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2024-10-03 19:47:10
作者: 黃濟人
鄧來香的眼淚不是笑出來而是哭出來的。「我的命不好……」當洪維新把我從大豐送到射陽,交到副縣長劉加模的手裡,劉加模又把我從縣城送到盤灣鎮中華村,陪我走進這位移民的新家的時候,她第一句話就這樣告訴我,然後淚水奪眶而出。劉加模一臉惶恐,還以為是自己惹的禍,於是趕緊解釋道:「我剛才給你說重慶的黃同志遠道來我們射陽,又專程來中華村看望你,關心你問問你的生活情況,這是好事情呀!」「我曉得。劉縣長,也要謝謝你的關心。」鄧來香用手帕擦乾淚水,情緒緩和得多了,「剛才主要是想到了我的過去,讓你們見笑了。」「你不哭才讓我們見笑哩。」我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嘛。你過去怎麼啦?如果你願意告訴我們的話……」
鄧來香今年已滿五十,可是不僅她的年齡不像,身材皮膚穿著打扮都不像,她甚至根本不像農村人。原來,大姑娘的時候,她是雲陽縣養鹿鄉遠近聞名的美人坯子,初中還沒有畢業,就被同學譽為頭號校花。難怪如今半百之人,依然面目清秀,風韻猶存。當嫁之年,求偶者自然門庭若市,用她的話說,追求的男人多了,女人就容易驕傲。驕傲的結果,無外乎東不成西不就,於是轉眼成了大齡青年。直到她確認再不出嫁就嫁不出去了,才匆匆忙忙地答應了一個煤礦工人。正所謂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這位走了桃花運的煤礦工人婚後不到一年,便遭遇了滅頂之災。他是在井下挖煤時由於塌方而窒息身亡的,身亡之日,他們的兒子剛滿四十天。第一個丈夫就這樣走了,生活對鄧來香的打擊卻接踵而至。幾年以後,她嫁給本鄉衛生院的一個內科醫生。醫生這個職業比煤礦工人安全,收入也相對穩定,所以他們生了一個女兒以後,鄧來香總算過了幾年清清靜靜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個丈夫治得好別人的病卻治不好自己的病,就在女兒剛滿五歲那年,他因病去世了。那時鄧來香也不過三十多歲,雖然有風言風語說她克夫,但仍有不少男人冒著被克的危險請來了媒婆,送來了彩禮,結果均被鄧來香拒之門外。她不想再結婚了,因為她已經認定自己是苦命。這樣帶著一兒一女苦苦掙扎了兩年,當她確信自己再也掙扎不動的時候,專門去鎮上找到那個長年在橋邊擺攤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告訴她,婚可以再結,命不可更改。然後收了她兩塊錢,那是苦命的價格。苦就苦吧,只要能夠活下去,鄧來香咬咬牙,嫁給了比她小三歲的農民向德貴。第三個丈夫也是本地人,家住彭溪河邊,婚前打魚捕蝦,婚後捕蝦打魚,什麼也沒有改變。倒是鄧來香變得更勞累了,魚蝦的旺季在下半年,下半年正好是農忙的時候,向德貴顧不了兩頭跑,只有把坡上的活路交給妻子一肩挑。勞累是山區女人的專長,壓在鄧來香肩上的不是勞累,而是擔憂。她已經擔憂半輩子了。第一個丈夫井下挖煤,岩層塌方、瓦斯爆炸的事情時有所聞,她不能不擔憂。第二個丈夫雖是醫生,更是病人,每當疼痛難忍呼天搶地時分,她不能不擔憂。第三個丈夫本是個悠然自得的職業,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可是他家庭拮据,求財心切,往往在上半年把漁船劃出小河進入長江,希望在那裡碰碰運氣,殊不料船小浪大,翻過好幾次船,若不是水性尚好,恐怕早已葬身魚腹了。這樣的擔憂時時折磨著她,比過去更煩躁,更緊迫,直到搬到射陽新家為止。
「雲陽外遷移民多,走的地方也多。走得近的到江津,走得遠的到江蘇,到上海。」鄧來香坐在她從老家帶來的竹椅上,不緊不慢地道,「我們養鹿鄉好多人想到上海,不想到江蘇,有的還拍桌子打板凳跳起八丈高。我跟他們說,到哪裡這是命,命中注定的。政府分配的是集體,不是個人,不是你張三李四王麻子,你有啥子可鬧的。我一說,他們還真的不鬧了,可見哪,人要信命,不管是好命還是苦命。」「我欣賞你一個說法,那就是你們全家人命中注定要來江蘇,要來射陽。」劉副縣長對鄧來香笑道,「這說明我們和你們是有緣分的,千里有緣來相會嘛。不過,今天怎麼只會到你一個人,家裡其他人呢?」鄧來香告訴劉副縣長,她丈夫到鎮上水泥廠上班去了,工作是鄰居介紹的,乾的是體力活上煤灰,由於需求量不大,一個月只上半個月的班,工資雖然只有幾百塊錢,但是剩下的時間正好做農活,這叫亦工亦農,永不受窮哩!兒子和媳婦過去在廣東打工,移民外遷的時候回來的,現在也在盤灣鎮,就是靠街的那個盤東村。他們比我們還忙些,栽了幾畝桑樹,挖了一口魚塘,說是爭取超過在廣東打工時的收入。他們也生了一兒一女,農閒的時候經常帶回來看看婆婆,我趕集的時候也順路去坐坐,久了不去,想念兩個孫子哩!女兒戶口過來了,人沒有過來,還在她哥哥嫂嫂原來打工的那個工廠上班,沒有過來也好,現在房子不大,二天有錢加蓋兩間,讓她回來住賓館稱呼的套房!見鄧來香談興正濃,我突如其來地問:「你想家麼?見到你之前,我在盤西村見到你們養鹿鄉的黃維政,他比你長好幾歲,可是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告訴我說他想家,想得晚上睡不著覺。那麼你呢,你晚上睡得著嗎?」「我不想家。」鄧來香明白無誤地道,「我的父母他的父母都死了,以前住的房子也拆了,有啥子好想的。至於晚上睡覺,過去在老家才睡不著覺,整日整夜提心弔膽的。現在我白天養豬,晚上像豬那樣睡得呼啦呼的,啥子擔憂都沒有了,腦殼空蕩,心頭踏實,好睡得很哩。嗯,他們說女人是睡出來的。可惜我上了點年齡,心寬體胖,開始發福啦!」我終於抓住了她的把柄:「那麼,你開始為什麼說自己的命不好呢?依我的看法,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哩。」她笑了,使用著農民的狡猾:「我說的是過去,想起過去我就要哭。現在,打死我都不會說這個話。曉得不?給我算命的那個老頭兒已經死了,哼,哪個叫他胡說八道的!」眼見臨近中午,我們起身向鄧來香告辭,走出房門的時候,她突然去路邊的菜地里摘回兩個黃瓜,隨便在衣服上擦了擦就要我們當著她的面吃下去。我們這樣做了。她笑得咯咯的:「甜吧,我們老家的黃瓜是苦的。」我說:「這我曉得。這有點兒像你的生活。」劉副縣長朝我點點頭:「遷來射陽,鄧來香一家的生活水平是有所提高的,因為她的雲陽老家我去過。但是,也有少數移民的生活水平在下降,比如說洋馬鎮的向以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