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24-10-03 19:47:03
作者: 黃濟人
李明光的老家在雲陽故陵鎮而不在盤石鎮,新家在大豐龍堤鎮而不在新豐鎮,徐聯祥之所以知道他並拜訪過他,那是因為他是徐聯祥不管在老家還是在新家,能夠認識的唯一的一位畫家。我正是在徐聯祥的指點下,驅車幾十公里,專程前往李明光家的。李明光卻不在家,說是到鎮上辦事去了。接待我們的是他的妻子但堂桂。她今年三十八歲,看上去卻有四十好幾,眉宇間流露著幾絲憔悴與憂鬱。說到外遷,她開始還對故鄉充滿依戀,談到她和丈夫在長江邊上開了一個磚瓦窯,正好是農民手上漸漸有了一點錢,需要拆掉老屋搭建新居的時候,所以好幾年內,磚瓦窯前車拉驢馱,供不應求。幾年以後,她家成了全村的首富,用自己生產的磚瓦,蓋起了一幢三層一底的洋樓。因為李明光當過幾年生產隊長的緣故,當地報紙還採訪過他,把他稱作勤勞致富的帶頭人。可是,就在他們的家庭如日中天的時候,晴空霹靂,他們的兒子淹死了,淹死在磚瓦窯旁邊的長江里。「我早就想離開那個鬼地方了!」提到傷心地,但堂桂神情恍惚,悲痛難抑,她從客廳回到臥室,隔了好長時間,才從臥室回到客廳,繼續講述往日的故事。最早離開雲陽的是她的丈夫。李明光處理完兒子的後事,關掉了磚瓦窯,隻身一人去了廣東。到廣東是為了散心,不是為了打工,但是身無半文的時候又不得不打工。他不願意回到雲陽,不願意看見長江,寧肯在外面吃盒飯住工棚,也不願意回到那幢三層一底的洋樓。洋樓已經人去樓空。李明光離家出走的第二天,但堂桂便抱著小女兒回到娘家,一住就是好幾年。直到得知移民外遷的消息,她才牽著小女兒匆匆回到了故陵鎮。娘家雖然也在雲陽縣境,但不屬於淹沒地區,所以要想移民外遷,她必須在自己的家裡靜候佳音。那時李明光也回來了。用但堂桂的話說,他出去的時候是個人,回來的時候像個鬼,頭髮又髒又長,模樣又老又瘦,在那深陷的眼窩裡,放得下兩個雞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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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打擊,讓這個幸福的家庭慘遭重創,移民的外遷,又把李明光和但堂桂的希望重新點燃。作為首批移民,他們在大豐龍堤鎮附近買下一個農家院子,房屋雖然只有兩層,而且陳舊狹小,但是比起老家那幢三層一底的洋樓來,他們覺得這裡才是真正的安身之地。搬來那天,家具還沒有擺好,但堂桂就把丈夫拉到客廳,指著空空如也的牆壁說:「你不是會畫畫麼,畫點喜慶的東西貼上去,我們再不要破罐破摔了,一切從現在開始!」李明光的眼睛潮濕了,他咬著嘴唇,使勁點了點頭。是的,他會畫畫,讀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就是學校板報的美術編輯,以後因為家境貧寒,高中尚未畢業就中途輟學了。在農村幹了兩年農活,他去萬縣考上了地區美術培訓班,而且成績是第二名,結果同樣因為家境貧寒,他無法跨進已經打開的大門。但是,他酷愛美術,痴心不改,農忙幹活,農閒作畫,直到磚瓦窯開工之時。我在客廳牆壁上看到的三幅國畫,就是李明光搬來新家的當晚畫的。一幅是蝦,一幅是竹,還有一幅是維吾爾族老漢。雖然畫面似曾相識,並且看得出臨摹齊白石、鄭板橋和黃胄的痕跡,可是,對一個農村的業餘畫家來說,能夠同時接受不同風格的藝術薰陶,已經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為什麼不用宣紙畫?」我問但堂桂。「那時候屋子亂糟糟的,不要說宣紙,就是白紙也找不到一張哩。」她笑道,「但是他要畫,非要當天晚上畫,結果還是我想的辦法,撕了三頁掛曆下來,讓他在掛曆背後畫了。」聽她這麼一說,我忍不住再次抬頭看畫,在那不同風格的技法中間,我似乎看見了屬於他的東西。而那力透紙背的,正是他戰勝命運的信心與勇氣呵。但堂桂把我們帶到小樓的後院,那裡有一個天井,雖然年深日久,苔痕斑斑,但是清掃得乾乾淨淨。左邊有好幾棵新栽的果樹,右邊是一個精巧的羊舍。但堂桂站在中間如數家珍:這院牆原來沒有,是李明光撿廢磚砌成的,那波爾山羊很難買,李明光為此跑了很多路。而北面的豬圈過去是個糞坑,李明光挑土填坑鋸木搭圈,現在已經養了十二頭豬了……說話間,李明光回到家裡,來到後院,直端端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想像中,他是瘦弱的書生,深陷的眼窩裡雖然放不下兩個雞蛋,但是兩個鵪鶉蛋還是放得下的。殊不料他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搬來這裡還不到兩年,已是一個走路帶風的壯實漢子。「你到鎮上辦啥事去了?」洪維新問他,「辦不了的事可以告訴我呀。」「這事還真的要你出面才行。」李明光面露焦慮之色,「洪主任你知道的,前次有幾個移民上訪,要求政府統一修房。現在,他們又到鎮上去了,因為我當過他們的生產隊長,所以趕去那邊勸勸他們,結果說了半天,也說不動一個人哩。」「關於這個問題,市移民辦已經下發了兩個文件,看來個別移民還有疑問。」洪維新沉思片刻,「這樣好了,你以你的影響再去勸勸他們,我這邊呢,今天就打電話回去,讓移民辦組織一篇文章,把問題解釋得更清楚一些在《大豐新市民》報上發表。」這份報紙是大豐移民辦專門為移民辦的,每戶一份,免費贈閱。創刊之時,國務院三建委辦公室外遷協調司還特意發來了這樣的賀辭:「希望該報不斷研究探索、創新,通過它的作用,幫助大豐新市民在思想認識和生產技能上都有較大提高,克服暫時困難,共同創造美好的明天。」幾天後,就在我回到市裡的時候,看見了這份報紙,並且在政策問答欄目里,讀到了那篇題為《移民房屋應該由鎮村負責修理嗎》的文章。文章說:「對移民的修房資金已經有了補助,在移民購房時市里給移民每人補助的1600元,就是補助移民修理房屋等使用的因價格相對便宜,移民都是購買的舊房,既然是舊房就有可能存在一些問題。如購房協議中明確原房主幫助移民修繕房屋的,鎮村一定要督促落實;如未明確的則一律由移民自行修理。事實上許多移民一過來就動手整修了房屋,改善了自己的居住環境……」在同一份報紙的智慧火花欄目里,我還讀到了李明光的兩篇短文,一篇是《馬鈴薯可致富》,一篇是《養羊子有搞頭》。爾後又遵洪維新所囑,同時也藉此表達我在大豐的真實感受,我為這份報紙題寫了八個大字:情寄三峽,心系移民。這自然是後話了。面前的這位李明光,從他與洪維新的談話里,從他那焦慮的表情中,我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了一種全新的認識。他把命運交給一次機會,重新塑造了自己。他還願意把人生的感悟與別人溝通讓別人也知道命運是可以改變的。那麼,現在的問題出在哪裡呢?作為我的疑問,我向他提了出來。「我只能說一點看法。」李明光直言以告,「移民中有一些不切實際的要求,這是事實。有時候我都感到奇怪,在老家明明是個吃苦耐勞的人,怎麼一到這邊就變懶了,啥子都要等政府解決,啥子都要靠別人幫助,像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公子少爺了。當然,我說的是個別人,你們也看到了,絕大多數移民是明白事理或漸漸明白事理的。比如說上訪,現在上訪的人數是越來越少了,不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