有不用手機的嗎,你不找別人,別人也得找你,就算沒人找,我也得找,沒個手機太不方便了。這麼說著,才把這手機硬塞給他了。但二泉拿著這手機確實沒任何用處,平時除了茂根偶爾來個電話,幾乎沒響過。這時突然一響,立刻激靈一下,以為又是茂根。一接電話,竟然是村長張少山,心裡立刻又一緊,連忙問,是不是家裡又出什麼事了。張少山樂呵呵兒地說,家裡沒事,都挺好,三泉已經上高中了,水霞也上初中了,倆孩子都挺爭氣,跟你當初一樣,聽說在學校都是尖子生。

  二泉聽了鬆口氣,哦一聲說,這就好。

  張少山意識到,這話戳了二泉的心,趕緊又說,你媽也挺好。

  二泉聽到張少山的聲音,心裡感覺有點兒酸。自從離開家,這幾年還一次沒回去過,在這邊人生地不熟,也就有個茂根,平時幾乎不和任何人來往。這時一聽村長張少山這熟悉的大嗓門兒,立刻感到一種熱乎乎的親切。

  張少山又問,你在那邊怎麼樣?

  這一問,二泉的心裡突然湧上一股委屈,咽了口唾沫說,我,挺好。

  張少山頓了一下,說,我怎麼聽著,好像不太好呢?

  二泉強打精神說,沒事,真挺好。

  張少山說,我是看著你長起來的,有啥事,就說。

  二泉說,真沒事。

  張少山說,甭管有事沒事,俗話說,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時難,還是回來吧。

  二泉聽了,沒說話。

  張少山又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整天想著往外跑,就跟外面滿地都是錢似的,你出去這幾年應該明白了,哪是這麼回事,就算外面掙錢快,也能多掙幾個,可這錢是怎麼掙的?

  二泉這時從心裡佩服張少山,他說的這話,就像親眼看見了似的。

  想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只是嗯了一聲。

  他這一嗯,張少山就聽出來了,立刻又說,過去常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可現在時代變了,這話就不一定這麼說了,踏踏實實在家干,也許更能施展拳腳,幹嗎非得出去呢。

  二泉覺得,張少山這幾句話說得絲絲入扣,好像自己的事他都已知道了。但如果知道,只能是茂根說的,這又不太可能。就在這個早晨,茂根臨走時還提醒他,出工傷這事千萬別告訴家裡,一來讓他媽惦記,二來三泉水霞正上學,也讓他們分心。

  張少山又說,我打這電話,就是想叫你回來。

  二泉問,村裡有事?

  張少山嗯嗯了兩聲說,事兒倒沒啥大事,可你回來,總比在外頭強。

  二泉沒吭聲。

  張少山說,你走這幾年,家裡這邊變化也挺大,咱梅姑鄉已經正式改叫梅姑鎮,鎮上不光有購物中心,還蓋了酒店,高速公路也通到家門口了,還有了汽車站,往上通天津,往下通唐山,離高鐵站也只有三十幾里,其實要說起來,跟你在外面打工的地方沒啥兩樣了。說著停了一下,像在點菸,回來吧,別在外面東跑西跑了,家裡這邊也需要你。

  二泉聽出來了,張少山說得很誠懇。

  於是沉了一下,說,我再想想。

  說完不等張少山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其實已經不用想了。這些日子,二泉的心裡一直在猶豫,回去,還是不回去?如果不回去,現在這隻右手的再植手術雖然已經成功,但醫生說,恐怕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還無法像正常手一樣使用,這主要是兩方面原因,一是雖然傷口癒合了,但神經的感覺還要連接,而且要貫通起來,要想完全康復還要有一個相當長的過程。二是畢竟是一隻斷肢再植的手,真要讓它和自己重新融為一體,使用自如,也要經過訓練和適應。如果這樣說,再在這裡耗下去也就沒意義了。所以,張少山的這個電話,也就如同在二泉的背上又推了一把。

  這個晚上,茂根回來時,二泉已經在收拾行李。

  茂根看看他問,你決定回去了?

  二泉說,決定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