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2024-10-03 19:47:17 作者: 黃濟人

  蘇中平原上的東台市,是我在江蘇採訪的最後一站。這裡地處南通、泰州、鹽城的交界處,又是沿海城市,水陸交通十分發達。我對市委農工部副部長兼市移民辦副主任何正祥說:「我要是移民,會考慮在這裡跑跑運輸,搞搞販運。」「跑運輸的條件移民還不具備,搞販運的移民現在就有。」何正祥對我說,「三倉鎮新五村的覃敬民,去年搞了一次販運,聽說小有收穫,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去看看。」我說,「看他一次販運能賺多少錢,這樣我對這方面的行情也算有個了解。」覃敬民正好在家。四十九歲的他前幾天學騎自行車扭傷大腿,正在家中休養。稍事寒暄後,我把話題引入他的販運。「哩,這點小事你都曉得了,可能是我販運的東西大了點。」覃敬民點燃一支煙,眯眼笑道:「嗯,我販運的是牛,菜牛,也就是黃牛,一共二十頭,租了兩輛東風加長卡車從三倉拉到上海,來回花了兩天時間哩。」「兩天你賺了多少錢?」我問。「沒有賺錢。」他的眼睛眯得更小了,「只賺到一頭牛。」我睜大眼睛:「一頭牛值多少錢?」「也就是一千多塊吧。」他回答說,「夠我幾個月的煙錢。」聽他的口氣,看他的神態,我忍不住重新把他打量一番。陳舊的中山服,衣領上破了邊,趿一雙毛茸茸的拖鞋,卻沒有遮住襪子上的窟窿。這是一個財不露白的人,也許還是個一毛不拔的鐵雞公,我想。我的眼神竟沒有瞞過精明過人的覃敬民,他說:「在家裡穿得越隨便越安逸,農民都是這個德性。我到上海販牛的時候,穿了西裝還扎了領帶哩!」「那你為啥不多去幾次上海,甚至可以專門從事販運。」何正祥對他道,「你是鎮上的移民代表,我們還希望你能探條路子,帶領大家儘早致富呢。」「販運不是我的長項,只是小時候跟著牛販子在外面跑了一圈。」覃敬民停頓了一下,「再說上海市場雖大,周邊省份搞販運的人也多。我是外地人,初來乍到還沒有跟收購方拉上關係,所以只好小試牛刀,打打游擊。」我對他說:「聽你說話,我估計你的長項還是做生意,只不過不是搞長途販運罷了。」他終於把眼睛睜得大了一點:「老鄉你說對了,我從小在家做生意。我的家就在張飛廟隔壁,拆了那堵牆我等於住在廟子裡頭。那裡是個旅遊區,我在屋門口擺攤設點,除了賣工藝品,還零售香菸、水果、礦泉水。你肯定去過我們那裡,每到旅遊旺季,人山人海的陣仗你是看到的。我的攤子位置又好,這個買那個拿,有天有個老外一個人就買了我兩千多塊錢的東西!你想想,這不是等於坐在家中數錢麼,嗯,我順便告訴你,世界上最好聽的音樂就是數票子的聲音!」

  我朝他點點頭:「我懂了。」「你懂什麼?」他反倒奇怪起來。我告訴他,聽說雲陽在動員移民外遷的時候,全村就剩下他一個人不報名。鎮上的閉路電視正在播映遷入地東台市的專題片,他卻把自家的電視機關了。兒子趁他進廁所大解的機會,悄悄把電視機打開,竟被聽見聲音趕緊從廁所跑出來的父親重重打了一記耳光。聽到這裡,覃敬民有些坐不住了:「黃同志,你在重慶住家,我在雲陽住家,這些事情你怎麼都知道了?」「我告訴他的。我去過你家呀。」何正祥拍著賈敬民的肩頭,「你老兄大概搞忘了,我去雲陽水磨鄉搞移民對接的時候,因為你是釘子戶,我特意買了水果登門拜訪,結果被你轟出來了。水果撒了一地,我正好踩在香蕉上面,差點兒滑到石梯下面呢。」「記得、記得。」覃敬民連連點頭道,「不過何主任我想糾正你一點,那天你就是不踩著香蕉也有可能摔跤。為啥子?你看到的,那天人多得水泄不通,石梯又窄,擠過去擠過來,比紅軍過瀘定橋還要懸吊吊的……」我笑道:「所以我說我懂了,天上的餡餅落下來都可以砸著腦袋的地方,你當然不肯走。可是不走也得走。除了移民政策的強制性而外,恐怕更主要的原因是張飛廟要拆,要搬遷後靠,雖然是原拆原建,但無論如何靠不到你的家門口了。」「說個半天就是這回事情。」覃敬民苦苦一笑道,「他們說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現在廟都拆了,和尚還不趕緊跑麼!可是,何主任曉得,我來東台是有條件的,像做生意那樣,我先向當地政府討價,然後等待當地政府還價。我這種想法和做法可能有點卑鄙,但是我還是那句話,我的財路斷了,我兒子的財路不能斷呀……」

  覃敬民只有一個兒子,名字叫覃利,今年二十四歲。雲陽衛校護理專業畢業後,又自考了一個五官科醫士,然後在老家的客廳里開了個私人診所,既能處方又能賣藥,倒是另一番熱熱鬧鬧的景致。覃敬民來東台三倉鎮對接考察時,一不看房二不看地只是帶著兒子行醫賣藥的全部證件,去當地政府諮詢可否在當地重操舊業。如果可以,那麼他決定在三倉安家落戶,如果不可以,他準備帶著三口之家投親靠友去。覃敬民沒有想到,這麼繁雜的手續,必須經過的這麼多部門的核實,居然在他對接考察的短短時間裡,當地政府就給了他審查合格同意開業的答覆。搬家那天,他帶走的不是家具,也很少其他行李,他把覃利診所里價值幾萬元的藥品和醫療器械全部運來三倉,放進新家的客廳里,然後擇了個黃道吉日隆重開業。雖說三倉的人口比老家稀疏,但這裡交通方便,看醫生無需翻山越嶺,騎輛自行車就來了。所以診所人氣依然旺盛,收入較之老家有增無減。「覃利到哪裡去了?」何玉祥問,「叫他也和黃同志談談。」「出診去了。」覃敬民說,「病人也是移民,而且家裡窮得叮噹響,所以覃利是義務出診,看病拿藥都是不收錢的。」我又問:「病人如果是本地農民呢?而且家裡同樣貧困。」「這就要看情況了。」覃敬民想了想說,「一般來說,本地農民的經濟狀況要比外遷移民好些。當然,我是例外,本地農民好多都跟我借過錢哩。他們來看病,實在拿不出錢的,或者說等蠶繭賣了等肥豬賣了再付藥費的,我們絕不找他要。但是,對大多數來看病的本地農民,我們又絕不說不要。因為我們全家人現在主要靠這個診所吃飯,再說你對他們好,他們對你更好。上次一個本地農民看病要花十塊錢,我們見他衣服破舊,抽的又是劣等煙,於是主動提出分文不收。殊不料他隨後就送來一筐西瓜兩籃雞蛋,搞得我們好久都過意不去。」我向覃敬民建議道:「等他下次來看病,你仍然分文不收好了,這就叫做事物的良性循環呀。」「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他又不來了。」覃敬民語態懇切地道,「以後我專門在趕集時向人打聽,才曉得他外出打工了。打工地點倒是不遠,就在東台東郊我哥哥一家落戶的唐洋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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