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2024-10-03 19:47:20 作者: 黃濟人

  唐洋鎮有兩個去處。一個是覃敬民的哥哥所在的新元村。何正祥副主任告訴我,覃敬民的哥哥有個女兒叫覃燕,去年元旦節嫁給了本地青年鄭小軍。兩人文化相當,年齡相同,長相相配,唯有的區別就是兩人的語言能力。覃燕聽不懂東台話,更不會說東台話,戀愛之初,當鄭小軍用東台話在她面前傾吐衷腸情話綿綿時,她竟表情麻木,毫無反應。鄭小軍急了,用普通話告訴覃燕:「我一切依你,你說雲陽話,我也說雲陽話!」鄭小軍在一艘海洋捕撈船上維修機器,十天半月才可以回一趟家,與覃燕見一次面。不知不覺間,覃燕發現每見一次面,鄭小軍的話都比前次好懂些。直到兩人在一起說話酣暢淋漓,行雲流水,覃燕才恍然大悟,鄭小軍說的分明是一口滾瓜爛熟字正腔圓的雲陽話!元旦期間,覃燕把鄭小軍帶回雲陽老家看親戚,當她說到丈夫是個東台人時,在座的所有人中竟無一人相信。「他說的雲陽話比我還土!」一個親戚這樣說,並且願意拿一百元打賭。鄭小軍只好拿出身份證,然後講了一通誰也聽不懂的東台話,讓那位不相信愛情的力量的親戚輸錢了事。

  何正祥告訴我的第二個去處是唐洋鎮的郭沙村。那裡有一個雙手殘疾的中年移民叫做李品國。李品國原本並不殘疾,在老家除了種地,更主要的是開摩托車搭客,也就是當地人稱的摩的司機。然而,遲不發生早不發生,就在李品國已經報名外遷江蘇東台不久,發生了這樣一件誰也想不到的悲劇。那是深秋時節一個寒冷的清晨,天色還沒有完全放亮,他像往日一樣,已經把摩托車停靠在蓮花鄉的場口上了。場口上還停靠著幾輛摩托車,但是今天算他的運氣好,一個十五六歲背著書包的男孩徑直朝他走來,一屁股坐上了他的摩托車后座。「到哪裡?」李品國問了聲,隨後踩燃發動機。「就在前面,幾分鐘到了。」男孩回答說。「兩塊錢。」李品國報了價格,見男孩沒有還價,便加大油門,拐上鄉村公路。大概開了七八分鐘,聽見男孩喊停車,李品國就把摩托停在公路邊,扭過腦袋準備收錢。那男孩把手伸進書包,摸出的卻不是錢而是菜刀!李品國正在納悶一張娃娃臉怎麼突然充滿殺氣時,那寒光閃閃的菜刀已經對準他的後腦勺凌空劈下,他驚魂未定,趕緊雙手抱頭,以後的事情便什麼也不知道了。在蓮花鄉衛生院的病床上,李品國慢慢甦醒過來,始知自己被砍了兩刀,第一刀砍斷右手食指,第二刀砍斷左手中指,兩手已開始變形,萎縮得看不見指縫了。案子倒是破得很快,那男孩叫黃亞洪,是蓮花中學初中二年級學生,平時淫穢暴力錄像片看得多了,整日想入非非,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竟不惜鋌而走險殺人奪車。奪車不成,鋃鐺入獄,卻害苦了老實巴交的李品國一家人。

  兩個去處,我選擇了後者。前者是一個美麗的故事的結束,後者則是一個苦難的命運的開始。我雖然幫不上李品國什麼忙但是去看看他,也算是一種心靈的自慰。車抵郭沙村,李品國夫婦都不在家。在家的是李品國年事已高的父母親,他們用沙啞而顫抖的嗓音告訴我,兒子和媳婦到坡上做活路去了,孫兒和孫女到坎下進學堂去了。我知道老人說的是習慣用語,這邊不管是下田還是上學都不會上坡下坎了。順著老人的手勢,我們在公路附近的一塊蔬菜地里找到了李品國夫婦。我們和他們握手,李品國伸出來的卻是一隻近乎光禿的手臂。「這是我愛人王小燕。」李品國介紹說,「她是我中學同學,城鎮戶口,外遷以前在鄉供銷社工作,她父親是供銷社主任哩!現在我來江蘇當移民,她也過來和我一起吃苦,總覺得對不住她……」「好了,好了,當著客人的面淨說好聽的話。」王小燕瞟了丈夫一眼,面朝我們道,「我不來不行呀。就說現在捆大棚吧,我捆了三根,他才捆一根。他心裡著急,手不聽使喚,就用牙齒咬著鐵絲捆,結果把舌頭都磨出血來了。我剛才還在跟他說,不要著急,一切有我哩!」「我們不能老站著說話呀。」何正祥對我笑道,「他們正忙,我們不去他們家了,也委屈你,大家就坐在田埂上吧。」「這是個好主意。」我對何正祥說,「再請你的司機把車上的礦泉水拿來,權當坐在大客廳里喝茶聊天。」初夏的蘇中平原一片碧綠,田埂上散發出泥土的芬芳,面對這樣一對患難與共的移民夫婦,我愈發感受到了這裡絢麗的田園風光。我隨意問了問李品國:「對接的時候是你來的呢,還是你愛人來的?」「我來的。那時候剛剛出院。」李品國有些激動,「我一來就發現我們全家人的希望在這裡!你已看到了,我雙手變成這個樣子,連筷子都抓不穩,哪能再開摩托車掙錢呀,種地呢,在老家不能種,只能在這裡種,因為老家必須用鋤頭,這裡可以請到拖拉機。所以不來這裡不曉得,一來這裡,我就曉得我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殘疾農民終於有救啦!」「你不要老是殘疾殘疾的。」王小燕盯了丈夫一眼,「為了你這雙手,我們還差點來不了這個地方哩。」「那倒是真的。」何正祥對我說,「根據對外遷移民的資格審查,殘疾人是不得外遷的。我去雲陽蓮花鄉對接的時候,專門去了李品國家。擔心就要張榜公布的移民名單中沒有自己的名字,他正在讓王小藏代筆為他寫第二份申請呢。當然,與他見了面,我就放心了,因為他並沒有完全喪失勞動力,正如他在申請書上寫的,不給政府添麻煩,保證不等、不要、不靠。」李品國面露羞愧之色:「不等、不要,我認為做到了,沒有做到的是不靠。就在我完成對接從東台回到雲陽,我們的村支書送來了四萬零四百塊錢,原來案子已經判下來了,那個中學生黃亞洪被判了九年,賠償我村支書送來的那些錢。學生娃兒哪裡有錢,這是蓮花鄉民政部門按照賠償標準補助給我的。再說到了東台郭沙村,我六口人整整分了十畝地,而且照顧我是殘疾人,把公路邊上最好的地分給我了,不然的話,憑我這雙禿手,怎麼搞得起來八個蔬菜大棚?所以說我還是靠了政府不管是遷出地還是遷入地政府,不靠不得行呀。」「這倒是政府部門應當做的,不然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麼。」何正祥突然想起一件事,「聽說你除了八個蔬菜大棚,還搞了四個波爾山羊羊圈,把手上那些錢都用完了,還向銀行貸了八千塊錢是不是?」「有這回事有這回事。」李品國迭迭連聲地道,「不過請何主任放心,有借有還,這是我做人的原則。到了年底,不要說大棚蔬菜早就出來了,就是把棉花賣了,把蠶繭賣了,再把三頭肥豬賣了,還那點錢也絕無問題。」何正祥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除了基礎投入,你們還要注意生活。如果八千塊錢不夠的話,我願意出面去找銀行,請他們再貸一點。本來就是嘛,按抵押貸款的比例,你完全可以多貸幾千塊錢出來。」王小燕這時擰開一瓶礦泉水,遞到談興正濃的丈夫面前,李品國伸出雙臂夾住瓶子,咕嚕咕嚕朝嘴裡灌,因為喝得太猛被嗆得滿臉通紅,連連咳嗽。王小燕一邊捶著丈夫的背,一邊對我們說:「他這個人啥子都急,就是貸款不急。其實銀行的同志也是何主任的意思,讓我們多貸幾千塊錢。可是他不干。說啥子要貸也是年底把錢還了以後的事,還有啥子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依我的說法,不是他不干,而是他不敢。老實說,城裡那些開發商,有幾個是用自己的錢把高樓大廈蓋起來的?不都是銀行的錢嗎。可是他不聽這些,也不想這些。他這個人啥子都好,就是在老家農村呆久了,滿腦殼的小農經濟意識!」李品國抬起頭,笑嘻嘻地望著妻子:「當著客人的面給我留點面子好不好?不管你說啥子,我還是那句話,不要急,慢慢來,好飯不嫌晚嘛!」「好飯、好飯,一個月見不到油星星也叫好飯?」王小燕撲哧一笑,對著丈夫做了一個鬼臉,這才扭頭對何正祥道:「為貸款的事我還和他吵了一架哩。這次是真吵,從白天吵到晚上。直到老爸專門從鎮上趕來,才把我們勸開了……」

  

  「老爸是誰?」從郭沙村返回東台的路上,我問何正祥。因為這個稱呼我已經聽說過兩次了。一次是三倉鎮的覃敬民,他在談到唐洋鎮的侄女覃燕已經結婚時,這樣告訴我說:「是老爸介紹的。他把全鎮優秀的當地青年編了個花名冊,然後自己進行篩選,選到鄭小軍時,覺得這個小伙子天資聰明,家庭富裕,無疑是花名冊上的佼佼者,最優秀的一個,這才介紹給覃燕的。」當時我以為,這老爸就是覃燕的父親了,至於他如何有這般耐心,又如何有如此能耐,我並沒有多想。這一次又從王小燕口裡聽見了老爸。老爸顯然不會是李品國的父親,因為我見過那位老人,聲音是沙啞的,走路有些顫抖,不可能在夜裡專門從鎮上趕回來的。「你要是時間允許,唐洋鎮三十三戶移民都走到的話,每一戶你都可以聽見叫老爸。」何正祥笑盈盈地道,「這老爸不是別人,正是唐洋鎮人大主席團主席王呈林。他分管移民工作,每天都要去移民家裡走走。遇到老人就叫爺爺奶奶,比他年長的叫老哥,比他年幼的叫兄弟。移民怎麼叫他呢?由於他年齡偏大,長相也老,不知道誰人領的頭,反正這裡的移民不管男女老少都稱呼他老爸。嘿,提到老爸,還有這麼回事情呢——」幾個月前,也就是過年不久,唐洋鎮召開人民代表大會,進行換屆選舉。王呈林因為年齡的關係,要從原來的位置上退居二線,擔任鎮黨委調研員。這個人事安排被兩位列席人民代表大會的移民代表知道了,他們很快向大會主席團遞交了一份意見書。意見書的正文只有五個字:老爸不能走。下面是三十三戶移民的簽字。大會主席團犯難了,移民的意見必須引起高度重視,人事與幹部制度又必須維護與堅持,好在就在這樣的時候,王呈林向移民代表作了一個讓他們還算滿意的答覆:「我不會走的。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的工作是聯繫移民,在現在的位置上我的工作也是聯繫移民,就是將來完全退休了,我的心思還會在你們那裡。只要你們不嫌我老,我就是你們永遠的老爸……」車過唐洋鎮,我們沒有下車,用何正祥的話說,下車也找不到老爸。他還像過去那樣,甚至比過去有更多的時間,今天來這家移民坐坐,明天去那家移民走走……

  從東台返回南京,在江蘇省移民辦,竟和從射陽返回南京的嚴俸勇不期而遇。他知道我已經去過射陽了,聽接待過我的劉加模副縣長講的。「你沒有去過洋馬鎮的興墾村吧,唉,就在你離開射陽那天,興墾村移民彭白春的家裡出了一件大事!」嚴俸勇顯得有些疲乏,與十天前在南京機場見面時的狀態判若兩人。我想,如果我沒有猜錯,他的疲乏一定和移民家裡的那件大事相關。「啥子事情?」我問。他喝了一口水,斜倚在椅子上,極其簡單地敘述說:「彭白春有個四歲的小男孩,光起腳板在家裡亂跑,跑到門背後,一下子踩到刀口朝上的鐮刀。那是彭白春收工後隨便扔在那裡的。由於踩下去的力量不小,小男孩左腳四個腳趾全部割斷還有一個腳趾內剩一塊皮連著。村幹部得到消息,趕緊用摩托車送到鎮醫院,鎮醫院設備有限,無法搶救,鎮政府立即安排小車轉送鹽城……」與此同時,鎮長胡建國的電話打到劉副縣長手機上了。劉副縣長正在縣委招待所嚴俸勇的房間裡,和重慶移民局外遷辦這位負責聯繫江蘇的副主任談事情。聽了電話,事情不談了,家也不回了,劉副縣長下達了搶救小男孩的第一道命令:「孩子雖小,人家是要在我們這裡生活一輩子的呀!請轉告鎮委鎮政府全體同志,要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價!」稍有片刻,第二道命令下達了,過了一會,第三道命令下達了……就這樣,劉副縣長和嚴俸勇一起,在焦慮與等待中度過了那個不眠之夜,而天剛放亮,胡建國鎮長就帶著現金與營養品,風馳電掣地朝著鹽城進發了……嚴俸勇告訴我,他在南京呆上兩三天後還要去趟大豐,因為第二批外遷移民的對接工作已經在那裡開始了。安置方式和第一批相同,也就是選購舊房,置換土地。我在心裡說,是的,房子是舊的,我已經看見了,然而土地卻是新的,我也已經看見了。那土地上開出來的花,不管什麼顏色,我都相信和我明天要去的西子湖畔有著相同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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