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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邱行湘原以為,天底下有兩種老百姓,一種喜歡共產黨,一種喜歡國民黨

2024-10-03 19:51:20 作者: 黃濟人

  經河南濟源北行,進入山西境地,在老解放區里,沿途落腳。

  這天,來到丹河邊的一個村莊。隊伍剛到村口,就走不動了——衣著襤褸但身強力壯的農民們擋住了去路。不一會兒,正在餵奶的露著乳房的女人,啃著黑色的窩窩頭的兒童,拄著拐杖的老頭,小腳裹腿的老太,將俘虜團團圍住。邱行湘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男人們已經一把抓住了俘虜的衣領,左右開弓,亂打一氣。女人們嚷著北方罵人的話,朝俘虜身上吐唾沫。兒童拾起石子往俘虜頭上擲。老頭老太太雖然站得遠一些,也顫抖著雙手,緊握著拳頭。

  解放軍持槍制止,然而法不治眾。在這一派混亂中,邱行湘身後雖有幾十名解放軍士兵,他也感到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恐懼。幸好,他看見一個農民領袖將手一揮,村口終於平靜下來。這位農民領袖走到邱行湘身邊的那個解放軍軍官面前,談判性地說了句「我們現在只找小蔣介石一個人算帳」也不等對方表態,徑直鑽進俘虜隊伍,看看這人的軍帽,看看那人的領章。最後,像失望之後有所發現似的,這位農民領袖徑直朝邱行湘走來,然後在邱行湘面前站定。

  「他是誰?」農民指著邱行湘問軍官。

  「一個小官。」軍官笑著回答。

  「誰是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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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沒有押來。」

  邱行湘的衣著,倒也沒有在被俘前喬裝一番,他平日的樸素能使他化險為夷,這是他不曾想到的。可是他更沒有想到,他竟會害怕老百姓而不怕解放軍。

  當夜,邱行湘正是在這個被他稱為「恐怖的山村」里住下。他住在全村最破爛的一間房屋裡。主人——一個拖著鬍鬚的老頭,衣著近乎襤褸。令邱行湘感到莫名其妙的是,這個老頭邊咳嗽吐痰,邊掃地燒水,殷勤得不願停頓一刻,對他非但沒有疾言厲色,晚飯時還不知在什麼地方弄來半塊燒雞,二兩土酒。邱行湘暗想:真是人心隔肚皮,天底下原來有兩種老百姓,一種喜歡共產黨,一種喜歡國民黨。如此看來,國民黨的仗,還是能夠打下去的。——就在邱行湘乍寒乍暖、悲喜交加的時候,這個老頭對他使眼色、搖搖頭、嘆口氣,最後尋著機會結結巴巴地悄悄告訴邱行湘:「我過去的全部田土被平分了!」「全部財產被沒收了!」「還要挨鬥爭。」……邱行湘恍然大悟:這人就是共產黨所說的土豪劣紳、地主惡霸。

  丹河邊上的這座小小村莊的遭遇,對邱行湘的理智是一次大大的刺激。在這以前,他對共產黨的理論,尤其是什麼階級分析法,是嗤之以鼻的。他擁護三民主義,是基於「君為輕、民為貴」;他反對共產主義,是基於「被剝削階級消滅剝削階級」。而在此時,他親眼看見了共產黨理論的存在與實施。這使他不能不由面前的這個老頭聯想到他家裡的老人。他的父親是溧陽南渡鎮上的一個谷商,常年買賣於蘇州溧陽之間。1936年他父親病故。家中老母,置有二十多畝田土、谷行由其兄經營、田土則僱人耕種。他知道,按照共產黨的理論,他家也是土豪劣紳,剝削階級,要是蘇南由國民黨的光復區變作共產黨的解放區,那麼他的家業頃刻之間便會化為齏粉,他的老母也會落難到面前的這個老頭的地步——這對於他來說,是萬萬不能容忍的。這時候,他確信他看過的一本《匪區逃出記》里說的共產黨共產共妻、殺人如麻等等都是真事。昔日耳聽為虛,今天眼見為實,他覺得他對解放區的唯一認識就是仇恨。倘若他領章上的那顆星還在閃閃發光,他會為挽救他的階級的沉淪,激發起百倍的勇氣。可是,事到如今,他對面前的這個老頭的唯一安慰,是一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黯然神傷的淚珠。

  感情不能代替理智。邱行湘不能不在中國革命的洪流面前睜大眼睛:黃河北岸,如火如荼,數以萬計的老百姓為解放軍送運糧草彈藥,雞公車不絕於途;數以千計的民工為解放軍修橋築路,打夯聲不絕於耳。這是成千上萬的不穿軍裝的軍隊啊!邱行湘在心裡驚呼:國民黨將領總喜歡一口一個「八百萬」殊不知共產黨的軍隊是無法用數字來計算的!在軍事力量的對比上,邱行湘的長期作戰經驗告訴他,兵力多少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他不像有些國民黨將領那樣,提到共產黨的打法時,總是以戲謔嘲笑的口吻,將集中優勢兵力誣稱為「人海戰術」。國民黨1948年3月15日的《中央日報》正是以這樣的口吻發布洛陽戰事新聞的:

  洛陽匪軍於五倍國軍兵力,連日借猛烈炮火掩護,用人海戰術不顧重大犧牲,更番向城垣猛撲,國軍艱苦奮戰,予匪以嚴重打擊。

  洛陽之戰再一次告訴邱行湘,對付共產黨的「人海戰術」的唯一辦法是使用「人洋戰術」。但是,人從哪裡來?真心實意地替國民黨打仗的人從哪裡來?邱行湘此時驚人的發現是——在中國社會裡,地主比農民少。於是,他似乎理解了,為什麼國民黨執政,民心尚不可順;為什麼共產黨在野,卻能一呼百應。進入這樣的思維時,他對他由洛陽戰敗所承受的自責和內疚,居然減輕了許多。萬事趨之必然,則引人心安理得;一事失之唐突,則教人後悔莫及。現在他來估價他個人的勇氣和力量時,他深感他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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