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2024-10-03 19:46:59 作者: 黃濟人

  世界級難題是時下的流行語。應該掛在嘴邊當作口頭禪的,是那些整日與移民打交道的接收地幹部。可是我從洪維新口裡不曾聽見過,這位大豐市計委副主任兼移民辦主任,原本是個語言不多的人。在大豐見面的時候,他只說了三句話:「省移民辦已經電話通知我們了,歡迎你來大豐指導移民工作,給我們提出寶貴意見。我們擬了個比較典型的移民名單,情況好的不好的都有,報喜也報憂嘛,供你選擇。你不要這個名單也行,我就陪你去幾個鄉鎮走走,這樣可能還全面一些,真實一些。」「能夠真實,而且全面,那是最好不過的了。」我謝了他,同時提出了這個不加選擇的選擇。根據我在湖北與山東採訪的經驗,這樣的選擇可以少給當地政府添麻煩。那次去萊西,由於事前確定了採訪對象,結果層層通知,驚動市、鎮、鄉、村好些幹部,到了這家移民門口下車,始知隨行的小車有七輛之多。而且,採訪完畢,當地的報社和電視台記者也來了,我這個採訪移民的人反倒成了別人的採訪對象。當然,對方的真誠與盛情讓我感動,我也從中看到了他們對移民工作的真誠與盛情。然而,這畢竟不是我習慣和需要的採訪方式呀。現在好了,洪維新一個人陪著我,用他的話說,他只是我的嚮導而已。車抵新豐鎮,直駛全心村,村西北一座白牆黑瓦的房前,我看見了兩個移民。「你怎麼知道他們是移民?」洪維新覺得奇怪。我笑道:「看衣著看長相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因為如此,以後時間長了,我就再也認不出他們啦。」「那,我們過去看看。」洪維新建議道,「趁他們鬢髮未衰,鄉音未改。」這兩個移民是一對夫妻,年齡都在五十開外。男的叫徐聯祥,身材瘦小,其貌不揚;女的叫魏大珍,個頭偏高,體型稍胖。他們都認識洪維新,老遠就像朋友那樣吆喝開了。我們徑直走到房前的地里。「忙啥呢?」洪維新問。徐聯祥站起身,用變了調的重慶話說:「做棉花營養缽噻。」他走了幾步,讓我們看他們做好的苗床。「不錯不錯。」洪維新邊走邊說,「就是床子稍微寬了一點,要影響床子兩邊出苗。」我用小時候學會的江蘇話問徐聯祥:「在雲陽老家沒有做過苗床吧?」「沒有、沒有,看都沒有看到過。」徐聯祥把腦袋搖得像貨郎手中的鼓,「到了這邊,啥子都要學,學拓桑樹,學挑淤泥,學種蔬菜,連犁田耙田都要學……」洪維新拍了拍我的肩頭:「你啥時候把江蘇話學會了?」然後側過身告訴徐聯祥,「他是你的老鄉,專程從重慶趕來看望你們的呢!」「從重慶來的呀!」魏大珍一下子站起身,把雙手的泥巴朝圍腰上搓了幾下,非拉著我去他家坐坐不可,「他們說的,親不親家鄉人,甜不甜家鄉水嘛!」盛情難卻,入座之餘,徐聯祥更是滔滔不絕。他說他原本是一個木匠,過去一直在雲南、湖南搞裝修,在上海東方明珠塔也做過。為了證實自己的手藝,他先指了指桌子和板凳,那是他用從老家帶來的一捆木料做成的,然後指了指房門,房門過去是舊的,現在新包了白鐵皮,白鐵皮上用黃顏色的銅釘鑲成了福、祿、壽、喜四個字。「雖然來到新地方,但是你可以重操舊業呀。」我向徐聯祥建議道。他這次沒有搖頭,而是乾脆利落地擺了擺手:「現在不做了,因為做不了。」他說江蘇農民口袋裡有錢,通常都在商場買家具,很少有人把木匠請到家裡來的。況且家具就像服裝一樣,款式不斷變化擺設也講更新,而他做的家具還是昔日的風格,笨重、結實,要用就得用一輩子。

  做不了木匠活,就得干農活。我突然想起徐聯祥剛才在地里的話題:「你說到了這邊,啥子都要學,難道你在老家沒有下過田種過地?」「人有人不同,地有地不同呀。」他苦苦一笑,「老家的地在山坡上,上面是泥巴,下面是石頭,一鋤挖下去,鋤頭冒火花,眼裡冒金星,種點莊稼吧,月亮都曬得死。這邊土質好,又厚實又鬆軟,但是帶鹼性,而且風太大,老家用薄膜,這裡不得行,風一吹就刮到天上去了。那天市長到我家,問我大豐好不好?我說啥子都好,就是名字取得不好,大豐大豐,天天颳大風!唉,地不會種就種田,這邊耕田倒和老家一樣的,用的都是水牛和犁頭……」

  徐聯祥第一天耕田的情景,卻不像他對我說的那樣胸有成竹。犁頭是他從老家帶來的,雖然生了點鏽,木把也有點松,但是一切正常的話,耕完他家幾畝田絕無問題。水牛是他從鄰居那裡借來的,借來的水牛也是水牛,這在理論上也毫無問題。可是,剛剛下田入水,情況就始料不及了。徐聯祥噓了一聲口哨,那水牛沒有反應,噓了兩聲口哨,那水牛依然不走。他急了,一鞭子打在水牛屁股上,口中還用髒話大聲吆喝,然而那水牛不僅沒有前行,反而後退幾步,把他逼到了田埂。「開始我沒有搞懂,現在當然曉得了。」徐聯祥哭笑不得地說,「那水牛聽不懂我的口音,我也不曉得它在叫些啥子,反正和老家的水牛不是一個腔調哩!」我忍俊不禁道:「只聽說有不同的鳥語,沒聽說有不同的牛叫。那麼口音呢,你現在該聽得懂江蘇話了吧?」「現在馬馬虎虎,才來的時候簡直不得行。」徐聯祥不無自嘲地道,「我的舌頭已經長硬了,女人和娃兒的舌頭要軟些,容易彎得過來。不過,魏大珍和我小兒子頭一次上街,也麻煩得很哩!」那是他們來這裡落戶的第二天,上初中一年級的小兒子要他媽媽陪他去鎮上買支鋼筆。文具店裡,說了半天,售貨員也不明白這個小移民要買什麼。結果還是小兒子靈機一動,抓過櫃檯上的原子筆,在紙上寫了鋼筆兩個字。殊不料忙中出錯,把鋼字寫成鐵字,售貨員更是如墜霧裡雲空。好在小兒子會畫畫,他索性在紙上畫了一支鋼筆,這才買了一樣東西。回家的路上,小兒子問他媽媽,我們離開雲陽老家後,搬到什麼地方來了?魏大珍說,大豐呀。小兒子又問,大豐在哪裡?魏大珍告訴他,大豐在江蘇,在中國。不,小兒子使勁晃腦袋,大豐不在中國,在外國,這裡的人說的都是外國話。魏大珍笑了,問,那你看見高鼻子藍眼睛了嗎?小兒子反而理直氣壯地說,日本人韓國人和我們長得都是一樣的!提到小兒子,徐聯祥的眼睛立即大放異彩:「我兩個兒子,大兒子中專畢業已在雲陽工作了。小兒子還要聰明些,在班上是三好學生,就像我會木匠手藝那樣,他畫的畫才叫絕哩!這不是我在誇他,連李明光都是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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