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10-03 19:47:05
作者: 黃濟人
過去的情形是張孝安告訴我的。外遷之前,這位擔任著雲陽縣故陵鎮雙店村黨支部副書記兼村委會主任的中年移民,正是落戶之後不久那次大規模上訪事件的領頭人。「我不領頭誰領頭?到大豐快兩年了,雙店村的移民還叫我張主任哩!」張孝安坦然一笑道,「當然領頭的事情要分好與不好,過去那件事情做得不好我願意承擔責任,更應該吸取教訓。我們談話的地點就在張孝安的家中。當我和洪維新驅車幾十公里,從龍堤鎮趕來小海鎮楊樹村的時候,天氣忽然由晴轉陰,繼而狂風大作,所以我們不僅見到了接到洪維新手機後從鎮上理髮店趕回家中的張孝安,而且見到了因為起風而從地里被吹回家中的張孝安的妻子。「你不要盡說自己的壞話。我看你呀,在移民面前是英雄,在領導面前是狗熊!」妻子白了丈夫一眼,「要說領頭的話,你為啥子不說移民外遷是你領的頭,故陵鎮黨委書記大會小會都表揚過你哩!」張孝安覺得妻子不懂事,為了給自己掙面子反而給自己丟了面子,不覺大吼一聲道:「我們男人在這裡擺龍門陣,關你婆娘家家啥子事?還不趕緊回廚房把蜂窩煤弄燃,給客人煮兩碗開水出來!」煮開水就是重慶農村說的煮雞蛋,我聽得懂,洪維新聽不懂,所以我連連擺手叫他們不要客氣。他妻子不聽我的,聽丈夫的,又白了丈夫一眼之後,規規矩矩下廚房去了。「我老婆怕我。」張孝安悄悄對我們說,「要是不怕我,當時在老家為了領頭外遷,我爬上房子用鋤頭把屋瓦噼里啪啦往下刨的時候,她不跟我鬧翻天才怪哩!」他的聲音大一些了,「我這個動作,把全村人都驚呆了。第二天在我這裡報名外遷的時候,人多得排起了長龍。他們說你張主任都下了決心,我們還有啥子不願走的呢,反正是死是活,我們都和你在一起了。我當時感動得淚水朝肚子吞,我對自己說,人家是跟你走的,人家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你都要負責到底!」洪維新側身對我說:「我去過他們雙店村,張孝安在當地的威信是沒有話說的。一是他有文化,高中畢業生。二是他講義氣,好打抱不平。所以從生產隊長到村主任,這麼多年了,他總是連選連任呢。」
張孝安搖搖頭:「到了大豐,我什麼都不是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移民。移民代表都不是。大豐市的移民代表是佘培仁,在雲陽的時候,他是盤石鎮龍安村黨支部書記,就是在搬遷途中,他也是臨時黨支部書記,負責途中移民的思想工作。他的黨性比我強,這是我承認的。我呢?無官一身輕,可是又輕不起來,結果好事沒做好,壞事倒領了頭了……」「話還不能這樣說。」洪維新打斷張孝安的話,「上訪是公民的權利,反映情況更不是什麼壞事,只是我覺得當時的方式方法欠妥。老實說,那天晚上你把一百多位移民帶走以後,我連續三天睡不著覺,我別的不擔心,擔心你們的安全呵!」我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麼,手上的筆一直在筆記本上懸著,倒是張孝安發現了我的尷尬,扭過頭來,朝我笑了笑:「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由於初來乍到,遇到一些問題,也聽到一些消息,比如說同是雲陽移民,作為早期試點到重慶所轄江津油溪鎮的每人就比我們多拿一千多塊錢,這不公平;又比如說文件規定,但凡外遷移民,每人平均可以領到3萬元。大家找來算盤算來算去,沒有一個算得攏的;再比如說移民的困難戶補助費人均853元,可是江蘇只發500元,剩下的到哪裡去了?當然,當時我也有個人的抱怨,一是子女轉學,雲陽方面說是一切免交,到了這裡才曉得只免轉學費,要交書學費;二是購買舊房,我們來大豐對接十幾天,買房只有一天,買得不好,又不能毀約。就這樣,大家找到我,要求集體上訪,我表示同意並作了安排:每家出五百元,派出一個代表,我帶領這一百多人先去大豐,說不好,就直接把隊伍拉回雲陽,不達目的,決不收兵!」洪維新側身問張孝安:「那天你們把我團團圍住後,你還記得我是怎麼對你說的嗎?」「記得,怎麼記不得?」張孝安又笑了笑,「你勸我們不要回雲陽,說政府該給移民的錢全部到位了,我們回去肯定拿不到一分錢,如果拿到了,不管錢多錢少,你要我打個電話給你,你保證到南京來接我們。」
張孝安扭過頭來,繼續對我說:「我帶著這一百多人的隊伍離開大豐,分乘幾輛汽車,好不容易才在南京港集合。我們包了一艘客輪,逆水而上,準備直抵雲陽港。你知道的,雲陽縣城已經搬遷了,新碼頭拒絕我們靠岸,客輪只好退到老碼頭,由於是晚上,加上幾天幾夜的行程,移民們都精疲力竭,為了不走散,我下令每人手臂上都扎一根白毛巾。那時候真是有點悲壯的氣氛,我想到了雲陽的張飛廟,那裡祭奠著一個英勇善戰的猛將軍。我又想到了大豐的施耐庵,是他的一部《水滸》讓一百單八將留下美名。現在想起來當然是既荒唐又可笑,可是當時就是這樣想的。我們從老縣城連夜趕回故陵鎮,把鎮黨委書記從家裡請到鎮政府,然後在那裡圍攻他,從晚上到天亮,再從天亮到晚上,直到雲陽縣四大班子全部趕來為止……」說到這裡,張孝安的妻子端著熱氣騰騰的醪糟雞蛋從廚房來到客廳,她煮了三碗,要丈夫陪客人吃,張孝安卻說無法下咽,因為他說他突然想起那天在鎮政府上訪時,也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醪糟雞蛋,是縣領導親自遞到他手上的。他又說,他們一百多人帶來的問題,縣領導幾句話就答覆清楚了,那就是雲陽到江津的移民,不屬於出市外遷,其安置資金的管理與發放,由重慶市人民政府規定;由國務院三建委規定的出市外遷移民安置資金,並不是發到個人手上的,其中包括遷出地管理的房屋及附屬設施補償費等,也包括遷入地管理的生產安置費等至於困難戶補助費,按規定要由遷出縣人民政府提出困難戶名單,再由遷入地人民政府根據當地生活水平和移民搬遷以後的實際情況統籌發放。有些地方考慮到外遷移民的普遍困難,已經發放了部分補助費,剩下的資金,自然用在以後特殊困難戶的補助上了。與此同時,縣領導也承認,當時為了動員移民外遷,各級政府在宣傳上確有過頭的地方,現在除了向大家賠禮道歉,還需要總結教訓,引以為戒。「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有不口服心服的嗎?」張孝安這時端起醪糟雞蛋,「反正話明氣散,我們也就買好船票,打道回府了。」「不忙吃、不忙吃,我還有句話要問你呢。」洪維新莞爾一笑,「你們回來的時候你並沒有給我打電話,證明我說對了。可是以後問了幾個隨你上訪的移民,都說每人拿到了一千塊錢。這是怎麼回事呢?」「那是我教他們這樣說的。」張孝安的臉變得緋紅,「這就是男人的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