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墜入地獄的一刻
2024-10-03 19:43:26
作者: 羅學蓬
一排排避彈洞,很像中國北方的窯洞,只不過在進口處拐了一個大彎兒。
第14營華工集中待在相鄰的3個洞子裡,通風口開得不錯,洞裡溫暖而不覺氣悶。
幾支燭火,照耀著一張張迷惘地等待著噩耗到來的臉膛。
在這種情形下,魯斯頓上校表現出了難能可貴的大將風度——他借著兩支蠟燭的微光,做出非常鎮定的樣子,在專心閱讀那本《佛蘭利牧師的公館》。
他甚而很興奮地對蜷縮在他身邊的何玉中和何玉中說:「這本書讀起來很開心,書中是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們也許有機會重新過上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的日子……哦,天知道!我希望今晚只不過是一場比往常厲害一點的虛驚。」
居然有鼾聲響起。
那是潘憨子,他蜷縮在地上,頭靠著牆壁已經酣然入夢,在這樣的情景下,鼾聲聽上去非常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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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他真是你們中國人里的勇士!」魯斯頓上校驚奇地贊道。
這鼾聲終於使大家頭腦中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點。
漸漸地,有不少人也排遣開心中的恐懼感,睡了過去。
魯芸閣睡得很艱難,眼睛緊閉著,腦子裡卻一直處在似睡非睡的渾噩狀態之中。他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墜脹感弄醒了,要拉肚子!他趕緊把步槍靠在牆上,站起身取下背囊,匆匆往洞口走去。
他撩開雙層布簾,走出洞口不幾步,立即聞到了一股令他噁心的臭味。
眼前一團迷濛。高大的松樹枝條舒展在蒼茫的夜空中。
他的腳下忽然踩著了一團稀軟的東西,差點使他滑倒。他俯下身去,一股新鮮的臭味直衝鼻孔。
「哎呀!」他氣惱地叫了一聲。
前面一籠矮樹叢後面忽地站起個人影,「嘎嘎」笑著向他說:「何師爺踩著金字塔了麼?哈哈,屎帶財,算你福氣好。」
「你也不離遠一點屙。」看清是劉六兒,魯芸閣生氣斥道。
「不是俺屙的,那是袁澄海剛才屙的。你不明明看見俺在這邊屙嘛。」劉六兒一邊辯解著一邊往避彈洞去了。
魯芸閣小心翼翼地往前摸去。
他在松林子邊上蹲下了,這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見高地上那個英軍哨兵,因為他的身影恰巧溶在青白的蒼穹上,成為一道清晰優美的剪影。
突然,仿佛離高地很遠的地方,有兩道亮光飛快掠上天空,在天頂劃出兩道巨大的圓弧,轉瞬間亮光消失,空中出現了兩顆紅色的熠熠閃亮的星星,飄忽悠裊地向下緩緩墜落。
這時,正是3月24日凌晨4點40分。
頓時,猶如千萬個雷霆一齊在天頂炸響,巨大的火團在山嶺上滾動,天空被一道道亮光撕碎,炮彈爆炸的聲音是如此的震耳欲聾,使魯芸閣的聽覺完全喪失了功能。
他看到天空和大地全都搖晃起來……當一排排炮彈觸地爆炸時,高聳的山頭開始了持續不斷的抖動,宛如洶湧波濤上的幾葉飛舟,然而爆炸的聲音在由無數的音響混合成的這一團巨大的嘈雜喧囂中,只不過等於輕微的耳語而已……
魯芸閣毛骨悚然,固體的大地,在他眼前已經變成了沸騰的泡沫,大樹被攔腰劈斷,躍入空中,好像是舞蹈著的精靈。
發生在他眼前的仿佛不是炮擊而是一場強烈無比的大地震,地表上的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物體皆不能倖免。
他緊緊地抓住身前的灌木林叢,驚怕得忘了站起來。
他非常清楚地看見那個哨兵像木偶似的突然飛上了天空,當掀起的煙柱散去,那山坡上什麼也不存在了。
他忽地站起來。烈性炸藥那股嗆人的氣味使他「吭吭」猛咳,他記不清過了多少時間。
他由於受到過度的刺激抑或是恐懼而全身顫抖。
他連繫褲帶的力氣也沒有了……嚇痴了,尿流了出來,雙腳再也承受不住身子的重量。魯芸閣跪下地,高聳著屁股把頭鑽進了灌木叢里……他的臉在發燒,喉嚨幹得冒火,水壺裡有檸檬汁,卻忘了伸手去身上取下來喝上一口。
一顆炮彈落在避彈洞上方,在山壁上炸出一個大窟窿,泥土濺落到他身上。他這才清醒過來,連屁股也顧不得揩,提著褲子不顧一切地往避彈洞裡狂奔。
蹲在避彈洞裡的華工全都木樁似的立在地上。沒有一個人因為魯芸閣的出現而改變臉上凝固的神情。
魯斯頓上校站在那裡恰似鶴立雞群,他搖了搖頭,悲哀地說道:「現在是聽天由命的時候了,大家禱告吧。」
他舉眼向天,虔誠地畫著十字,嘴裡不停地咕噥著。
華工們紛紛跪下地,口中喊著屬於自己精神上的菩薩,不住地磕頭。
然而,幾分鐘後,連魯斯頓上校自己也很驚訝的是,他居然適應了這一極其恐怖的景象,而且渴望著有所行動。
「喂,夥計們,不能這樣!如果總有一死,大家不妨抓緊時間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
他以身作則,從背囊里拿出一件簇新的束腰上衣,慢條斯理地穿了起來。
一串炮彈落在洞口處,巨大的衝擊波將洞口厚厚的雙層布簾撕落在地上,灼燙的氣浪衝進來,把所有的燭火瞬間撲滅。
待在洞口附近的人撲爬跟斗地往裡擁。有人沒命地哭嚎。有人絕望地大叫起來:「衝出去!要死也痛痛快快死在明處!」
洞裡的人像潮水一樣往外衝去。對死亡的極端恐懼使他們變得一無所懼。前面的華工剛衝出洞口不遠,一排炮彈飛來,把他們像穀殼似的飛擲到了空中。
爆炸的熱浪撲面而來,灼得人臉上發燙,後面的人扭頭跑了回去。
眼睛失明的人和血肉模糊的人摸索著重新鑽進洞裡。
他們紛紛倒地死去,滿地是滾燙的鮮血和正在變冷的屍體。嗆鼻的血腥味瀰漫了整個洞子。華工們第一次親眼見到或是親身體驗到了真正的死亡。
「全都給我蹲下!誰再亂跑,老子打死他!」張登龍將槍在胸前一橫,天神似的堵在洞口。
一瞬間靜了下來。只有垂死者在拖聲斷氣地哀叫。
燭火又亮了。潘憨子和另外兩個華工抓起布簾,重新掛上。
何玉中忽地站起來,急促地對魯斯頓上校說道:「不能這樣待在洞子裡,魯斯頓上校,我們一點也不了解外面的情況怎麼行?要是德國人上來了,英國人後撤了我們怎麼辦?」
魯斯頓上校沉吟著點點頭,向著多佛倫納少尉說道:「你帶兩個人出去,儘量與軍隊保持聯繫。」
多佛倫納瞪著何玉中:「你出的好主意!多嘴多舌的先生,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何玉中心一橫,硬著頭皮應道:「走。」
「何師爺,我陪你去。」袁澄海自告奮勇地叫著,也提著槍跟了出來。
洞外的情景,令他們不寒而慄。
德國人巨大的探照燈把山坡森林一片接著一片地照成光亮的畫面,空中仿佛有一萬列火車在發瘋似的開來開去。大量的炮彈滾滾而來,夷平了塹壕,炸毀了炮兵陣地,把森林炸成一塊塊跳蕩的碎片。
被猛烈的炮擊摧毀了理智的大批士兵紛紛躍出戰壕,拼命往山下逃跑,可是,德國人的炮彈像長了眼睛似的追著他們炸。
地裂山崩,無數的巨響匯成了翻江倒海的狂飆。
「啊,上帝!這是地獄……不折不扣的地獄!」多佛倫納可憐地呻吟著。
何玉中雙腿打戰,悽惶地問:「我們……去哪兒?」
「天吶,你想找死嗎!」多佛倫納驚恐地瞪著他喊,「快躲起來!快躲起來!」說完,他立即轉身跑進了另一個相鄰的避彈洞裡。
何玉中和袁澄海也不顧一切地跟著他跑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