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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9:51:14
作者: 黃濟人
陳賡忘了審訊的公務,邱行湘似乎忘了戰俘的身份,而像故人重逢,親切無間,對坐在硝煙剛剛散去的戰場上
邱行湘被俘六個小時後,天亮了。他怪走運的——他的戰俘生涯的第一天,是個艷陽天。連日春雨之後,天壁被洗刷得特別碧淨。三月里的牡丹古城,硝煙散去,噴發著淡淡幽香。
邱行湘沒有昨天和今天的概念。此時,他完全沉浸在過去的陰雨淒風裡。洛陽失守,他是極明白後果的:共產黨的霜刃一旦插進洛陽,寒光便立即照到潼關城樓,國民黨中原防禦體系正處於防不勝防、御不可御之中。軍人是以失敗為恥辱的。俘虜群里的頭上纏著繃帶的這位戰場指揮官,卻顯得若無其事。那對泛著綠光的眼睛似乎在說:個人的恩怨榮辱,於他視若浮雲,而黨國的如此重大的戰略意圖居然毀在他的手裡,才是他憂心所在(當然,他不知道,蔣介石豈肯放棄洛陽?而人民解放軍也根據戰略上的需要,主動撤離洛陽——一座殘破不堪的空城。於是,國民黨軍3月18日重新占領洛陽)。如果說邱行湘一時把頭埋得很低,似乎無臉見人的話,那麼這是他在感到,一夜之間,他的命運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的最大含義是他的半生戎馬生涯以失敗告終了!
清晨,邱行湘被帶到洛陽中學以南的解放軍的一個旅司令部里。他被指定坐在一張楠木雕花椅上。他盯著椅子,環顧了一眼房間,不覺倒抽了口冷氣——這不是洛陽參議會的客廳麼?他曾是這裡的座上客,而今成了這裡的階下囚。一把楠木椅,連接著他的命運。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悲戚了。他記起他的「邱老虎」的綽號,不覺自嘲道,邱老虎啊邱老虎,你也有虎落平陽這一天!
一個渾身征塵的解放軍軍官和他的隨員走進客廳。隨員拿出一張邱行湘的照片,交到軍官手裡。軍官看看照片,又看看邱行湘,把照片遞迴隨員。吩咐立即為這個俘虜頭上的傷口換藥。
「你是邱行湘吧!」解放軍軍官操一口濃重的湖南話,「黃埔五期的吧——我們是同學哩——我叫陳賡。」
邱行湘抬起頭。他知道陳賡是黃埔一期的——倒不在於資格老——在黃埔同學的心目中,陳賡是位傳奇式的人物。當年孫中山討伐陳炯明時,陳賡在戰場上救了蔣介石。邱行湘未曾見過陳賡,眼下,望著這位年紀跟自己相差不多,四十歲上下,穿一身灰色粗布軍服,馳騁中原、聲威赫赫的共產黨的兵團司令、洛陽之戰擊敗自己的對手,他意志索然,無話可說。
「放下武器,就是朋友。」陳賡笑道。
黃埔同學之間自有一種天生的情感。邱行湘承認這種情感,照他的意見,拿起武器,也是朋友——各為其主嘛。個人之間,往日無冤,近日無讎。就這樣,他先前的緊張情緒與仇恨心理消除在陳賡的笑聲之中。
「邱師長是哪裡人?」
「江蘇溧陽。」
「溧陽是新四軍的老根據地。」
「陳毅先生當時在我的老家住過。」
陳賡很健談,乃至鎮江麩醋、溧陽西瓜,無一不在侃侃之中。陳賡說話詼諧,邱行湘間或還失笑幾聲。有這樣幾分鐘:陳賡似乎忘了審訊的公務,邱行湘似乎忘了戰俘的身份,兩個司令仿佛都忘了自己軍服的顏色,而像故人重逢,親切無間,對坐在硝煙剛剛散去的戰場上。
一旦進入以下談話,氣氛就變了。「哪道城門首先突破?」
「東門。穿黃軍衣的。」邱行湘當然不知道,以後解放軍總司令部就是依據他的回答,授予陳粟野戰軍某部為「洛陽營」稱號的。
「你們的情報是從哪裡來的?」
「從你們的電台上。你們的無線電一集中,不就表明你們部隊的位置了嗎。」
「你們對我們的被俘人員是怎麼處理的?」
「根據國際公法,優待戰俘。凡送來司令部的俘虜,我一律集中專區看守所。你們一些爆破手,在核心陣地前被我們捉住,帶到司令部,我及時交代副官帶到廚房吃飯休息,都活著,和我們一起在這個圍子裡。」
「西工呢?」陳賡態度嚴厲起來。
「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炮擊我的司令部的?」邱行湘反問道。他泛著凶光,可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停頓片刻,他接著說:「西工在你們炮擊我的司令部後就中斷通訊,無線電也無法架設。西工情況不明,怎麼會知道西工守軍對俘虜的處理。事後聽說,據守西工之謝營,確有殺害俘虜的事情。但非我的命令。」
「既然情況如此,」陳賡態度緩和下來,「那麼,我們第一件事就談完了。第二件事,我高興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我相信,你還能獲得人民的諒解,自己解放自己。從今天起,你就跟我們的隊伍一起走吧,歡迎你到我們解放區去。」
陳賡站起來,與邱行湘握別,並吩咐隨員準備幾十磅豬肉罐頭,供邱行湘路上食用。邱行湘也站起來。他聽清了陳賡的話,可是,他又有點聽不懂陳賡的話,但從幾十磅豬肉罐頭上,他發現共產黨對他沒有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