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2024-10-03 19:47:14
作者: 黃濟人
向以潤顯然超生了。他剛滿四十六歲,卻有了三個孩子。老大是女兒,老二是女兒,幸好老三是兒子,不然的話,他還要繼續生下去,直到老婆給他生個帶把的出來為止。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況且他母親已經去世了,能夠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靈的,唯有這個寶貝的兒子。超生是要罰款的,罰就罰吧,兒子是心上的肉,鈔票不過是一張紙,而他有能力在自己家中擺上一台印鈔機。這台印鈔機就是向以潤在老家時開的那個麵粉加工作坊。作坊不大一點,機器只有一台,但是當初卻是方圓幾十公里的唯一,在那個深山老林里,由他完成了機器對石磨的革命。擔著麥子前來加工的人群絡繹不絕,高峰時期作坊外面的隊伍一排就是幾十米。除了麵粉,向以潤還可以加工紅苕粉,湯圓面,所以作坊不分淡季和旺季,一年到頭,印鈔機轉個不停。他的妻子也沒有閒著,以帶孩子為主,以做農活為輔,屋門口擺了個雜貨櫃,賣煙賣糖賣草紙。柜上擱了部公用電話機,長途、短途、還可以直撥國際長途。「你不要小看這部公用電話,每個月算下來,足夠我全家在當月的花銷哩。瘦小但精幹的向以潤對我說,「江蘇這邊的公用電話就沒得生意了。兩年前搞對接的時候,我來射陽洋馬鎮考察,發現這邊家家都有電話。那時雲陽農村也有私人安了,但絕對沒有普及到這個程度。至於作坊加工,人家根本不興這個,街上賣的麵粉都是袋裝成品,又白淨又便宜。所以搬家之前我把作坊里的機器賣了,完全沒有必要帶來。」「那你帶來了什麼呢?」我隨便問問。「除了好一點的家具和換洗衣服,我還帶來了母親的遺像。」他神情肅穆地道,「母親埋在山上,水淹不到,這是我最放心的。搬家的頭天下午,我捧著母親的遺像,帶著剛上小學的兒子,去墳前燒了紙,磕了頭,算是向她老人家辭行。唉,連鞭炮都沒有放一串就走了……」「為什麼?」我覺得奇怪,因為按舊重慶的風俗,上墳時燃點鞭炮是必不可少的。「怕我父親聽見呀。」向以潤突然壓低了嗓音,因為他七十高齡的父親正躺在客廳隔壁的臥室里,「他聽到鞭炮聲音,肯定要到山上來,母親墳墓旁邊的那塊空地是他給自己準備的。見了那塊空地他不肯下山怎麼辦?第二天就要上船去江蘇呀!後來到了射陽,我父親才跟我說,那天晚上他一個人悄悄去了山上,對九泉之下的母親說,他這把老骨頭本來是想留在這裡的,但是對不住了,為了孫子孫女們的將來,他決定隨遷去江蘇,江蘇是不准土葬的,以後就讓一把骨灰埋到這裡來吧……」劉副縣長沉默片刻,對向以潤說:「你父親是很有眼光的。就發展條件而言,究竟是雲陽好還是射陽好?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有位移民朋友過去在重慶干苦力,也就是電視上的山城棒棒軍,他對我說,我們那邊好找錢,早上扛棒子,中午數票子,晚上進館子。我問他,你一輩子都願意這樣過嗎?他不說話了。嗯,我的意思是,既要正視困難,更要著眼將來,移民朋友穩不穩得住,關鍵要看是否有個好的心態……」向以潤打斷劉副縣長的話:「我肯定穩得住,因為三個娃兒都喜歡這裡。困難嘛,當然有,而且很大。過去的財路斷了,今後的財路還沒有找到,現在除了種莊稼,還在屋門口開了個雜貨店。店子比老家那個大得多,可是生意反而不好做。老家帶來的幾萬塊錢,差不多被我花光啦。花光就花光,該節省的時候節省,該灑脫的時候灑脫……」「你是怎麼花光的呢?我不得不打斷向以潤的話。除了裝修房子,裝修門面,我還買了五部車!」他數著自己的手指頭,「一部下田的拖拉機,一部我用來拉貨的三輪車,還有三部自行車。老婆騎一部,大女兒騎一部,二女兒騎一部。麼兒今年才九歲,也鬧著我給他買自行車,我說麼兒你太小,騎自行車危險,你沒見你媽你大姐二姐學騎自行車的時候,一個個都摔得皮包臉腫的麼?等你二天長大了,爸爸一定給你買部小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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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鈴鐺中止了我們和向以潤的談話,他那個上初中二年級的大女兒放學回家了。走進屋子,向客人點頭微笑後,代替鈴鐺的是她那同樣清脆的歌聲。她是走進廚房幫媽媽做事的時候邊做邊唱的:「走過那條小河,你曾聽說,有一位女孩她曾經來過;走過這片蘆葦坡,你可曾聽說,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她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我叫住了她,並且請她入座。她有些靦腆雙手托著腮部,不知我要對她說些什麼。我說,你剛才唱的那首歌,我也會唱,好多人都會唱,它是電視劇《一個真實的故事》的主題歌。聽我說的是重慶話,她也用重慶話對我說,在雲陽老家時她就會唱了,但是唱不出感情,到了射陽再唱那首歌,就覺得找到了感覺。因為這個真實的故事就發生在射陽,離她家不遠的新洋港鎮國家級珍禽自然保護區內。今年清明節,學校組織她們去烈士的犧牲地憑弔,她還向時年不滿二十三歲的徐秀娟大姐姐獻了自己在雲陽戴過的紅領巾哩!我突然想起向以潤「三個娃兒都喜歡這裡」的話,她該不是愛屋及烏,因為喜歡唱那首歌才喜歡上了這個地方的吧?「那不是。」我問她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抿嘴笑道,「我覺得生活在這裡比老家光榮。搬來射陽那天,連我這個中學生都有人給我佩戴大紅花,現在大紅花不在胸口上了,在心裏面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的。還有,去年八月十五,我過了一個終生難忘的中秋節……」每逢佳節倍思親,洋馬鎮黨委考慮到移民的親人遠在千里,難免在月到中秋的時候情緒低落,心情惆悵,於是在八月十五的晚飯後,派人用小車把十七戶移民接到鎮政府,參加「共享一個月亮」聯誼會。會場兩側有一副對聯:雲陽射陽一家親,洋馬養鹿手足情。向以潤的大女兒看在眼裡,熱在心頭,忍不住在聯歡的時候自報了一個節目,朗誦了李白一首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殊不料朗誦完畢,全場竟一片寂靜,吃月餅的不再咀嚼,賞夜景的不再抬頭,角落裡還偶爾傳來抽泣的聲音。向以潤的大女兒自知闖禍,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忽聽得鎮黨委書記一聲大吼:「劇團的人到哪裡去了?現在該你們上戲了,來個輕鬆愉快的,越好笑越好……」劉副縣長當時不在場,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鎮黨委書記告訴他的。現在,當向以潤的大女兒又回到廚房的時候,他悄悄轉告給我說,那個劇團是淮劇團,唱詞道白說的都是江蘇話,台上說了一聲「扒灰」後,台下的移民聽不懂,於是交頭接耳,互相詢問。一個不懂裝懂的移民向眾人解釋說:「扒灰就是把自己身上的灰塵拍下來。」眾人搖搖頭,因為台上表演的不是那回事。坐在移民中間的鎮黨委書記不能袖手旁觀了,他問身邊的一位移民:「公公在打自己兒媳婦的主意,雲陽話怎麼稱呼這個公公?」「燒火佬!」那位移民脆生生地說。「對,燒火佬。」鎮黨委書記指著台上,「那個轉來轉去的老頭兒就是燒火佬!」眾人哄堂大笑,笑的不是台上的老頭兒,而是平日裡一言九鼎的父母官,此時也居然一口一個「燒火佬。」「這是一個很不錯的鎮黨委書記。」劉副縣長告訴我,他在射陽有一句名言:如果移民有一戶因工作不到位而造成上訪,我願意摘下烏紗帽。他這個軍令狀是下到了點子上的,移民需要物質,也需要精神上的東西,尤其是在相對貧困的蘇北灘涂鹽鹼地,不像魚米之鄉的蘇南,也不像一馬平川的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