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廟宇+監獄=梅花、梧桐、清淨+電光形胡同、八角樓、恐怖
2024-10-03 19:52:12
作者: 黃濟人
北京德勝門外,原有一個叫功德林的廟宇,清朝去年,被改建為一座監獄。這座監獄是以效法日本改良司法的名目修建的,所以監獄的構造取型於日本(日本的監獄又是以德國為模式的)。在監獄的大門口,守衛線以內,豎有一塊石碑,上面鐫刻著十三行碑記,記敘著建造這座監獄的經過。民國四年,北洋軍閥段祺瑞執政期間,司法總長羅文幹才最終完成了這座監獄的全部建造。這就是著名的第二模範監獄。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功德林直屬國家公安部管轄,稱作北京戰犯管理處。管理處處長就是漳河訓練班的姚科長。
功德林是一個占地近百畝,有丈余高圍牆的大院。大門進去,是一個廣場,廣場上原有一個絞架,此間尚存插放木樁的深深的洞穴。大門南面,有三幢房子,前兩幢是二層樓房,第三幢是平房客廳,廳內有沙發、地毯。三幢房屋之間,有兩個花園,在後幢花園裡,有一株名貴的梅花。開花時節,樹葉淡綠,花瓣粉紅,甚是雅艷。大門東面,是成排的平房。監獄的中心是電光形的八條胡同。胡同的交叉口,是一座高達幾十米的八角樓,一個哨兵站在樓上,便可看見各條胡同的情形。八角樓腳,又有幾個小八角樓,小八角樓的大門,正對著胡同,每個胡同都有一個鐵柵。再朝後走,有南北對稱的兩排平房,平房之間是一個運動場。後院則是一塊二十多畝的熟土,當中有一口井。院內四周儘是梧桐,環境尤為清靜。
邱行湘剛剛走到光線暗淡的八角樓下,他就神色不對了。在黃埔村裡的半年,在井陘河邊的十個月,他看慣了山光水色,聽熟了鳥語蟲鳴,儘管共產黨也設有崗哨,可是那站在四合院門口的崗哨很快就退到村口,而最後乾脆從村口退到埡口。所以在邱行湘的意識里,差不多把共產黨的監獄和老百姓的村莊的概念等同起來了。現在陡然出現在他面前的,是高高的圍牆、重重的鐵柵、深深的胡同……
是的,邱行湘在這裡怕得有理。在那電光形多條胡同里,還散發著血腥;在那株梅花樹根底下,還滲透著屍水。段祺瑞在這裡對共產黨人拉起絞索,蔣介石在這裡對共產黨人舉起屠刀。新舊軍閥把文明消滅得乾乾淨淨卻把野蠻保存得完完整整。功德林胡同裡面的氣氛,已經陰森到這種程度:一個不是犯人的人,如果在這裡連住幾天,這個人會在一瞬間驚恐地捫心自問:你究竟是不是犯人?這種氣氛對於真正的犯人邱行湘來說,自然是倍覺膽戰心驚了。
他不能不思索共產黨帶他進功德林的理由,倘若他認為共產黨是不無道理的話,他就自認晦氣了。思索的目標並不難找——他幾乎是帶有預感性地想起,去年年底,人民解放軍總部發布懲辦戰爭罪犯的命令,宣布凡國民黨軍官及國民黨黨部、政府各級官吏命令其部屬實行屠殺人民、施放毒氣、破壞建築、毀壞物資等罪惡行為者,皆以戰犯論罪。今年年初,中共發言人又發表了關於和平條件必須包括懲辦國民黨戰犯的聲明。邱行湘心裡明白,按照解放軍總部的規定,從這個命令下達之日起,他的身份就是戰犯了。那麼,共產黨如何懲辦國民黨戰犯呢?他的歷史知識告訴他,在舊時代的政治鬥爭中,勝利者是不會輕易地饒恕一個敵人的,政治永遠比軍事更殘酷,更漫長。他感到他過去估計中應受到的懲戒,有可能是將要承受的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他這樣想時,除了詛咒自己的命運以外,絲毫找不到詛咒共產黨的理由。他倒是想通了:改朝換代就是這麼一回事,一些人走運,一些人倒霉。若是國民黨軍事得勢,就會像曾經得勢時的所作所為一樣,蔣介石會「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走一個」,貴州息烽監獄、重慶中美合作所會繁榮興旺,經久不衰。陳誠也是個快刀斬亂麻的人物,邱行湘清楚,早在20年代,陳誠就系統地看過梁啓超的《飲冰室合集》,後來,也研究過程灝、朱熹、張江陵等人的學說,他常常對邱行湘說,「要學商鞅治秦、亂世用重典」。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現在,邱行湘垂著頭,慢慢走進小八角樓。他望著樓台前的柏樹,心裡頓生一絲脫俗之情:這功德林不正是一座佛家廟宇麼,母親不正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麼,他但願在這裡每日舉目梵宮僧寮,每時滿耳木魚清磬,雖不能像孫傳芳部下們那樣重振人生,能像孫傳芳晚年在天津紫竹林當隱士那樣心身兩淨,亦得聊以自慰了。
邱行湘站在胡同入口,抬頭望了望上方——他不知道這裡的胡同,過去曾按照「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依次編名,他只看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塊臉盆大小的圓形黑底白字木牌,分別掛在胡同大門上方的灰色牆壁上。
是的,這座為北洋軍閥所建造的第二模範監獄,現在正為人民政府第一次利用。在那八角樓下的胡同里,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