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4-10-03 20:47:13 作者: 王松

  梅姑河當年叫煤沽河,因為下游通煤河,上游通天津,天津早時又叫「津沽」,所以由此得名。上世紀50年代,一個搞水利的大學老師帶著幾個學生沿水線考察。來到煤沽河邊,發現這一帶的風景很好,也很有鄉野味道,只是這「煤沽」兩字雖有地理意味,卻少些鄉土的詩意。於是向有關部門建議,把「煤沽」改成「梅姑」。

  從此,這條河就叫梅姑河。

  東金旺和西金旺守著梅姑河,是好事也是壞事。當年河裡的水大,這裡曾是水路,往上游不到百十里是天津,下游入煤河,再走就是唐山。河道本來是東西向,到這裡分出一條河汊,變成南北向,東西金旺兩個村就在兩岸。東金旺這邊有個小碼頭,過往的商船或貨船偶爾停靠一下,給船加水,或船上的人下來買點吃的用的東西。所以當年,東金旺這邊的日子也就比對岸西金旺活泛一些,船上的人也經常帶來外面的信息。村里常有人跟船出去,跑生意,或做工,這邊的人也就更有見識。後來河水淺了,兩岸露出河灘,船不能走了。每到秋季,上游的海河一漲水,這裡又經常發水。兩邊的河岸雖有河堤,但西岸的河堤高,東岸的河堤低,一鬧水,總是東岸這邊先決口子。這邊的地越沖越薄,村里人的日子也就越過越過不起來。梅姑河邊有句話,越窮越吃虧,越冷越尿尿(sui)。窮日子一長了,也就習以為常,似乎日子本來就應該這樣,窮也就不覺著窮了。但現在不行了,村裡的年輕人知道好日子是怎麼回事了,也就不想再窩在家裡了,都紛紛跑出去打工。女孩兒不打工的也都想著怎麼往外嫁。東金旺也就像個窩瓜,表面看著還是它,可內里的瓤子已經越掏越空了。

  倒是西金旺,這幾年,出外打工的年輕人都陸續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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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金旺的人會養豬,似乎也是天性,有人說是得了先人金蛋的遺傳。據村里上年紀的人說,當年街里曾有一座金姓族人的祠堂。這祠堂跟前有一塊半人多高的青石,相傳是從北面二百多里以外的盤山弄來的,石頭上刻著三個大字,「又一金」。據說這還是當年金蛋留下的。金蛋不識字,是花了10兩銀子,請一個過路的教書先生給寫的,意思是讓後人記住,這西金旺的金姓,跟對岸東金旺不是一個金。後來祠堂沒了,但這塊石頭還在。西金旺的人也就留下一個習俗,每年立夏這天,相傳是先人金蛋的生日,全村的金姓族人都要來這塊石頭跟前祭拜,還要用清水沖洗這塊石頭,然後為這石頭上的「又一金」三個字描上紅漆。西金旺的人把這叫「洗石」。每年立夏這天,「洗石」是村里一個很隆重的儀式。這幾年日子越來越好過,「洗石」的儀式也就越搞越隆重。但兩年前的立夏這天,全村人正「洗石」,馬鎮長來到村里。馬鎮長不知這是在幹什麼,一問是這麼回事,覺得西金旺這樣搞不太好,有向對岸東金旺挑釁的意思,不利於兩村團結,就勸金永年,以後不要再這麼搞了。

  這以後,「洗石」的儀式雖不搞了,但每到立夏這天,金永年還是讓人給這青石上的「又一金」三個字描上紅漆。金永年說,這麼幹,一是讓村裡的金姓族人別忘了自己的祖宗,二來也是讓全村人凝心聚力。甭管幹哪樣事,心齊才是根本。

  老話說,兄弟齊心,其力斷金。這話值金子。

  金永年平時來鎮裡開會,跟張少山見面雖也經常半真半假地說些不著四六兒的玩笑話,但不著四六兒歸不著四六兒,怎麼回事心裡分也就是了,表面還都嘻嘻哈哈。可這回一真掉了臉兒,又都好面子,當著全鎮的村主任誰都不肯示弱,話也就越說越難聽,想怎麼扔就怎麼扔了。金永年斜睨著張少山,歪嘴笑著說,這幾天,我村裡的金喜家剛殺了一頭老牛。

  他一說這話,會上的人都愣了一下,不知又是什麼意思。

  馬鎮長說,現在說的是發展經濟的事,你提殺牛幹什麼?

  金永年說,是這話,我回去問問他,看牛胯骨留沒留著。

  在座的人互相看看,更不知所云了。

  馬鎮長板起臉說,永年主任,你這話就有點兒過了,我要是少山,也得跟你急。

  張少山當然懂,金永年這話已經過分得不能再過分了。過去要飯的唱「數來寶」分兩種,一種是打「七塊板兒」,還一種則是舉著兩塊牛胯骨來回敲,這也是當初師父給他講的。按當年的江湖規矩,敲牛胯骨的比打「七塊板兒」的有身份,所以今天說的「大腕兒」,也就是這麼來的,所謂「腕兒」,指的就是舉著牛胯骨的手腕兒。金永年這話的意思,顯然是說東金旺的人已經快要敲著牛胯骨要飯了,還整天窮樂呵兒。張少山本來想把這幾句話忍了,自己村裡的經濟確實不如人家,不如就是不如,再怎麼說也沒底氣。可這時馬鎮長偏又說了這麼一句,「如果是他也得急」,這一下就把張少山逼到牆角了,如果自己再不急,不光沒面子,也顯得太軟弱了。於是挑起一邊的嘴角,放平了聲音說,永年,有句話,你聽說過嗎?

  金永年正得意,說,你說吧。

  張少山說,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

  馬鎮長立刻說,少山啊,你別認真,永年這話雖不好聽,也是恨鐵不成鋼。

  張少山扭臉對馬鎮長說,我東金旺的人不是他金永年的大兒大女,成不成鋼礙著他蛋疼了?他管得著嗎?說著一拍桌子站起來,用手指著金永年說,都說一筆寫不出倆金,我看你是根本沒這意思,你西金旺才吃幾天飽飯?站起來走道兒沒兩天就裝人了?跟你說,要論罵人不吐核兒你連孫子輩兒都排不上,不信咱就試試,我捏著半拉嘴也能說死你,你信嗎?

  金永年一看張少山真急了,馬鎮長也一直朝這邊使眼色,才不吱聲了。

  馬鎮長這半天看著是在兩頭壓事兒,其實也有挑的意思,為的就是把張少山的火拱起來。張少山和金永年都已50多歲。張少山雖然還大兩歲,平時看著也挺沉穩,可還是年輕人的性子,只要跟誰一矯情,兩句話不對付立刻上臉兒,一上臉兒還就不依不饒。

  馬鎮長這一不動聲色地往火上澆油,張少山果然上套兒了。

  這時,他見馬鎮長一直做手勢,意思是讓自己坐下,這才一屁股坐下了,但跟著又站起來,臉憋得通紅,兩眼朝在座的所有人環顧了一下,最後落到馬鎮長的臉上,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現在我東金旺村說話不硬氣,不光是跟他西金旺比,在全鎮也落在了後頭,我村裡的問題確實多,困難也多,就甭在這兒一樣一樣說了,真要說起來,這個會就得光聽我一個人的了,不過有一樣,我張少山今天先把話撂在這兒,東金旺絕不會拖全鎮的後腿,今年剛過兩個月,到明年年底,還有小兩年兒,咱是面兒上不見底兒上見,到明年年底,我東金旺要是趕不上對岸的西金旺,金永年,你聽清了,我就請你來我這兒當這個村主任!

  金永年一聽樂了,點頭說,好啊,一個羊是趕,兩個羊也是放,讓我當就當!

  張少山說,咱誰都甭耍嘴皮子,我先問你,我要是真做到了,你怎麼辦?

  金永年想想說,你要是真做到了,西金旺街里的那塊青石,我親手搬走!

  張少山又一拍桌子,一言為定!

  馬鎮長一見目的達到了,又故意往實處砸了一下,看著張少山提醒說,少山哪,你剛才也說了,到明年年底,滿打滿算也就是小兩年的時間,吹氣冒泡兒容易,你可得想好啊!

  張少山一拍大腿站起來,東金旺的人決不吹氣冒泡兒,吐口唾沫砸個坑!

  馬鎮長點頭,好,就要你這句話!

  張少山從鎮政府出來時,感覺就像喝了酒,頭上熱哄哄的,兩條腿也輕飄飄的,腳下生風走得飛快。但一上了回村的路,讓早春的風一吹,漸漸就冷靜下來。馬鎮長說得對,吹氣冒泡兒容易,可說是一回事,真讓做的落實說的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回當著全鎮村主任的面,話是已經放出去了,牛也吹出去了,現在靜下來再想,這一下也就如同把自己架到了火上。東金旺今天的現狀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真要從根兒上變,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到的。當然,變也不是不能變。張少山這兩年也一直在想,究竟怎麼個變法兒。今天這個聯席會就如同把自己推到了陡坡上,回頭看看,已經沒了退路,只能橫下一條心咬牙往上爬了。

  也就在這時,他想起了二泉。

  一邊走著,在心裡嘆口氣,現在要是二泉在,也許還是個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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