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俺——是女人!」

2024-10-03 19:42:01 作者: 羅學蓬

  原本靜謐的法國東部小鎮努瓦耶勒,因為戰爭充滿了喧囂。

  這裡既是英國遠征軍設在法國的一個軍事基地,又是華工軍團總部所在地,主要負責英國招募到西線的戰地華工的集結和派遣。

  在這裡,平生摸慣了農具、從未跨出國門的中國勞工,在往來穿梭的軍人,川流不息的車隊、完全陌生的坦克炮群中,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

  當時報紙上一篇有關華工的報導這樣描述道:

  1916年12月,又一批中國勞工從法國勒阿弗爾港下船後,被塞進了裝貨的悶罐車,運往努瓦耶勒華工總部。他們是英國較早招募的華工,到達法國時,並沒有立即換上軍需庫統一配發的制服,依舊穿著藍布短襖,燈籠褲,打著綁腿,頭上頂著帶皮耳遮的無檐圓帽。這些面黃肌瘦的黃種人肩扛扁擔、背負籮筐,手推獨輪車,走起路來邁著碎步,絕大多數生平沒有見過飛機。可以想像,未來漫長的日子裡,在炮火、地雷和轟炸機的環境中,他們內心將會充滿的強烈好奇,以及難以名狀的驚恐……

  

  華工總部設在努瓦耶勒鎮外的一大片原野上。一道長長的鐵絲網圍著許多圓頂帳篷和長方形的木頭房子。帳篷和木房子的頂上,都塗上了黃一塊,綠一塊,白一塊與原野和積雪相近的顏色。

  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操場,幾十個帳篷劃為一組,一營人正好住滿一組帳篷。每組之間又用鐵絲網相隔,所有的大門小門日夜都有荷槍實彈的英國士兵把守,華工一進去就不允許外出。

  雖然失去自由讓人感到鬱悶,但是一到吃晚飯的時候,大家的情緒又陡地興奮了。在海上吃膩了罐頭食品的華工們每人領到了半磅麵包和一洋鐵盒的牛肉燒山芋和洋蔥。

  尤其令人興奮的是不夠還可以隨便添!

  潘憨子一口氣吃了3份,挺著個墳包似的朝天肚躺在床上哎喲連天地喊肚皮痛。

  眾漢子也是七歪八倒,呻吟不止。

  吃過晚飯不一會兒,忽聽得哨子聲響,催促眾人去大操場上集合。

  幾萬人挺胸凸肚,舉步維艱地來到操場上,見一幫總部的英國官員與華工翻譯已經站立在場邊的一個大木台上。

  值星官登台發布命令,各營分隊集合。

  怎奈營長們喊破了喉嚨,也沒能讓華工們站出一個規矩模樣。

  終於開場了,先由一位華工翻譯對台上的幾位頭面人物做了介紹,隨後,華工總辦普登上校趾高氣揚地做了一番訓示,大意無非是協約國軍隊節節勝利,打敗德奧帝國指日可待,華工既到了戰區,就應嚴守紀律,無條件服從英國軍人的指揮等等。

  接著,由一名英國軍官宣布駐地作息時間,今後的訓練紀律以及衛生要求。

  結束前,發給每人一件勞動工具。有的領到了一把鶴嘴鋤,有的領到了一把小鋼鏟。

  努瓦耶勒營地里的華工

  幾聲哨子響過,電燈滅了。

  不一會兒,四處鼾聲四起。

  唯有羅小玉卻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焦急地苦思著對策。

  明天,怎麼辦?當台上的英國軍官宣布明天上午華工要分排去洗澡後,羅小玉驚得魂飛魄散。下來後,他坐臥不安,想去找何玉中幫忙,可何玉中又與魯芸閣同住一座小帳篷。

  讓姓魯的知道了,可不得了!

  在幾萬名華工中,除了天津南郊青縣窯口村的王五兒,就只有何玉中知道他的身世了——不對,連何玉中也不知道。

  五兒五兒,你害得我羅小玉好苦啊!

  王五兒,是他的鄰居,兩家僅隔著一堵半人高的矮牆。自小兩人一塊兒上山放羊,下河摸蝦,挎著竹籃子去野地里撿狗糞。雖說分手已有12個年頭,可五兒准能一眼認出自己來。

  怎麼不能?自己在日本大阪碼頭時不是一眼就把他王五兒給認出來了麼!自從看見王五兒也在船上,他整日待在統艙里,連上甲板透透氣兒也不敢。雖然他只看見一個王五兒,可誰知道同行的還有多少窯口村的人吶?

  他從北京逃出後,也曾在一天深夜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回了窯口村。家裡的房子塌了,屋基地上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他在荒草叢中默默站了一夜。

  12年來他恨得要命的親爹,那忽兒卻令他感到了無比的親切。

  畢竟,這世上他羅小玉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問,無法問,滿村死寂,雞不鳴,狗不吠。

  天欲破曉,王五兒家的窗口已透出一團昏昏光色,有人在打呵欠。

  他咬咬牙,狠聲問:「請問那家的主人,羅清和去哪兒了?」

  「羅清和?咋現在還有人找他?他死了快八百年了……呃呃,你是誰呀?」一串蒼老沙啞的聲音飛出來,賡即,窗欞「嘩嘩」響,馬上要推開。

  他轉身跑了,快得像一條受了傷的狗。

  他知道,一旦被窯口村的熟人看見,他羅小玉就完了。

  他當上華工,就是巴望避開一切知曉他身世的人,跑到天涯海角去另尋一塊清靜地方,無聲無息地活下去。

  一路上,他像一條隨時保持著高度警惕的獵犬,無時無刻不用眼睛暗暗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一有危險,就立刻逃遁。連夜裡睡覺,他也睜著一隻眼睛。

  提心弔膽地到了哈利法克斯港,他終於熬耐不住了。登輪時,他悄悄逃離了自己所在的平津團,跑到了另一艘輪船下面,混進了登船的華工隊伍里。

  身旁,是一個身材偉岸,衣著氣派的男子。

  羅小玉鼓足勇氣說:「大爺,我幫你提箱子吧。」

  那人偏過臉,把眼光久久地落到他臉上。

  羅小玉經受不住那雙眼睛的逼視,羞怯地埋下了頭,臉,紅得像燃燒的朝霞。

  「從那邊跑過來的?」那人眉毛一彈,用嘴努努前面那艘輪船,輕聲問。

  「嗯,嗯。」他膽怯地點點頭,隨即又補充道,「那船上……有俺一個仇人,他會殺了俺。」

  「噢,是麼?」那人頓了頓,又說,「我叫何玉中,是從四川來的華工翻譯。」

  「啊!師爺,何師爺,你救救俺!」

  「莫作聲,跟在我後面,埋著腦殼走就行了。」

  上了輪船,何玉中輕聲對他叮囑了一句:「跟我來。」

  於是離了隊伍,登上舷梯,到了一間二人艙里。

  魯芸閣也剛進去一會兒。

  「來,見過魯師爺。」何玉中吩咐他。

  羅小玉一聽,伶俐地上前打了一躬:「小人羅小玉給魯師爺請安。」

  「你……怎麼……」魯芸閣大為詫異,這人年紀輕輕,施禮怎麼帶著副古舊味兒?他把臉轉向何玉中,疑惑地問道,「何兄,這是……」

  羅小玉立即雙膝觸地,趴在地上「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淚汪汪哀求道:「魯師爺,你可憐可憐俺,救小人一命!」

  何玉中說:「他是從前面那條船跑過來的。平津團里有他的仇人,要壞他性命。看來,我們得幫幫他的忙了。」

  黑暗中,有人踢翻了一個洋鐵盒子,「咣咣啷啷」的一陣亂響,把不少華工驚醒過來。

  「夜半更深的,你龜兒子鬧鬼呀!」有人罵道。

  「你吼個卵!老子被尿脹醒了,出去放放水,哪個叫你把東西放在路上擋俺的道!」潘憨子罵罵咧咧地撩開帳篷門出去了。

  一忽兒慌慌奔進來,一面往被窩裡鑽,一面嚷:「日媽喲,外面又下大雪了,好冷!好冷!」

  羅小玉觸電般一震……

  又靜了。帳篷頂上響起了細碎的聲音。

  ……屏息聽了聽,屋裡人全都睡死了。羅小玉躡手躡腳地起來,悄悄鑽出了帳篷。

  果然好大雪,滿天柳絮飄飄,遍地淡淡天光。

  又有人從帳篷鑽出,野狗般「唰唰」弄出一串聲響,隨後抖了兩抖,踩得積雪「吱嘎吱嘎」響著跑回去了。

  羅小玉走到靠近鐵絲網不遠處的一株樹下,葉片凋落已盡的樹冠在地上投下一團稀疏的陰影。他走進陰影,脫下全身衣褲,僅留一條褲衩,咬著牙仰躺到了雪地上……千萬顆鋼針扎肉般的疼痛立即浸進血肉,深入骨髓。他的身子似篩糠般地顫慄起來,十指扎進鬆軟的雪層,深深地摳進了已被凍得堅硬的泥土中。

  一會兒工夫,他的身子連同血肉連同五臟六腑一併被凍僵了,牙齒,也全然麻木。但是,他的思維卻活躍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活躍地繚躥起來……何玉中不是個好人。這一點,他已經強烈地感受到了。他救了他,為他花大把銀子去打通袁營長的關節。可是,他清楚他的居心。上「阿布柯爾」號的第一天晚飯後,當他上廁所時,不期何玉中也來了。

  臨走,他丟下一句話:「袁營長那裡有希望了,你馬上來,我在船尾等你。」

  他知道何玉中正為他的事情奔波,如今有了眉目,他自然感謝他。

  誰知當他趕到船尾,卻不見何玉中的影兒。

  過了片刻,何玉中匆匆來了,環視四周無人,將臉一沉,說道:「羅小玉,你的事,我快幫你辦妥了。可是,你得老實告訴我,你究竟是男是女?」

  「俺……何師爺……」

  「快說!要不,哼!」

  「俺是男人!是男人!」

  「男人?」何玉中嘴角掛上一絲冷笑,「男人屙尿,怎麼每次都蹲著?嘿嘿,那槽里,我都看了。」

  「何師爺……俺求你……千萬別告訴別人!」羅小玉頭一抬,逼視著何玉中,堅決地,「俺——是女人!」

  風凜冽起來,尖嘯著刮過操場,雪花翻卷,荒草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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