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 47. 黃劍夫獲得平反,卻把家宴弄得不歡而散,他需要讀懂別人、詮釋自己

47. 黃劍夫獲得平反,卻把家宴弄得不歡而散,他需要讀懂別人、詮釋自己

2024-10-03 20:01:47 作者: 黃濟人

  害人蟲由「四人幫」的覆滅,給了邱行湘太多的想像空間,何謂歷史的演變?何謂如夢的人生?又何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儘管他的思維沒有結論,但是他在享受思維的過程。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想像才會從半空中掉下來,回到現實的土地上。

  當天下午,邱行湘收到黃濟舟的信。信中說,他爸爸黃劍夫已獲平反,恢復了革命軍人的名譽,江津縣委統戰部還擬定了具體時間,要為他爸爸補辦一場追悼會。對於黃劍夫的昭雪,邱行湘沒有感到突然,因為類似妹夫這種遭遇的幾位江蘇省政協委員,早在月前就已獲平反,開過追悼會了。他反而覺得小地方抓階級鬥爭總要快一步,而落實政策比起大城市來總要慢一拍。當然,外甥的來信,即便是遲到的喜訊,也讓邱行湘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多少年來,對妹妹邱行珍的牽掛,對五個外甥的擔心,不知伴隨他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而在這個夜晚,他忽地有了一個無法遏制的願望,那就是生不能見人,死也要見墓,他必須到江津去!

  到了江津,邱行湘終於見到了邱行珍。三十年後的重逢,兄妹兩人禁不住抱頭痛哭,老淚縱橫。前來參加黃劍夫追悼會的人,比邱行湘想像的要多,他們多為黃劍夫當年在國民黨軍隊時的同僚,有的是起義將領,放下武器後或教書或從醫或務農或經商,有的是重慶和貴陽戰犯管理所的獲赦人員——他們也是最後一批出來的。還有一位來自河南,他是當年黃劍夫的勤務兵,千里迢迢趕來,連路費都是向親戚借的。邱行湘沒有想到,成都軍區副司令員韋傑也派來兩位解放軍軍官,他們以軍區的名義寫在花圈的輓詞是:黃劍夫同志千古;以韋傑個人的名義留在花圈的落款是:您的學生。

  請記住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邱行湘也終於見到了他的五個外甥。黃濟舟在南京大學念書時,他見過好幾次,黃劍夫的這個大兒子現在已是重慶煤礦設計研究院的工程師。大女兒、小女兒他還是在她們孩提時代見過了,前者現在大巴山萬源縣教書,後者已遠嫁北京通縣,依然在那邊當知青。二兒子黃濟人的知青生涯倒是結束了,上山下鄉長達八年之後,他參加了1977年剛剛恢復的高考。他考得不好,加之家庭出身更壞,所以只考上了內江師專中文系。念書不到一學期,他的父親獲平反昭雪,於是請假回到江津。

  黃濟人是第一次見到邱行湘。他在北平出生的時候,邱行湘正在洛陽打仗。因為妹妹生的是第二個男孩,所以邱行湘還為黃濟人的出生給妹妹發出一封賀電。黃濟人學的是中文,免不了喜歡舞文弄墨,他在一篇題為《我不敢畫出自己的眼睛》的散文里,這樣描述了自己的身世:

  我是在國民黨哀鳴的炮火聲中出生的。沒有國民黨的崩潰,便沒有新中國的誕生,可是對我來說,二者並不是一回事。我的父親是一個國民黨將領,我出生的時候,他正在前線與共產黨作戰,是我母親用電報告訴他又有了一個兒子的,而我母親收到的,則是父親、舅父連同他們的同僚先後拍來的十幾封賀電。我想,我在母親的懷抱里,一定看見過那些白生生的不知為何物的電報稿紙,然而,以後能夠代替它們的,則是一團黑乎乎的記憶。因為,自我懂事開始,我已經把這些稿紙看作是一堆燃盡在一個墳頭的紙錢了……

  邱行湘的到來,興許會給他的外甥們帶來某種情感上的慰藉。用黃濟人同一篇文章里的話說,「父輩的封建聯姻,也許在國民黨的內部鬥爭中發揮過抗力,可是落到我們這些晚輩的脖子上,卻是一環扣一環的枷鎖。我們是石頭縫裡長出的敗草,枯竭的性靈正需要淚水的澆灌了」。於是,在為邱行湘餞行的時候,別人家中的笑語歡聲,勾起了黃濟人對家庭破敗的心事,他趁著狂放的酒興,發泄著濃烈的怨氣。母親掉淚了,舅父掉淚了。在他想來,母親掉淚,也許是她想到了自己在拉板車時腳板心上的血泡;舅父掉淚,則無疑是為了父親。因為舅父曾在信中對父親說:「此生別無他求,只求復得一見。」現在他們見面了,一個在黃土之上,一個在九泉之下。然而,出乎黃濟人的意料之外,舅父哭著哭著,突然一巴掌拍在飯桌上:「你以為我在哭你的父親麼?不是的!自從離開你父親的墳頭,我就不想他了。我現在哭的是你,是你這個不懂事的毛孩子!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你不懂國民黨,所以你不懂共產黨;你不懂蔣介石,所以你不懂毛主席。不懂可以問呀,可以看呀,我邱行湘有今天,你父親有今天,你們全家有今天,這都是看得見的事實呀!」黃濟人的眼睛怔愣得大大的,不過瞬間便眯成一條縫,那上翹的嘴角,掛著挑釁般的訕笑:「舅舅,這裡沒有外人,連窗戶也是關緊了的,你不必裝腔作勢。不曉得的人聽了你的宏言讜語,還以為你是共產黨高官,可是你不就是一個國民黨戰犯嘛!」

  邱行湘氣得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想說什麼,可是直到離開江津,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不歡而散的家宴,卻讓黃濟人懊悔不已,為著一種彌補,他需要儘快落實舅父交辦的事情。這件事情的緣起是那天追悼會開完以後,縣委統戰部負責人把一筆撫恤金交到邱行珍手裡。邱行珍想給不曾謀面的嫂嫂,也就是邱行湘的妻子張玉珍買一件首飾,卻被邱行湘拒絕了。邱行湘告訴妹妹和所有外甥,這筆錢的首要用途,是報答那些在困境中對你們有過幫助的人。於是,邱行珍找到黃劍夫當年的勤務兵,給了他足夠的路費,連同一大包米花糖芝麻杆之類的江津土特產。黃濟人則找到了一起拉板車的大個子。他已經不是鄰居了,因為販賣黃色錄像帶,被勞教兩年,獲釋後搬到郊外的棚戶區,依然靠下苦力養家餬口。大個子見到黃濟人,興奮異常,對方送來的幾百元錢,卻堅決不收。無奈之下,黃濟人給他抱去一台黑白電視機。在當時而言,這也算是價值不菲的奢侈品了。

  辦完這些事情,黃濟人心安理得地回到內江,繼續著他的學業。那時不少報紙恢復了副刊,沉寂多年的文學雜誌也重見天日。這就給文學青年們帶來了光明與福音,尤其是中文系的在校生,幾乎人人躍躍欲試。黃濟人也嘗試寫點東西。因為他有漫長的知青經歷,所以第一部作品,應該是關於上山下鄉的故事。然而由於邱行湘的出現,他改變了題材,也改變了體裁,他想把國民黨將軍從戰犯到公民的改造歷程記錄下來,而且只有這樣,他才能讀懂別人,詮釋自己。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