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2024-10-03 20:01:44
作者: 黃濟人
文強主持了追悼周恩來、朱德、毛澤東的文史專員座談會,深情回憶起毛澤東教他背先祖文天祥的《路歌》
心裡不好受的,現在是所有的文史專員們。原本,隨著最後一批戰犯的獲赦,政協機關里的這間辦公室又多了幾個人。人多力量大,辦公室外面那個荒蕪的小院,很快就鬱鬱蔥蔥,繁花似錦了。中間的葡萄架,是杜聿明做的;掛滿枝頭的馬奶子,是羅歷戎種的;用作肥料的馬糞,是宋希濂在馬路上撿的。於是,人們愁苦的臉上,開始出現笑容,冷清的辦公室,終於有了宜人的暖意。但是,好景不長。那日上班不久,沈醉突然帶來一個令人沉痛的消息:周恩來總理病危!楊伯濤問及消息的來源,沈醉告之是他在醫院上班的妻子說的。方靖說他有個親戚也在醫院上班,要不打電話再問問。周振強說不用問了,昨天他才出院回家,醫院裡面上下都在議論總理的病情。
人們不再說話,有的閉上眼睛,滿面愁容,渾身疲憊;有的睜大雙眸,目光定定,發呆發愣。辦公室里,瀰漫著讓人窒息的氣氛,安靜得能夠聽見自己的呼吸。打破沉寂的是杜建時,他說:「總理健在,我們這些人才有今天;總理病危,我們這些人絕無明日。總理的身體出不得差錯啊!」「不會出差錯的。」沈醉接過話來,「現在的醫學,比過去發達得多。古代的孝子,把自己股上的肉割下來去治療父母的重病,都能夠收到奇效哩!」說到這裡,沈醉情之所至,忍不住伏在辦公桌上,寫下一首七絕:
割股療親效若何?願輸肝腦起沉疴。
更捐十歲增公壽,好為人民造福多。
事隔不久,周恩來總理不幸病故。消息從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公布出來的時候,文史專員們大都在上班途中。騎自行車上班的李以劻邊騎邊哭,他看見所有騎自行車的都邊騎邊哭,以致交通秩序有些混亂。他沒有想到,前來維持秩序的交通警察也是帶著哭聲,勸大家注意安全,不要闖紅燈。回到辦公室,李以劻逢人便說,我這種閱歷的人,什麼場面沒見過?可是,總理去世,會使得人人哭、家家哭、全城哭、全國哭的事情,不要說見過,我連聽都沒有聽到過!鄭庭笈紅著眼眶,點了點頭:「總理生前多次接見我們,現在他走了,我們無論如何應該送送他呀,可是……」董益三見鄭庭笈說不下去了,便替他把話說完:「可是我們找到政協機關,要求去北京醫院向總理遺體告別時,對方卻不讓去,說是沒有接到上級通知。」李以劻一聽火了「這也不讓,那也不讓,依我說呀,文史專員辦公室還不如功德林!」董益三受到啟發:「功德林通過民主選舉,成立了學習小組,有什麼事情,由組長與上面交涉。現在政協機關處於半癱瘓狀態,文史專員更是散兵游勇,所以辦起事來,舉步維艱呵。」鄭庭笈一拍大腿:「要扭轉我們眼下群龍無首的局面,我倒有個建議,那就是把大家召集起來,通過民主選舉,成立我們辦公室的學習小組!」
學習小組翌日就成立了。投票結果,文強得票最多,擔任組長;沈醉得票次之,擔任副組長。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後一批獲赦的文強,決意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以不辜負十幾位文史專員的厚望。適逢「天安門事件」爆發,那些聚集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用松柏與紙花、用淚水與詩文悼念周總理的人們,遭到「四人幫」以淫威與武力、以殘暴與血腥的鎮壓。隨後,「四人幫」把持下的相關部門,出台了不准許單位與個人舉行總理追悼會的禁令。「不開追悼會,開座談會總可以吧?」文強以組長身份請示政協機關。見對方未置可否,他扭頭便走,丟下一句義無反顧的話:「不為難你們了,這是我個人的決定。如果出了什麼事情,大不了我再回到監獄去!」
座談會如期舉行。為了不遲到,家住永定門的文強天不亮就起床,趕上了直達白塔寺的頭班車。莫道君到早,還有早到人,文強走進辦公室時,拄著竹拐步行上班的方靖已經坐在那裡了。陸續進來的文史專員們,人人身著獲赦時政府統一發放的黑色棉衣,個個神色凝重,表情肅穆,未待坐定,哭聲已起。號啕大哭的是溥傑,他邊哭邊說,他哭總理,也替哥哥溥儀哭總理。溥儀病故後,總理親自批示,將其骨灰安葬在八寶山革命公墓。以後愛新覺羅家族提出申請,考慮到溥儀曾經有過清末皇帝的身份,希望單獨建墓,又是總理親自批示,劃撥出清代陵園附近的一塊墓地。座談會上,發言最多的自然是人數最多的原國民黨將軍們。他們當中的多數,曾經是周恩來在黃埔軍校當政治部主任時的學生,而這些學生當中,經歷最為特殊的非文強莫屬。他在座談會上說:「我在軍校學習期間,由共青團員升轉為共產黨員時,我的監誓人就是周恩來。同時升轉為黨員的,還有周恩來的弟弟周恩壽,他是我黃埔軍校政治科同期同學。最難忘的,就是周恩來在軍校作報告時,要我當他的速記員,事後他說我記錄準確,字跡工整。能夠得到他的表揚,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這樣的座談會,1976年的一年之內,文史專員辦公室還開過兩次。一次是朱德委員長去世,一次是毛澤東主席去世。有所不同的是,這兩次座談會都得到了批准;完全相同的是,這兩次座談會都由文強主持。在悼念朱德時,文強回憶說:「北伐戰爭期間,黃埔軍校教育長鄧演達率領我們三百名學生開赴漢口,攻打武昌。由於武昌城池堅固,加之北洋軍閥吳佩孚親臨前線督戰,我們久攻不下。適逢朱德從德國回到漢口,鄧演達對我說,朱德向他要人,要精兵良將,你就挑選四十個黃埔學生,跟隨朱德一道入川吧。就這樣,我在漢口第一次見到朱德。他雖留洋歸來,卻穿著土氣,滿口鄉音,待人接物又那麼和藹可親。我在想,這就是英雄本色啊……」在悼念毛澤東時,文強回憶說:「毛澤東比我大十四歲,小時候,因為他在教書,我叫他毛老師。以後大了,知道他的母親文七妹就是我的姑母,於是改口叫他毛大哥。記得有次去他家找他最小的弟弟毛澤覃玩,正好他在家,他問我,你們文家是文天祥的子孫,你會背《正氣歌》嗎?我說會,馬上背給他聽了。那時我在念小學,所以毛澤東聽了挺吃驚。他又問我,文天祥有本《指南錄》,裡面有三百多首詩,你能背幾首出來嗎?我搖了頭,因為這本書我沒有聽說過。毛澤東笑了,他說那三百多首詩他也背不完,只背得一半左右,『不過,有一首詩你必須背得,那就是《路歌》』。毛澤東告訴我說,文天祥死於元朝,臨刑前用血在衣服上寫下這首詩。這首詩寫他的家史,寫他的父親和子女,實際上就是文天祥的自傳。說完,毛澤東當著我和毛澤覃的面,把這首詩背了出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文史專員們聽得入了迷。文強的特殊經歷自不必說,朱德的樸素情懷、毛澤東的博大精深,都給他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而文強不敢忘記的,卻是這年國慶節,他和少數幾位同事應邀參加了人民大會堂的國宴。宴會上,他賦詩一首,即席吟唱道:
輝煌璀璨夜燈紅,國宴歡情八億同。
祝酒我心知感戴,交觥杯影入秋容。
普天榮慶隆青史,萬里澄明淨碧空。
愛國一家贏一醉,挽弓同掃害人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