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戊字胡同內,邱行湘大膽地進行了一次試探
2024-10-03 19:52:16
作者: 黃濟人
先讓我們跟在邱行湘的後面,走進戊字胡同里去看看吧。
鐵柵打開了——打開以後,就不再關上。新中國的空氣流進舊時代的胡同,氣流的清濁形成膠著狀態,邱行湘立即承受著兩種刺激的夾擊:恐怖的心境與恐怖的環境。雖然前者不完全是由後者引起的,但是作為舊中國的縮影,作為包括國民黨戰犯在內的反動統治階層給人類留下的遺產,我們還是保留一點兒歷史的鏡頭吧:在六十多米長的胡同走廊旁,柏樹周身蒙著大大小小的蜘蛛網;一間三十來平方米的牢房裡,只有一個一張臉大小的通氣孔,光線昏暗,空氣潮濕;在房內的左角,安放著一個木製的大馬桶。桶里的糞便早已乾涸,長著毛絨般的白色的東西……每當陽光從通氣孔照射進來,牢房裡便蒸發著一種腐屍的氣味。
這間牢房目前是不能住人的。
邱行湘住的房間雖然經過打掃,但是依然存在著掃不出去的恐怖。而他居然能夠在這間牢房裡,安然地進入他在功德林的第一個夢鄉,這不能不歸功於他的一次試探:當他看見在他們的身後,跟進功德林來的共產黨人都是他熟悉的面孔的時候,他那緊繃繃的神經立即鬆弛了一半。那文質彬彬的姚處長,幾乎是沒有脾氣的人。邱行湘忘不了黃埔村頭、井陘河畔,姚處長與他的一次又一次的談話,甚至在他紅眉毛綠眼睛的時候,姚處長也習慣於靜女般的微微一笑,以至於邱行湘曾經暗自納悶,為什麼共產黨在戰場上是那樣頑強,而在戰場下是這樣軟弱。當然,中國人是尊重自我修養道德的,也許正因為姚處長的苦口婆心不可相負,才最後促成了邱行湘提筆寫交罪性的《自傳》的決心。而那農民模樣的蔣所長,仿佛只有農民的心計。邱行湘忘不了他那山羊鬍須,更忘不了在井陘村莊的四合院裡,當他親手為戰俘們包好煮好肉餃子的時候,邱行湘發現他躲在灶台後啃摻有野菜的窩窩頭。也許正因為邱行湘在給黃劍夫寫策反信後受到華北政府保衛部盛情款待時想起了灶台後的一幕,他才主動提出來再給九十四軍第五師兩個副師長寫信。現在,連自黃埔村就開始為國民黨戰俘煮飯的炊事員、煮小米飯的專家老晁也進功德林來了。邱行湘在陌生的環境中目睹著熟悉的身影,雖置身於胡同之中,卻心附於那株梅樹之上。但是,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共產黨人會不會因為獲得政權而臉色由紅轉青,甚至長出一對獠牙來呢?當蔣所長走進戊字胡同時,邱行湘大膽地進行了一次試探。他像過去那樣捋了捋蔣老頭的鬍子,蔣老頭也像過去那樣歪著頭憨笑一番。憨笑之餘,蔣所長另外增加了一個動作——他拍拍邱行湘的肩膀,努起嘴唇說:「我們對你們不審不判,不作刑事起訴。聽見了沒有?」邱行湘聽見了,從耳朵一直聽到心裡。身為犯人,不受審判,不被起訴——對於此時的邱行湘來說,還有什麼欲望能大於此呢?
胡同兩壁的中間,是一個三角形的地帶。從下朝上看,可以看見天空的一角;從上朝下看,可以看見土地的一塊——在一定意義上,中國共產黨正是從改造這裡開始,改造著一個齷齪的世界。
就在北京的街頭還充塞著破爛的舊式茅廁的時候,這裡的衛生設備已經達到現代化的程度。新建了洗澡間(有盆塘、有淋浴)、洗衣間、公共廁所(有抽水馬桶)。牢房裡上有天花板,下有水泥地,中間安了窗。由於人們都可以理解的緣故,這裡的窗戶安的不是玻璃,而是高麗紙。這種高麗紙用桐油浸過,既透明又擋風。房內靠壁處安有床鋪,分單鋪和通鋪,都是木板搭成的,有一尺多高。鋪上墊著褥子,褥子之上是床單,被子和枕頭都是新制的。每間屋子還配有一張飯桌,桌下有幾張木凳……以後有不少戰犯稱功德林為家,除了另外的含義之外,這裡的中國小康之家的格局,正是家之所指。
要是人們稍稍留意一下時事,就不能不驚嘆中國共產黨的更為細膩的匠心。就在功德林的高牆內已見縷縷陽光的同時,高牆外又灑下陣陣春雨。1949年6月27日《人民日報》以顯著的位置刊登了國民黨和平商談代表團首席發言人張治中將軍的一項聲明。
……在談判期間,我們代表團已經同中共代表懇切磋商,並提出書面修正意見四十餘處,被中共接受過半數。如戰犯只作原則規定,名單完全不提,就是中共最大讓步之一例;
……至於我們國民黨,早就應徹底改造,促進新生,才能適應時代,創造時代,達成革命黨人應負的歷史使命。在目前,我們如果把眼光放遠些,心胸放大些,一切為國家民族著想,一切為子孫萬代幸福著想,我們不但沒有悲觀的必要,而且還有樂觀的理由。國家要求新生,人民要求新生,也正在新生,為什麼我們國民黨和個人獨甘落後不能新生呢!
邱行湘走進百丈胡同,走出五里雲煙。張嵐峰更是捷足先登,在以胡同為新生的跑道上面,遙遙領先。殊不知他的新的生活剛剛開始,生命就進入了終點。那是初春的一個早晨,張嵐峰與邱行湘等人在寢室里吃飯,因為饅頭蒸得特別好,張嵐峰一時興起,打賭似的連吃幾個。他在送餐具走出房門的時候,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管理處速派小車送他去公安部醫院(即北京復興醫院)急救,奈何張嵐峰患高血壓,血管破裂,搶救無效。
張嵐峰較遲地意識到歷史的邏輯,這並不是他人生的不幸,可是他較早地遵循了自然的規律,這不能不是他終身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