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較量

2024-10-03 19:44:50 作者: 羅學蓬

  張登龍被一隻小鳥聒聒不休的叫聲吵醒了。

  林子裡飄散著淡淡的霧嵐。一架飛機低空掠過,接著一隻貓頭鷹因受驚而停止了梟叫,「潑喇喇」扇著翅膀躥出了山林。

  在戰線的某個地方發出低沉的而緩慢的隆隆聲,當炮聲最後平息下來的時候,耳邊只聽得一片熟睡者的呼嚕。

  戰爭在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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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看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天光黯淡森林裡更是漆黑一團。

  他點燃一支煙,於是一粒火星,長久地明明滅滅。

  攻占馬爾庫爾之後,協約國軍隊乘勝向著因去年11月下旬爆發坦克大戰而聞名世界的軍事重鎮康布雷前進。

  但是,他們發現面對的敵人已經變得十分頑固而強大,躲在沿途所有的山頭上、玉米地里和麥地里的德國人像變魔術似的層出不窮。

  昨天,槍炮聲從早響到晚,進攻部隊不僅未能前進一步,反而被德國人趕回來幾英里。

  在馬爾庫爾,張登龍看出前線混亂不堪,由於那條鄉村大道被源源不斷開上來的隊伍堵塞,救護車無法開到後方的勒卡特萊、聖瓦萊里去,傷員已經在一處農場院子裡躺了一整天,看來還得繼續在那裡呆上12個小時或是24個小時。

  沒有水,房屋全被炮彈炸毀,德國飛機在空中盤旋時,不時還扔下幾枚炸彈,給地面造成一些混亂。

  但是,這些傷員一句怨言也沒有,只是在耐心地等待著。

  躺在草地上的傷員中有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和黑皮膚的摩洛哥人,也有少數德國人。他們的衣服已被撕碎,渾身血跡斑斑,有些人已經死去。

  他們還在這裡看見了十幾個其他營隊的華工,傷得很重。他們把自己背囊里的好食物送了一些給中國傷員。

  救護車不斷把傷員卸下來,又立即開往前線。運兵車和物資供應車輛仍然川流不息地開往前方去支援戰鬥。

  弟兄們在馬爾庫爾睡了一會兒,大多數人稍稍吃了一點東西,因為沒有水,任何食物也難以下咽。

  雖然軍官們咧著乾裂的嘴唇不斷告誡大家德國人可能在所有的水源中下了毒,但是方圓幾英里內的泉水和井水還是幾乎被喝乾了。

  士兵們拿著空飯盒,排著長隊在剩下的僅有幾口水井邊等候著。

  在那裡,魯斯頓上校把那個眼淚汪汪的德國孩子交給了押著戰俘從前線下來的法國士兵手裡。

  張登龍遇到了一點不愉快。

  從農場出發時,他提出把已經奄奄一息的羅小玉留下來,和那十幾個中國傷員呆在一起,等候送往後方醫院,卻受到了王五兒為首的北方人的竭力反對。

  羅小玉也表示死活要和自己的鄉親們在一起,不願留在14營。

  他覺得他副官的尊嚴受到了輕視,惱怒起來,堅持要把羅小玉留下。

  可是,王五兒竟然背起羅小玉就走,那一群北方漢子,也對他虎視眈眈。

  在那一雙雙噴射著叛逆之火的眼瞳里,他清楚地看到了他們對自己的仇恨……

  啊,那一槍,實在是放得太魯莽了一點。他原想殺雞嚇猴,沒料到殺死一個北方人,剩下的一大群北方人卻給他帶來了無窮的煩惱。

  對自己干下的事情從不後悔的張登龍,這一次卻感到強烈的不安了。初時,他並沒有把殺死那北方黑大漢的事情放在心上,可是在隆登貝爾森林裡發生的一樁偶然事故,卻使他高度地警覺起來。

  那是一個下午,華工們在砍伐樹木,他閒著無事,便四處轉悠。乏了,就躺在一塊空曠的草地上,把帽子拿下來扣在臉上睡覺。

  幸虧他睡得不沉,大約半個小時後,「嘩啦啦」一聲巨響從天而降,猛睜眼,眼前一團黑,連帽子也來不及拉掉,他將身子一縱,跳出幾英尺之外。回頭一看,只見一株兩人才能合抱的大樹正訇然倒在他剛才躺著的地方,枝丫觸地折斷,沉重的樹身深深地砸進了草地里。

  「日你媽!你們怎麼搞的?」他向著兩個嚇傻了的華工衝過去,氣急敗壞地怒罵。

  「張副官……怪我們……不小心……呃呃……老天爺保佑……你真是福大命大。」王五兒第一個清醒過來,結結巴巴地向他賠著好話。

  當他突然看見另外一個嘴唇上有塊紫色胎記的北方漢子,正陰狠地瞪著他的時候,心弦驟然間被撥動了。

  自那以後,無論到哪裡,他總是把已成為他心腹的李勝兒和潘憨子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他本想把他的懷疑向魯斯頓上校談談,但自尊心又不允許他這麼做……堂堂張副官還怕幾個小毛賊,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除了李勝兒和潘憨子,他誰也沒說。

  可是,自從上了前線,他心裡卻變得不實在了,擔憂變成了恐懼。

  他知道,一顆隨時從背後飛來的子彈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要了他的性命!而在炮火掀天的戰場上,這樣的機會委實太多太多。

  晨光初露,滿地熟睡的弟兄們已隱約可見。

  張登龍懊喪地扔下菸頭,站起來,沿著山脊往峰頂走去。

  他穿過森林,來到一條鋪滿腐葉的小路上,前面是一座懸崖的邊緣,西北面是斯梅爾德河,看上去像一條細長褐黃的玻璃繩。

  它的上游就是德國人重兵據守的康布雷。

  他在懸崖邊上坐下了。

  黎明即將到來,遠遠近近的森林裡好像有一萬隻小鳥在歡唱……

  張登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四面山,啊,家鄉的山水一樣清秀,家鄉的森林裡同樣有這麼多鳥兒在歡唱。

  沒過多久,天色破曉,山嵐籠罩著河谷,漸漸,朝陽驅散晨霧,天空逐漸變青變灰,又變成深黛色。

  他吃了一驚,陡直的懸崖高200英尺,下面就是斯梅爾德河。

  他抱起一塊石頭用力扔了出去,許久,才聽見河裡傳來一點聲響。

  沒有了炮聲,也看不見一個人影,河對岸的山頂上有一座呈灰白色的教堂的殘垣斷壁,在晨曦的輝映下,像是荒涼的土地上一座古代城堡的遺蹟。

  他的眉頭突然一皺,他看見那斷牆後面有尖頂鋼盔在晃動。

  這時候,他聽見身後響起一串腳步聲。

  「誰?」他驀地回過頭去。

  「哦,是張副官……呃呃,這林子裡,鳥兒真多,俺看能不能抓它一隻哩……嘿嘿。」王五兒侷促地向他笑笑,轉身欲去。

  「你,過來,坐在我旁邊。」張登龍說道。然後,漫不經心地掏出手槍,打開了保險。

  王五兒把步槍橫放在膝蓋上,雙眼滴溜溜地在張登龍臉上掃動。

  「你看看對面那堵斷牆後面,看見了麼?那後面,藏著德國人。」張登龍故意把話說得不緊不慢。

  王五兒臉色微微發白。

  「王五兒,在北方人里,你是個頭兒,在四川人眼裡,我也算得個頭兒,今天,我這個四川頭兒要考考你這個北方頭兒……」

  「俺……張副官……俺咋能和你比?」

  「你聽著!」張登龍的眼睛鼓了起來,「要是有人糟蹋你,說你是他媽的一個怕死鬼,你咋個辦?」

  「沒人會……糟蹋俺。」

  「怎麼沒有?我張登龍眼下就糟蹋你了,你敢拿你這條命和我打賭麼?」

  「張副官,你這是……」

  一顆子彈擦著張登龍的鋼盔邊上蹭飛了,鋼盔發出一聲脆響,緊接著,他們聽見對岸傳來的步槍射擊聲。一名德國狙擊手差點打中了他。

  「快跑!」王五兒兀地站起來。

  「坐下!」張登龍伸手抓住他,把他拖到自己身邊坐下。

  「我要是一槍崩了你,再把你扔到懸崖下你看看,這懸崖有多高,沒有一個人會懷疑我,我會對弟兄們說,你是被德國狙擊手打下懸崖去的。」

  「張副官!俺可是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啊!」

  「哦,真的麼?」張登龍鄙夷地抽了抽嘴角,「你們在背後下我的黑手,還想把我當作瞎子、聾子?」

  「這話……從哪兒說起喲?張副官,小人就是吃了天雷膽,也不敢啦。」

  又是一顆子彈飛過來,把王五兒身旁的一塊岩石擊下幾粒碎屑。

  王五兒猛地蹦了起來,旋即又被張登龍強拉著坐下了。

  「臭!這樣的手藝,也配當狙擊手,把步槍給我。」

  王五兒忙不迭地把槍遞過去。

  張登龍身子一挺,坐得筆直,將槍平端在手,二指一勾,頓時,王五兒看見對面斷牆後面有一個灰色的身影猛地張開手臂,倒了下去。

  張登龍把槍扔還給王五兒,哈哈大笑著說道:「雜種,今後你和你手下的弟兄們放明白一點,莫在你大爺背後耍手腳,大爺是啥?大爺出國之前就是他媽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

  王五兒望著大步而去的張登龍,嘴唇直哆嗦,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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