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活受罪的滋味張孝安是嘗夠了。自從從雲陽無功而返，他就呆在家中足不出戶。頭髮長了，他叫妻子用剪刀替他剪一剪，煙抽完了，他叫女兒放學的時候在鎮上買幾包回來。手機依然掛在皮帶上，可是給他打電話的人少了。偶爾有人來看他，帶來的卻是幾句風涼話，諸如「偷雞不著蝕把米」呀，「腰杆上夾只死耗子冒充打獵人」呀。他只是笑笑，並不反駁。因為有一個反駁不了的事實是，他張孝安已經眼鏡大跌，威信掃地了。沮喪與懊悔之中，他詛咒過世態炎涼，抱怨過人情冷暖，可是這些都於事無補，更不能改變他的生活。就在這樣的時候，他的生活里走進一個比他大兩歲的當地農民宗德才。宗德才是他的鄰居，過去與他僅是點頭之交，現在隔三岔五不請自到：「兄弟，今天到院子曬曬太陽吧，凳子我替你端來了，長時間呆在家裡，會害大毛病呢。」張孝安出門了，從雲陽回到大豐，這還是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若干次。雖然張孝安的生活圈子變得很小，但總算有了他的立足之地。頭上頂著藍天，身上曬著太陽，地里長著莊稼。莊稼倒是長得不盡如人意，用張孝安的話說，大豐的時令要比雲陽整整推後一個季節，剛來的時候不知道，不該澆水時澆了水，不該鋤草時鋤了草，要不是宗德才及時趕到，恐怕連種子都收不回來。張孝安種了兩畝地的油菜，就在金黃色的油菜花含苞待放的時候，菜葉上爬滿了青蟲。這種青蟲他在雲陽見過，也知道該買什麼藥水，但是他在老家的噴霧器留給了本家的一個親戚。依然是那位宗德才，得知消息後不僅帶來了自己的噴霧器，還替張孝安買回了殺蟲的藥水。「你家所有的農具藥具都不必再買了。」宗德才告訴張孝安，「反正我家的東西就是你家的東西，隨便拿，而且你先用，當老哥的應該照顧兄弟嘛！哦，對了，你家的房子不是漏雨嗎，什麼時候修整，你定時間，我定人力。」修整房子那天，來了整整十個鄰居，第十一位不認識，一打聽，才知道是宗德才的親戚的親戚。老家修整房子通常是請親戚幫忙，工錢可以不給，但是伙食必須保證，而且飯菜簡單不得，酒肉煙茶缺一不可。張孝安正是按照老家的習俗準備妥當的，可是開飯時分，這些鄰居的家屬都把飯菜送到了張孝安屋前的院壩，於是人們蹲在地上吃飯，圍成一個圓圈，竟是又一道風景。

  張孝安過意不去了，他執意要給鄰居們付工錢，推來推去難解難分之時，宗德才生氣了：「我說兄弟，你家有事，我來關照你我家有事，你來關照我。難道你來關照的目的是為了向我要錢麼？要是那樣的話，你看不起我們，我們也看不起你！」張孝安覺得臉上發燒，趕緊把拿在手上的鈔票塞進褲袋裡去了。說來奇怪，宗德才那天氣頭上的話沒說多久，他家裡果然有事了。那是他在去大豐的時候，本來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可是前面一輛轎車違章左拐，而且車速很快，宗德才躲閃不及，被轎車撞倒在地，當時血流如注，昏迷不醒。當他醒來的時候才知道肇事司機把他送進了醫院，診斷結果，右腿骨折。想到農活正忙，季節不等人，宗德才上好夾板打上石膏之後，便主動提出離開醫院，回到家裡養傷。傷筋動骨一百天，宗德才人回來了，腿卻不能下地，眼睜睜望著棉田日漸枯黃，禁不住唉聲嘆氣，心急如焚。這時候張孝安來了，他是來借噴霧器的，按照宗德才的理解，由於自己受傷，不能像往日那樣去棉田幫他施藥與打頂了，他需要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沒有想到的是，張孝安在給自己的棉田施藥、打頂之前，先把宗德才棉田裡的農活全部做完了，用宗德才的妻子的話說，做得比張孝安自己的棉田還要認真，還要仔細。就在張孝安把噴霧器還回去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宗德才一把拉住他：「兄弟，做農活太苦，賺錢也不多，你搞點家庭副業吧。我們這邊菜鴿的價錢蠻高，毛兔更是你養多少供銷社收購多少。不會養沒有關係，你過去不是不會種棉田麼……」張孝安聽了宗德才的話，回到家裡就開始搭鴿籠建兔窩。鴿籠搭在雞圈旁邊，兔窩建在羊圈旁邊，滿院子的飛禽走獸，像是動物園了。

  「單是養殖業，我去年毛收入有八千多塊錢。」張孝安對我們說，「你們說我的房子外面看是舊的，裡面看是新的，那是我最近投了整整一萬元重新裝修了一遍，沒得這些副業收入怎麼得行呢。」「你的兔窩修得小了一點。我數了一下，只有三十三隻毛兔。」洪維新說，「我們《大豐新市民》報最近公布了第二批新市民狀元榜，養兔狀元是萬盈鎮的楊明玖和楊明輝，他們各養了七十隻毛兔，所以你要迎頭趕上呢！」「差得遠、差得遠。」張孝安搓著雙手道，「我各方面都差得遠，但是村黨支部把我推薦給鎮上鎮黨委又把我評成移民安居樂業的典範，每當想到這些，我真覺得對不起村裡的老支書。恐怕洪主任你還不曉得，我那次從雲陽上訪回來的當天晚上，他就到我家裡來了，一句批評我的話都沒有，反而再三說他對我的關心不夠，在下次支部生活會上，他還要向全村黨員作公開檢討。這不是在替我背黑鍋麼，所以我感激他，尊敬他，更從心裡覺得對不起他，只要有機會，我肯定會報答他的。」「你已經報答了呀！」洪維新扭頭告訴我說，「去年八月，雲陽第二批移民落戶小海鎮時，鎮上舉辦了一個移民培訓班，楊樹村黨支部推薦張孝安在培訓班作了首場報告。報告現身說法，有理有據，有血有肉，講得真是精彩極了。因為如此，我們大豐移民辦的工作簡報上，還特意摘編了他的講稿呢。」我問張孝安：「你都講了些什麼，還有記得的話嗎？」「只記得句把句。我的收尾是這樣說的——」張孝安有點不好意思了，「從雲陽移民到大豐，這是我人生的一大轉折。後面的路更長。我要繼續發揚我們雲陽人吃苦耐勞的優良傳統，用勤勞的雙手建設在大豐的美好家園，趕上或超過當地人民的生活水平，為政府爭光，為自己爭氣。我為啥子說要為自己爭氣呢？因為你們都曉得，我過去是個不爭氣的人呀。」洪維新對我說：「他記得的基本上是原文。我們移民辦在發排這篇講稿的時候，看到最後那句話，全場哄堂大笑，我的眼淚都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