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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求死不得,求生不願,他茫茫乎無路可走

2024-10-03 19:51:17 作者: 黃濟人

  國民黨《中央日報》對洛陽戰事曾不惜版面地做了報導。那用通欄黑體字《洛陽城郊戰事熾烈,竄犯東門共匪已被守軍殲滅》作為標題的頭條位置上刊登的第一條消息是:

  〔中央社鄭州十三日電〕守衛洛陽國軍二〇六師師長邱行湘,十三日正午電稱,現國軍堅守核心陣地,決抗到底。(《中央日報》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四日)

  以後有兩條消息是:

  〔中央社鄭州十三日電〕此間戡亂建國運動委員會頃電堅守洛陽卒敗匪眾之國軍師長邱行湘,表示敬意,並另募集大批慰勞品,準備前往犒勞。(《中央日報》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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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央社鄭州十八日電〕洛陽周圍殘匪,十七日晚已肅清,此歷史古城經憂患安保無恙,增援國軍一部已進駐城內,一部正向敗退之匪軍追擊中,具報匪此次進犯洛陽死傷萬人以上。(《中央日報》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九日)

  按照國民黨公開的說法,那麼應該為「屢建奇勳」(此四字見《中央日報》1948年3月16日對洛陽戰事的報導)的邱行湘舉行「慶功會」,然而南京政府卻不知出於何種動機,派人去南京附近的溧陽南渡邱家橋,索取邱行湘的照片,準備為他舉行「追悼會」。

  就在國民黨私下為邱行湘發喪的時候,1948年3月15日,解放軍清理戰場結束,他隨著熙熙攘攘的解放軍、民兵輜重以及青年軍整編二〇六師大批俘虜兵隊伍,一直西去。

  他的身後,緊隨著一個解放軍軍官和幾十名解放軍士兵。他明白,重兵押送,倒不是自己一次可以吃幾十發子彈,這是解放軍害怕他一次吃不完幾十個拳頭。當年李世民打下洛陽,殺了捉人當軍糧的朱粲,斬其首後,洛陽百姓爭投瓦礫擊屍,頃刻瓦礫成山。邱行湘心中有數,他也和軍糧有關。洛陽蔣軍兵站在他的支持下,下鄉武裝徵購糧食。因為偽法幣幾乎等於廢紙,所以買糧也就是搶糧。好在戰火剛剛熄滅,洛陽城裡不見人煙,邱行湘懷揣著逃生的欲望,離開了他發誓要與之共存亡的洛陽。

  他來到孟津附近的黃河邊上。河上的白霧飄進了他的眼睛,變作厚厚的雲翳,他眼前一派渺茫。

  他想到死的必要——他想起蔣介石對他的重託,又想到他對蔣介石的保證;他想起陳誠多年對他的栽培,又想到國大代表對陳誠的責罵。他在心底悲嘆:我這個有負黨國的罪孽,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呵!他想到死的必須——單是洛陽一仗,解放軍就死在他手上不少,他自知共產黨恨他入骨,把他帶到後方,重則五花大綁、斬首示眾;輕則腳鐐手銬,囚之牢房。他想起蔣介石最後給他的那句話——「如果不打敗共產黨,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他默默點了點頭:作為軍人,縱無馬革裹屍之榮,亦決不受身陷囹圄之辱。將軍沒有死在戰場上,也應該死在離戰場不遠的地方。就這樣,邱行相先前逃生的欲望,此刻變作了求死的意念。他決計投河自殺,以履行蔣介石「不成功便成仁」的訓令。他把軍棉襖的風紀扣鎖好,邁著大步走上跳板。

  邱行湘被指定坐在船艙正中,幾十個解放軍士兵團團圍他而坐,那個解放軍軍官則站立船頭。他側身去瞟這個軍官時,正與軍官目光相碰。他在心裡哼了一聲:不要看你表面上裝得客客氣氣,骨子裡比我還緊張。這也難怪,我死於黃湯,你到了後方是不好交差的——即使就為了你不好交差,我也沒有白死一場。邱行湘故意露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坐了一會兒,他打了一個呵欠,終於閉上眼睛,耷拉著腦袋,開始打盹了。河水嘩嘩撞擊船舷,大木船顛簸得很厲害,船到河心,浪花濺到他的臉上,他倒像是真的被驚醒了——「有錢難買河心水」,他突然睜開眼睛,想趁人不備,縱身投河。然而目光正與船頭的解放軍軍官相碰,他神色黯淡了,四肢癱軟了,河風吹來,他打了一個冷噤。他第一次感到,生命一旦落在他人手裡,生死均不由己了。這時他想到小孩手中的蜻蜓——動物落在人的手裡總是想活,而人落在人的手裡則應該死。死亡尚如此艱難,生存是什麼滋味,他簡直不敢想像。

  黃河北岸,邱行湘看見了他的青年軍隊伍。這批西北兵,一個個體格魁梧,都有初中以上的文化,在剛剛過去的七天七夜鏖戰中,竟沒有人投降,這連他也感到意外。如果說他在先前三個月的對他們的訓練中,採取的是法西斯手段,那麼,在這些士兵現在和自己一樣,成為共產黨的俘虜之後,他產生了聖母瑪利亞的慈心。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隊伍,想讓他們從他憂傷的眼神中體諒一點兒他心底的「愛兵如子」的衷情,從而永遠原諒他過去對他們的責罵與懲罰。他甚至想站在某一個高處大吼一聲:「弟兄們!你們跟錯了我邱行湘……」

  未待邱行湘喊話、俘虜隊伍中已經發出了巨響:「站好,站好哇。立正——向左轉!」邱行湘扭頭看時,認出這是趙雲飛。趙是他的第一旅旅長,是青年軍二〇六師的三朝元老,雖出身東北軍,作戰經驗也少,但邱行湘認為他忠於蔣介石,而蔣介石父子也頗信任他,因此在調整人員時,邱本著「親蔣第一」的原則,調升趙雲飛為二〇六師副師長兼第一旅旅長。現在,趙雲飛一過黃河就朝左轉,以俘虜的身份幫助解放軍維持俘虜隊伍,這使邱行湘大為惱怒。「無恥之尤!」他在心裡罵道,「現在,他可以向共軍獻媚說,他是張學良的人,早就接近共產黨了。」有些俘虜也不買趙雲飛的帳,衝著他道:「我們現在是聽共產黨的還是聽國民黨的?」引得眾人竊笑。這使邱行湘特別舒心,他此間最大的精神補償是:青年軍的士兵,畢竟不同於抓來的壯丁,他本人作為青年軍的將領,是他此生聊以自慰、引以為榮的業績。

  邱行湘對自己的作戰經驗是絕對信任的,對青年軍的戰鬥力,現在也是充分信賴的,那麼他和他的軍隊何以一變飲馬黃河為沉淪沼澤呢?他肚裡的怨氣終於發泄到喉頭上來:蔣介石身為八百萬軍隊的統帥,連一個團也調不動;什麼「孫元良兵團、胡璉兵團向洛陽分進合擊」?純屬蔣介石的天方夜譚。在邱行湘的心目里,孫元良是國民黨有名的逃跑將軍,洛陽之戰尚未打響,孫元良本人早已進了鄭州城。邱行湘本把希望寄托在十八軍軍長胡璉身上。胡璉和他都是陳誠的老部屬,無論從公從私,胡璉都應該挺身而出。可是,胡偏偏姍姍來遲,見死不救,自保實力。邱行湘憤然自付道:國民黨有什麼「友軍」?緊要關頭,連老子也不會拼命去救自己的兒子!他記起1943年,在湖南沅陵,他請胡璉、高魁元在天津館吃餃子時,高魁元因在九十九師師長任內被軍長傅仲芳撤職發牢騷說:「國民黨不亡,沒有天理!」今用在胡璉和十八軍身上,邱行湘感到此話更為恰當。

  他望著滾滾黃河,不覺仰天長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求死不得,求生不願,他茫茫乎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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