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24-10-03 20:47:19
作者: 王松
張少山本來也姓金,叫金少山,改姓張,是因為給村裡的張二迷糊當了養老女婿。
張少山的爹當年是這一帶有名的莊稼把式,種地這點事都在心裡裝著,走在河邊抓一把泥聞聞,就知道這一年是旱是澇。有一年剛入夏,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張少山的爹在生產隊裡挖「豐產渠」,下午餓得實在不行了,就抓了只刺蝟想烤著吃。烤刺蝟燒柴禾不行,火太軟,見地頭的溝邊有個荒墳,就過去扒出幾塊爛棺材板。這一扒把手扎破了,當時也沒在意。但幾天以後傷口就爛了,先是爛手,後來一直爛到胳膊,沒一個月,人就爛死了。當時張少山只有十幾歲,還有個姐姐,已嫁到丰南去了。張少山的媽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兒,這時雖已四十幾歲,身上也沒有像樣的衣裳,可看著還是挺漂亮。一天下午,她對張少山說,要跟他商量個事。當時張少山正忙著去生產隊上工,就說,等晚上回來再說。但晚上回來時,家裡已經沒人了。村裡有人看見說,他媽拎個包袱,跟一個挑著挑子偷偷賣豆腐的男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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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少山到20歲時,已長得高高大大。村裡的張二迷糊眼毒,早在暗中相中了,覺著張少山是個能幹的好勞力。於是先下手為強,托人保媒,就招到自己家來當了上門女婿。
張二迷糊是東金旺唯一的一戶張姓。人看著迷糊,心卻不迷糊,用村里人的話說,不光不迷糊,肚裡的腸子也比別人多拐幾道彎兒。張二迷糊的爺爺是河北樂亭人,當年做樂器生意,也不是大生意,只賣些嗩吶嘴子絲弦琴碼兒之類的零碎東西。但這種生意看著小,其實也不小。從天津到唐山一帶都是唱戲唱大鼓的。唐山也是大碼頭,有不少「落子館兒」。天津的碼頭更大,甭管唱戲還是唱大鼓的,只要在這兒唱紅了,就能走遍大江南北。張二迷糊的爺爺雖然做的是樂器的零碎生意,但在行里很有名,無論天津的大小茶館兒園子還是唐山這邊的落子館兒,琴師想買樂器上的東西都找他。張二迷糊的爺爺經常在天津和唐山之間來回跑,但不走旱路,專愛走水路。那時走旱路是坐火車,要走水路,就是坐船從天津下來,繞梅姑河,再進煤河。張二迷糊的爺爺愛走水路也有緣故。當時常有小戲班兒往返於天津和唐山之間,一般也愛走水路。戲班兒的東西多,除了行頭就是道具,到哪兒都是一堆箱子,船上地方寬綽,走水路也就方便一些。張二迷糊的爺爺走水路,有時能碰上戲班兒的人,在船上也能捎帶著做點小生意。有一回,張二迷糊的爺爺從天津回唐山,船到梅姑河就走不動了,一條從煤河往上游來的運煤船把一條從天津往下游去的棉紗船撞了,堵塞了河道,兩邊的船排出一里多地。張二迷糊的爺爺坐的這條船過不去也退不回來,只好靠在岸邊等著。到了晚上,正一個人坐在船頭抽菸,忽聽岸上傳來一陣笙管笛簫的聲音。張二迷糊的爺爺好奇,不知在這鄉野之地怎麼會有這樣的動靜,就跳上岸來。爬上大堤一看,下面是個村子,這笙管笛簫吹吹打打的聲音就是從這個村里傳出來的。於是下了大堤,就朝這村里走來。村口把著道邊有一個小飯鋪,雖是個棚子,可看著挺整齊,門口掛著一個酒幌兒。這開小鋪的是個寡婦,娘家姓張,但婆家姓金,男人一死,村里人就叫她金寡婦。張二迷糊的爺爺走進這金寡婦的小鋪要了二兩燒酒,一盤攤黃菜,一邊吃著喝著跟這金寡婦一聊,知道她娘家也姓張,就覺著挺有緣。這才知道,這個村叫東金旺,這吹吹打打的是有一戶人家正辦白事。金寡婦說,平時不光辦白事,誰家辦喜事也這樣吹打,趕上年節,更熱鬧。這金寡婦一聽張二迷糊的爺爺是做樂器生意的,就笑了,說,敢情也是行里人,看來你跟這東金旺挺有緣。張二迷糊的爺爺也笑了,說,是啊,是挺有緣,本來坐船在這兒過,偏就堵住走不動了,其實這幾年,已在這條河上來回過了無數次,這回要不是河上堵了船,也還不會上岸。
這以後,張二迷糊的爺爺再坐船從這兒過,就經常上岸來看一眼金寡婦。一來二去,在這小鋪喝了酒,索性就住下,等下一趟船來了再走。再後來,也就索性娶了這金寡婦,在東金旺落下了。到張二迷糊他爹這一輩,再絲弦琴碼兒一類的零碎生意就已吃不上飯了。張二迷糊的爹手巧,無師自通,會畫窗戶紙。當年梅姑河邊稍微講究一點的人家,糊窗戶都用粉連紙。這種粉連紙是白的,又半透明,糊在窗欞上不僅防風,也顯得屋裡亮堂。但白花花的粉連紙糊在窗戶上也有點犯忌,總像要辦白事似的,看著瘮人。張二迷糊的爹就用紅的黃的粉的綠的各種顏料給這些人家的窗戶紙上畫畫兒,「喜鵲登枝」,「喜報三元」,「五子登科」,「連年有餘」,怎麼吉祥就怎麼畫。但糊得起粉連紙的人家總是少數,況且糊窗戶紙大都是在年根兒底下,不一行不光生意少,也半年閒。再到張二迷糊這一輩,就不畫窗戶紙了,改畫門神和財神。門神財神家家都請,生意更活泛,趕上誰家辦喜事,也代寫「囍」字。
張二迷糊沒兒子,只生了個閨女,老婆生完這閨女就死了。這以後,張二迷糊也就斷了這念想兒,沒再續弦。可沒續弦,日後養老也是個事兒,況且不光養老,還得送終。所以當初決定把閨女給張少山時,就提出兩個條件,這兩個條件其實是一個,就是他得入贅,還要隨自己的姓,說白了也就是來給自己當兒子。當時張少山一聽就不太願意,不光不願意,還有點兒要急。自己姓金姓得好好兒的,改姓張算怎麼回事?為娶個老婆就把祖宗扔了,這要是讓族裡的人知道了豈不笑掉大牙,弄不好還得挨罵。再說自己從小就叫金少山,改叫張少山也彆扭,不光錛嘴,聽著也難聽。當時來給保媒的是村裡的福林媳婦兒。福林媳婦兒看出張少山心裡不願意,就勸他,姓啥叫啥幹嗎這麼認真,就像那圈裡的牲口,也就是個稱呼,別人愛怎麼叫怎麼叫,你高興就應一聲,不高興,只給他個耳朵,先把老婆娶到自己炕上來才是真的。張少山一聽,覺著這話也有道理,自己沒錢,別的也就講不起了,眼看村里三十大幾四十來歲的男人還都打著光棍兒,眼下好容易有個女人,也就只好咬著牙答應了。
張少山入贅張家以後,一直跟張二迷糊不對付。張二迷糊的閨女叫張春燕,是個麻臉,而張少山生得人高馬大,又儀表堂堂,所以從成親那天,張二迷糊的閨女就有點自卑,雖是招的上門女婿,又讓人家改了姓,可總覺著配不上人家,平時也就不太管著張少山。但張二迷糊不行,眼裡不揉沙子,在村里看見張少山多跟哪個女人說幾句話,回來就摔摔打打,給張少山臉子看。張少山當了村主任以後,村裡的女人們更愛跟他搭話。女人一搭話也就免不了嘰嘰呱呱,玩笑也開得深一句淺一句。張少山倒不是那種花花腸子的男人,甭管女人們怎麼玩笑,自己心裡坦蕩。但回來一見張二迷糊的臉像門帘子似地耷拉著,也不痛快。心想,我雖然來你張家當上門女婿,可畢竟不是你親兒子,不光沒吃你的喝你的,還整天真當個親爹似地伺候著,沒必要給你扛這臉子。但心裡雖這麼想,平時該怎麼伺候也還怎麼伺候。
其實張少山也不想當這個村長。俗話說,窮家難當。站在村東往村西數,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如果不當村長,誰家的「經」愛多難念多難念,只把自己家的這本經念好就行了,可當村長就不是這麼回事了,甭管誰家的「經」,都得去給念。頭年村裡的金福林修房,把腿摔壞了,媳婦又有糖尿病,還別說當年福林媳婦兒是自己的媒人,就沖自己是這一村之長,他家的事也不能不管。二泉媽的心臟病越犯越重,也得跟村醫商量,要防患於未然,別讓她再像二泉爹,說走就走了。二泉的兩個弟弟妹妹雖說學習都很爭氣,也得給他們跑助學的補貼。除此之外還有數不清的事。現在村里倒沒有揭不開鍋的人家了,可總得讓大伙兒把日子過起來。人家西金旺那邊也是人,只隔一條河,憑啥人家行,這東金旺就不行?
兩年前村里換屆,張少山下定決心,這回說下大天也不幹了。
可全村人一選,最後還是他。
馬鎮長笑著對他說,這就叫民意,你當村主任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民意懂不懂,民意大如天。張少山當然懂,民意如天意,可他覺著,這個民意已經壓得他直不起腰了。
馬鎮長說,直不起腰也得咬牙直著,這個套兒,你甭想褪!
張少山的心裡也明白,東金旺的這個村主任,換了自己,還真沒人能幹。倒不是說自己有多大本事,是再也找不出有自己這樣心氣兒的人。當村幹部跟居家過日子是一個道理,日子窮過富過是一回事,有沒有心氣兒是另一回事。如果連心氣兒都沒有,別的就更不用說了。所謂心氣兒,其實也就是熱情,沒這個熱情,平時哪樣事都打不起精神,就是再能過起來的日子也照樣過不起來。可家裡的日子過不起來頂多也就是自己一家,當村長日子要過不起來,就是一個村的事了。這也就應了那句老話,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
張少山想,這些年,自己打著精神潑命地干,村裡的集體經濟還搞成這個奶奶樣兒,倘再換個精神不如自己的,這東金旺就更得窮得叮噹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