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猙獰的惡鬼
2024-10-03 19:43:29
作者: 羅學蓬
毒氣彈!
毒氣彈爆炸的聲音與普通炸彈是完全不同的。一聲悶啞的爆炸後,緊跟著便是無數「噝噝」的聲響。
透過雙層布簾,魯斯頓上校仍然嗅到了同霧的潮濕氣味混在一起的難聞的芥子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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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惶怵地向著洞裡狂吼:「毒氣彈!德國人發射毒氣彈了!趕快戴上防毒面具!」
毒氣透過布簾,大量地涌了進來,把華工們的眼睛刺激得生疼。
很多人利索地戴好了防毒面具,可是有不少人的人由於驚慌失措,已經戴上面罩,才想起忘了戴鼻夾與口罩……毒氣嗆得他們猛烈地咳嗽,偏偏倒倒像喝醉了酒。有人慘叫著死去。死去的人嘴唇發紫,嘴巴大張,眼珠子鼓凸得快從眼眶裡蹦出來。由於巨大而接連不斷的震動,用以支撐洞頂的圓木被擠壓得「嘎嘎啦啦」地尖叫,有的地方塌下一大片一大片的泥土,砸在華工的頭上。
「洞子快垮了!大家逃命啊!」有人尖叫著。
對死的恐懼對生的渴望使更多的華工拉掉了布簾,拼命地向洞外衝去。大聲嚷嚷著竭力阻攔華工奔逃的魯斯頓、張登龍,也被這股潮水卷到了洞子外面。
漆黑的夜空被曳光彈拉出無數道雪亮的口子。
天穹碎裂了,燒紅的銅片鐵塊四處飛濺。華工們痛苦地嘶叫著倒下。毒氣嗆得人又咳嗽又嘔吐,踉踉蹌蹌地在林子裡亂躥。飛濺的肉體與鮮血使每一個人突然間變得那樣可怕,以致使神智全都不正常了,瘋狂了——死亡已經變得無所謂,因為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或是正在死去!
「沖啊!殺啊!」華工們像猙獰的惡鬼一樣跟著叫喊。
往哪兒沖?
到哪兒去殺人?
沒有一個人知道。
他們只能用瘋狂的奔突與嘯吼來麻醉自己的神經。
每一個人都想殺人!殺人!殺人!失去理智的人變成了嗜血的動物。他們只企盼著猛撲到一個活生生的肉體上——不管是人還是獸——咬他,撕他,活活地吃掉他!
另外兩個洞子裡的華工被這一片吼聲驚動了,他們以為德國人已經沖了上來,正在洞子外面與華工廝殺。
他們拉掉帘子,像兩道洶湧的急流喧囂著奔突而出。
魯斯頓上校畢竟鎮靜得多,他高舉著手槍,拼命叫喊:「穿過樹林,衝到對面山頭上去!」
他和一大群華工像瞎了眼的豹子一樣在松林里衝撞,不期跑到了英國炮兵的陣地上。
陣地上一片狼藉,士兵們的四肢連同大炮一道被炸上了天空。
一條軟綿綿的東西猛地砸進羅小玉的懷裡,將他打得坐到了地上。他用手一摸,懷裡竟抱著一條血淋淋的手臂。他突然像野獸般嚎叫起來。
張登龍奪過斷臂扔在地上,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在他臉上猛扇了兩下。羅小玉這下清醒過來,才開始用真正的人的聲音哭嚎。
「15發速射!」
透過閃亮的火光,魯斯頓看見桑德福上士仍在鎮定自若地指揮著剩下的炮兵作戰。英國人的大炮也正在用毒氣彈對德國人的陣地進行反擊。
毒氣和煙霧太濃,使他的口令聲時斷時續。
炮手們的軍裝早已脫去,襯衫被汗水濕透,但他們卻不停地裝填炮彈,迅速開火。
炮兵的英勇精神感染了魯斯頓上校,他跑上前去大叫著:「啊哈,桑德福上士,需要我的中國人為你干點什麼嗎?」
他是通過防毒面罩上的氣管呼吸的,聲音很不響亮。
孩子似的上士向他做了一個必然勝利的手勢,喊道:「上校,如果你們在森林散步已經覺得膩味了的話,那就去避彈洞裡給我們搬運炮彈吧。我要狠狠地揍一下德國人!」
魯斯頓上校大喊道:「孩子們,快去避彈炮,為我們的炮兵搬運炮彈!」
一大群中國華工向著避彈洞涌去。
當魯芸閣一鼓作氣衝上對面山脊的戰壕時,他的心幾乎快從胸腔里蹦出來了。他踩著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那是一個死去的英國士兵。他趕緊跳開,往前跑去,滿地斷臂缺腿的屍體使他跑起來猶如在蹦床上彈動。他趴在壕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頭痛得快爆裂開去。他想揭掉面罩,可尚未完全失去的理智又使他猝然住手。
魯芸閣並沒有進入戰壕,他被人流席捲上山脊,就累得在戰壕後面的山坡上趴下了。
他發狂似的喘息著,由於面罩的緣故,越喘心裡越憋得慌。
炮彈從四面八方飛來,滿地一片耀眼的火光。
火光一閃,他突然看見了已經進入戰壕的何玉中……天吶!是他是他!何玉中也同樣累得夠嗆,正把臉貼在土裡直喘。
這兒離他不足30碼。
一個兇狠的聲音在他腦海里愉快得不可遏制地叫嘯:「打死他!打死他!誰也不會知道!」
他把步槍移到前面,瞄準了何玉中的後腦勺。
手激動得不住地顫抖,面罩上的眼鏡片也變得模糊起來。
他放下槍,撩起衣袖擦了擦眼鏡片。
他重新端起槍來……魯斯頓上校帶他一塊去打獵時,他曾經打死過一隻鷓鴣,槍一響,那鳥兒就從樹上栽了下來,像一塊石子。
他要像打鷓鴣一樣打碎何玉中的腦袋。
他屏住呼吸,瞄準,手指輕輕一摳,沒有預想中的聲響。
他吃了一驚,又突地明白過來,媽的,忘了推子彈!
他惱怒地罵了自己一句,將槍栓一推,又重新瞄準,猛烈的后座力將他的肩膀撞得生疼。他瞪大眼睛望去,何玉中不僅沒有倒下,反而偏過腦袋,在和袁澄海大聲吼著什麼。
不用慌,沒人會知道。他安慰著自己,重新推上一顆子彈,陡的一聲巨響,那麼近,仿佛就在腦海里炸響,魯芸閣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隨同整個大地騰空而起,然後骨碌碌滾進了戰壕里。
這一發炮彈,正好落在戰壕的後壁上,不僅將趴在坡頂上的魯芸閣掀進了戰壕,濺起的泥土,也紛紛揚揚地砸到了戰壕里的華工和英國士兵身上。
袁澄海把順著壕壁滾下的魯芸閣翻了翻,見他一動不動,向著何玉中驚乍乍地叫起來:「我的媽喲,魯師爺……被炸死了!」
何玉中的雙眼痴望著天空,臉上毫無反應。
倏地,他的腿一曲,整個身子倒了下地。
原來,一塊面盆大的泥團正巧砸在何玉中的腦袋上,將他砸暈了過去。
袁澄海一步躥上前,伸手在何玉中臉上拍拍,見他毫無知覺,他鬼鬼祟祟地溜了一眼附近的華工,看見他們全都未注意到自己。
他彎下腰,抓住何玉中的手,把他搭到自己背上,快步向後面走去。轉過一個彎道,他把何玉中放在僻靜無人處,迫不及待地在他身上搜尋起來。
「袁四道,你在幹什麼?」魯斯頓上校帶著一群華工跳進了戰壕。
「啊啊,何師爺被炸死了,我正在傷心哩。」
何玉中呻吟了一聲,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傷著哪兒了?何師爺。」張登龍單腿跪地,關心地問。
「頭……頭痛得厲害。」
魯斯頓上校彎腰輕輕摸了摸何玉中的腦袋,說道:「好像不嚴重,你試著站起來。」
何玉中拉著張登龍的手,一用勁,果然站了起來,只不過人有些兒晃蕩。
他揉揉後腦勺上鼓起的一個大皰,咕噥道:「腦殼被啥東西砸了一下,我還以為這下見閻王爺了哩。」
魯斯頓上校喊道:「趕快上去!」
(1) 筆者註:「比」系比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