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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硃卷

2024-10-03 20:47:08 作者: 王松

  第1章

  張少山想起二泉,是因為在全鎮的村主任聯席會上跟金永年幹了一仗。這一仗不光是當著馬鎮長,也當著全鎮所有的村主任,雖然乾的是嘴仗,可你來我往,唇槍舌劍,鹹的淡的多難聽的話一點兒沒留,全都朝對方橫著豎著扔出來。男人干嘴仗不像女人,女人是吵,男人是說。說當然也是吵,但比吵更有殺傷力,能入骨三分。兩人的心裡都明白,這已是多年的積怨。雖然這積怨並不是兩個人的,是兩個村的,可這一說一吵,也就成了兩個人的。後來還是馬鎮長,看他倆吵得差不多了,才提醒一句,行了,別忘了你們的身份。

  兩人的調門兒這才降下來。

  張少山和金永年都是村長。村長是人們習慣的叫法,正式稱呼應該是村委會主任。張少山是東金旺的村主任兼書記,金永年是西金旺的村主任兼代理書記,兩人都主持村里工作,自然還要維持表面,心裡怎麼想是另一回事,也就一直沒撕破臉。平時來鎮裡開會,一見面雖也皮鬆肉緊地說笑幾句,但也免不了話裡有話,或夾槍帶棒,只是打著哈哈兒彼此都裝著聽不出來。但這回不行了,是明打明地撕破臉。臉就是這樣,一旦撕破了,也就索性一破到底,一下子把這些年悶在心裡說不出口的話,一股腦地都朝對方劈頭蓋臉地扔出來。

  梅姑鎮在海州縣算大鎮,再早叫梅姑人民公社,後來叫梅姑鄉,幾年前撤鄉建鎮,是第一批改的,叫梅姑鎮。馬鎮長一直在會上強調,現在鄉改鎮,建制是改了,可不能只停留在稱呼上,也不是只把高速公路修到家門口,把購物廣場電影院在鎮裡蓋起來就完事大吉了,關鍵要讓大家的日子也根本改變,真正跟上城鎮的發展,叫鄉還是叫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轉變大家的思想觀念,至於怎麼轉,怎麼變,就要看每個村自己的本事了。

  馬鎮長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各村要有自己的高招兒。

  這次鎮政府召開這個村主任聯席會,既是一次徹底脫貧的推進會,也是一次擺問題的商討會。鎮裡在下發開會通知時特意強調,也是一次脫貧工作的攻堅會。眼看已是早春二月,2019年已經過去六分之一,進入2020年就要全面實現小康,這個聯席會,就是讓各村的村主任把自己亟待解決的問題,還有哪些困難,都擺到桌面上。馬鎮長親自主持會,開門見山就說,這回各村都要把責任壓實,誰也不能拖全鎮的後腿,有問題,就大大方方擺出來,別不好意思,能自己解決的,說方案,自己解決不了的,大家幫著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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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鎮長的話一說完,焦點立刻就集中到東金旺來。

  引起這話頭兒的倒不是金永年,而是向家集的村主任向有樹。向有樹的外號叫「向大嘴兒」,嘴叉子不光大,還敞,一說話像個蛤蟆,扯著嗓門兒不管不顧,經常把人說得上不來下不去。馬鎮長的話音兒剛一落,他就說,少山哪,你這醜媳婦兒也別藏著掖著了,該見公婆的時候也得見見公婆,我向家集離你們東金旺不到一里地,別說你村裡的狗叫,男人夜裡吭哧的那點事兒都能聽見,你們村的情況瞞不了我,你先說說吧。

  他這一說,在座的人都樂了。

  張少山立刻讓他說個大紅臉。

  這時,金永年就把話接過去,笑著說,有樹,你這話就不對了。

  向有樹扭臉問,怎麼不對?

  金永年說,人家東金旺好好兒的,有啥情況?

  向有樹偏聽不好賴話兒,眨巴著眼說,你西金旺就隔一條河,真不知道?

  金永年眯著眼說,就因為知道,我才說你這話不該這麼說。

  金永年這兩句話,一下把向有樹說得不知所云。

  金永年又說,鎮裡的陳皮匠這幾天正閒著呢,我得去找找他。

  向有樹更不懂了,看看他,找陳皮匠幹啥?

  金永年說,叫他來,你這嘴,應該縫縫了。

  向有樹給噎得哏兒嘍一聲。在座的人立刻又都笑起來。

  這一下張少山的臉就掛不住了。金永年顯然說的是反話。向有樹的嘴沒把門兒的,這大家都知道,可有口無心,說的話雖不中聽,但正話正著說,說了也就說了。金永年卻成心把正話反過來說,還裝傻充愣,這就是成心了,或者乾脆說是不懷好意。西金旺這幾年搞養殖業,尤其養豬,已在全鎮聞名,縣裡也掛了號,而且早在兩年前就正式宣布,全村已經百分之百脫貧,這是明擺著的,大家心裡都有數。可俗話說,當著矬人別說短話,你就是全村脫貧了,致富了,也沒必要挖苦別人,隔岸觀火也就算了,還幸災樂禍,這就太不厚道了。

  張少山的心裡一氣,臉也就耷拉下來,瞄了金永年一眼。

  金永年這時也正笑著,看著張少山。

  張少山心裡的氣更大了,哼一聲說,我東金旺再窮也有志氣,要飯也要不到河那邊去。

  張少山這話一出口,會上立刻靜下來,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

  金永年倒不在意,一笑說,你看你,就這脾氣,我要是你就放下身段兒,過河要飯怎麼了,我西金旺的老人說過,當年為了要口飯吃,連狗叫都學過,不餓死才是硬道理。

  說著又撲哧一笑,總抹不開臉面,自己肚子吃虧啊。

  這話就更損了,簡直是拐著彎兒地罵人。但金永年卻忘了一件事,張少山當年學過說相聲,還正經拜過師,把他惹急了,真動嘴皮子,一般人還真不是對手。這時張少山也笑了,他這一笑就看出來,不是好笑,嗯了一聲說,我東金旺的人就算想學狗叫,也學不像。

  不溫不火的一句話,就給金永年回過來了。

  金永年知道自己說不過張少山,但也不示弱,是啊,你們學不像,可會掀帘子啊。

  這就越說越不著四六兒了。顯然,金永年這話是轉著圈兒說的,意思是東金旺的人都是嘴把式。張少山當然懂,點頭說,要是不會掀帘子,就算嘴裡嚼著香東西也吃不出味兒來。

  這樣說著,就已拉開鬥嘴的架式,挑起一邊的嘴角,眯起一隻眼,看著金永年。

  在場的人都看出來,這回張少山是真急了。

  張少山又說,人活著不是光為吃,吃誰不會,別說狗,連你西金旺餵的豬都會。

  金永年也冷笑一聲,是啊,連豬也知道,白菜餡兒的餃子就是不如一個肉丸兒的香。

  馬鎮長就是聽了這話,一見越說越離譜兒,才把他倆制止住了。

  金永年說的「白菜餡兒餃子」別人不知怎麼回事,但馬鎮長心裡明白。西金旺這幾年養豬,已是遠近聞名的「肥豬村」。說肥豬村有兩層含義,一是村里半數以上的人家都養豬,此外還有一層,全村也已經富得像一口「肥豬」。相比之下,只有一河之隔的東金旺雖也熱鬧,但西金旺熱鬧的是豬,東金旺熱鬧的卻是人。人不像豬,也不是一回事,豬熱鬧可以賺錢,人熱鬧則有兩種可能,或者也能賺錢,又或者跟賺錢沒關係,只是窮熱鬧。東金旺這些年就是窮熱鬧,村里人都愛吹拉彈唱,一天到晚吹吹打打,但就像向家集的向有樹說的,遠遠兒看著挺熱鬧,又有煙火又有戲兒,可就是別近瞅,走近了一瞅,還都抱著大碗喝黏粥。

  金永年一直瞧不起對岸這種窮樂呵兒的紅火。老輩留下一句話,鑼鼓傢伙燒不熱炕,說書唱戲搪不了帳。每到過年,西金旺這邊沒動靜,只聽對岸笙管笛簫,鑼鼓喧天。可這邊沒動靜,悄悄飄著炒菜燉肉的香味兒,對岸鑼鼓喧天,飄出來的還是燒大灶的柴禾味兒。

  幾年前的一個年根兒,河對岸又開始熱鬧起來,嗩吶吹得幾里以外都能聽見。金永年實在忍不住了,想這東金旺的人整天不干正經事兒,就是再怎麼樂呵兒也不能樂呵兒成這樣,過年總得像個過的,就偷偷來到河這邊,想看個究竟。剛一下河堤,碰上從村里出來的張二迷糊。張二迷糊是村長張少山的老丈人,從年輕時就愛喝酒,一喝大了就找不著家,有一回在村里轉遊了一宿,直到天亮酒醒了才發現,敢情就在自己家的門口兒轉了一夜。從這以後,村里人就都叫他張二迷糊。但張二迷糊也有一手絕活兒,會畫門神和財神。每到過年,方圓左近村子的人就都來找他求。張二迷糊也就在這時,靠著畫幾幅門神和財神掙幾個酒錢。這天傍晚,他是想去村頭的南大渠轉轉。南大渠通著梅姑河,趕上冬天枯水期,河閘倒戧水兒,有時能灣住幾條魚。金永年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來這邊是想看東金旺的人怎麼過年,就故意扯個由頭,對張二迷糊說,過河來是想求他的財神。張二迷糊一聽挺高興,立刻回家去拿來。這時金永年才像是有意無意地問,今年過年,打算吃啥餡兒的五更餃子。張二迷糊並不知道金永年這樣問是揣的什麼心思,就隨口答,還能吃啥餡兒,白菜餡兒唄。

  金永年一聽又問,這大過年的,怎麼不吃一個肉丸兒的?

  張二迷糊嘆口氣,一個肉丸兒的誰不想吃,可也得有啊!

  金永年樂了,搖頭說,過場子年,連一個肉丸兒的餃子都吃不起?我不信!

  張二迷糊說,要使勁吃,也吃得起,可那人說了,剁白菜餡兒動靜兒大,聽著火爆。

  金永年知道,張二迷糊說的「那人」,是指張少山。

  於是故意又說,可怎麼火爆,也是個白菜餡兒啊。

  張二迷糊又哼一聲,人家那人說咧,吃餃子是給自己吃,這剁餡兒可是給外人剁的。

  金永年眨眨眼,問,這話咋講?

  張二迷糊搖搖腦袋,還能咋講?我看這東金旺的人,也就是吃白菜餡兒的命了。

  金永年一聽沒再說話,扭頭捂著鼻子一邊樂,就過河回來了。這以後,東金旺張少山的這句話就在西金旺傳開了。再後來也就成了一個笑話,一說起來,西金旺這邊過年沒動靜,是悶著頭吃一個肉丸兒的餃子,對岸東金旺響動兒大,聽著火爆,其實是剁白菜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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