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兇悍的山民

2024-10-03 19:41:58 作者: 羅學蓬

  1917年12月3日,英倫海峽上凜冽的寒風時而卷下一團團細碎的雪花。惡劣的氣候,使得德國轟炸機不敢貿然出動,抓住這一刻良機,無數艘輪船、運輸艦,穿梭般在海峽上奔忙,把數萬名華工、大英國協國家加拿大、紐西蘭、澳大利亞的軍隊,從本土跨洋而來的美國製造的坦克、大炮、馬毯、飼料袋、帳篷等等物資搶送到法國東海岸。

  這第二批赴法的45000名華工(已有5000名華工與「鳩麗亞斯」號一起葬身於大西洋中)離開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的第8天晚間,終於駛進了英國的利物浦。

  數列火車已停在碼頭上,未得片刻休息即登火車,人一上齊就連夜開車,次晨便到達了英吉利海峽西岸的福克斯鎮。他們穿過了工廠林立的英國中部,但什麼也沒能看見,為預防德國飛機的轟炸,車上所有的窗子一律緊閉,並用厚厚的布簾遮擋光亮。

  船靠法國東海岸,在一隊隊軍容整潔,武器精良的協約國軍隊的反襯下,數萬名衣衫襤褸的華工組成的隊伍,恰如一道污濁骯髒的河流,向前慢慢流淌。他們中有的扛著氈子、蓆子捲兒,有的頭戴破氈帽、瓜皮帽或纏著骯髒的盤頭帕,有的身著長衫、馬褂、大襟,腳穿草鞋、釘鞋,有滿面煙容的癮客,也有一臉菜色的癆漢。更引起外國人哈哈大笑的,是張登龍頭上那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

  張登龍明白他們在肆無忌憚地譏笑自己。可是,這裡是一塊完全陌生的土地,自己尚不知水深水淺,還是強忍下怒氣為安。他默默地隨著隊伍往前走去,僅是偶爾抬起頭來,冷眼怒視一下那些一路上向著他指指戳戳哇里哇啦喊叫著的高鼻子洋人。

  李勝兒卻按捺不住,把長衫下擺撩起往腰間一紮,蹦出隊伍指手畫腳地對外國士兵們大罵起來:「日你高鼻子奶奶!你們笑個屁!你們那麼威風,咋隔海隔洋地跑到中國來請老子出山,幫你們打德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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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進中的外國士兵紛紛偏過臉來,好奇地注視著這個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衫,瘦得如同鷺鷥般的中國人。

  張登龍一把將李勝兒拉回,說道:「你這是幹啥子?他們聽不懂中國話,你這不是對著牛群吼山歌麼。」

  李勝兒飛快地用手背在人中處抹了一下,擦去了對其形象頗有損害的稀稠物,將瘦得像干豇豆似的手指很是威風地向對面一伸,恨恨叫道:「龍哥,要不是你勸我,我今天非捶死他幾個龜兒子不可!」

  海峽已被遠遠地甩在身後,公路兩邊,密密的樹林與片片平坦的原野交替出現。很少看見人影,荒蕪的土地上布滿了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炸彈坑。坑裡的積水面上已經結了薄薄的冰層。樹林也是一派狼藉,有的被攔腰劈斷,有的被連根掀翻,有的一大片一大片被火焚燒,遺下無數焦黑的樹幹,光禿禿刺入天空。

  戰爭野獸的嘯吼聲,已隱約可聞。華工們的一顆顆心,充滿恐懼,充滿迷惘,沉甸甸向著冰窖中墜落。

  張登龍卻始終以一種冷漠的心情看待這一切。這個從川東土匪窩子裡衝殺出來的驃壯漢子,對死,是毫不懼怕的。他這條命,原本就是僥倖撿來的。張登龍生長在四川江津與貴州習水兩縣交界的四面山中。他父親有田有樹有房子,家裡還長年雇著幾個扛活的黃泥巴腳杆,在當地也算得上一戶殷實人家。四面山方圓數百里,山巒起伏,峰巒層疊,自古是土匪猖獗之地。因防匪患,本地人幾乎家家習武。張登龍自小就與村里幾個半大孩童拜在一回鄉軍頭門下,使槍玩刀,舞拳弄棍。稍大一點,就常和朋友們背上獵槍,喚上攆山狗,去深山老林里十天半月地泡著,無數的野物死在他那管越練越精的槍口下,可他也幾次差點被野物撕碎。

  今年春月里,張登龍在家裡舉辦完了30歲的生日酒,又和兩個要好的夥伴進了林子。

  豈料四面山匪中梟首黃大爺率領匪眾,下山搶掠,將村子裡的男人殺盡,牲畜、女人、財物、糧食一併擄走,還點起火來,將滿村夷為一片平地。

  張登龍的老婆和妹子,也被掠上了匪巢朝天觀。

  待3位漢子數日後歸來,村子早已是慘切切冷清清一片廢墟。嗷嗷一通大哭,草葬了親人後,3位漢子探明緣由,恨得眼洞子冒血,發誓要報這血海深仇。

  那日破曉前,3人3槍3把刀,趁著濃濃山霧向朝天觀摸去。

  行至半道,忽聞山道上蹄聲密脆,張登龍3人立即隱入路邊芭茅叢中,待3騎匪近身,突然躥出殺了二匪,得了槍馬,剩下一個年輕匪娃跪地求饒,從他口中得知大部土匪已下山搶掠,只有匪首黃大爺和四五個親信留在廟內。問及妻妹,方知已被土匪輪姦至死。

  張登龍一聲慘叫,抽刀猛劈,將匪娃一分為二。

  隨後,變得如野獸般凶狂的張登龍率領兩位弟兄,乘快馬旋風般衝進朝天觀,將措手不及的幾名守巢土匪射殺,然後手刃黃大爺,將幾具屍體全數斬為碎塊,扔進老林子讓鷹叼獸啃。

  消息傳開,張登龍立即成了當地山民景仰的英雄人物,眾人紛紛攜上刀槍前來歸附,擁戴他組織了山民自衛武裝。

  張登龍賡即率兵出戰,再襲朝天觀,將數十名土匪全部斬殺,得槍三十餘支。人多槍多,張登龍的名聲也日益遠播。

  不料,這竟引起附近士紳民團的嫉恨,紛紛造出謠言,誣陷他聚眾造反,並頻頻上書縣長何授一,懇請急速派兵剿滅。城裡商界財團,也一併出動,推波助瀾。

  何縣長曾留學日本,是個不滿30歲的新派人物,並非昏庸無能之輩,對四面山情況也有所了解,惜乎頂不住地方上傾巢而來的巨大壓力,只好改剿為撫,期為做做樣子。

  誰知差官並不聽他招呼,上了朝天觀,仗勢欺人,向張登龍要槍要馬,並追繳殺匪所獲財物。官府不能剿匪保民,山民自己奮起將土匪消滅,反倒有罪,這是什麼天理王法?

  張登龍一條鐵打漢子,怎能咽下這口惡氣?據理力爭。無奈差官飛揚驕橫,盛氣凌人。一怒之下,張登龍將差官割去雙耳,攆下山去,索性反了他娘的。

  何授一招撫不成,只好派兵征剿,500官兵在上千民團配合下,圍打了三天三夜,才攻破朝天觀。張登龍被活捉,餘下山民,非死即傷,僅有少數落荒逃散。

  張登龍被押解到江津縣城,關進了縣衙死牢,時過數月,不僅遲遲未被推到市曹開刀,反而被款之以好酒好肉相待。

  這個中緣故,就在何縣長身上。他敬重張登龍是條好漢,又無法貿然放他。正在這時候,英國人在重慶招募華工的消息傳到江津,何縣長頓時心生一計。待一切安排妥當,那日三更時分,何縣長差兩位心腹徑直往死牢之中,將張登龍帶至長江邊上。

  張登龍雙手被反縛,見狀自忖必死無疑。

  豈料,兩位心腹將他手上繩索解去,送他上了一條早已備好的篷船,竟伴他放舟東去。途中,兩心腹才把實情向他和盤托出。此系何縣長精心安排,讓他漂泊海外,逃出一條性命。然後再以看守不慎,被張登龍越獄逃跑為由,搪塞地方。

  聽罷,張登龍心中恰似傾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麻一起翻騰。

  兩心腹把早已辦好的招募合同與預付的3月薪金交與他,等船到重慶儲奇門碼頭,兩人即刻送他上了送華工去漢口的洋輪,始才與之告辭,趕回江津復命……

  公路上,堵塞不暢,後方上去的坦克、炮車不時與前方下來的一輛輛裝滿傷兵的汽車頂牛,語言稍不投機便拔出槍來,雖未真正交上火,但那殺氣沖天的陣勢,也把從未經歷過戰陣的華工們嚇得不輕。

  「媽的,這究竟是往哪兒開呀?」營長袁澄海也有些沉不住氣了。

  「魯師爺,你看這樣兒,會不會把我們也弄上去送死呀?」李勝兒惴惴問。

  「不會吧,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華工只幹活,不打仗的。」魯芸閣惶惶不安地回他。此時此刻,他比李勝兒還害怕哩。

  張登龍突然把目光落到魯芸閣臉上,問道:「魯師爺,你可是江津人?」

  「啊……噢噢,你是……你是……」

  「聽你口音,好像是江津縣城裡的人呀。哈哈哈,魯師爺,我和你是真正的老鄉哩。」

  「我聽你的口音怎麼不大像江津人呀?」

  「我是四面山裡的山民,與習水連界,說話帶貴州口音。」

  「喲,龍哥,魯師爺,你們江津縣可真是塊風水寶地啊!看,又出文丞相,又出武狀元。」李勝兒伶俐地來了個兩面討好。

  人涌車流,雜色斑駁,公路上煞是好看。

  在一片灰色的淺盆形鋼盔的後面,突然飛騰起一陣嘹亮雄壯的歌聲。一長列衣飾耀眼,旌旗輝煌的騎兵快步趕了上來。他們一律騎著高頭駿馬,頭戴飾有羽毛的高統帽,敞開喉嚨嗷嗷歌唱,人人臉上,罩上了一種莊嚴的神采。

  「日媽喲,這是哪個國家的軍隊呀?好威風!」潘憨子羨慕地嚷。

  「他們唱的是《馬賽曲》,不消說是法國軍隊。」魯芸閣第一個聽出來,說罷,還得意地瞟了一眼何玉中。

  「國歌?國歌是個啥子東西?」李勝兒問。

  「國歌麼,就是體現一個國家精神氣質的歌曲,也是國家的代表,每一個國民都會唱它。」何玉中繼續解釋。

  「那,我們中國有國歌麼?」

  「泱泱大國,豈能沒有國歌?」

  「何師爺,中國的國歌是個啥,那你唱給我們聽聽嘛。」李勝兒求道。

  「好。」何玉中清清嗓子,唱了起來:

  亞洲開化中華早,

  揖美追歐,

  舊邦新造,

  飄揚五色旗,

  國榮光,

  錦繡河山普照。

  在洪亮的法蘭西國歌聲中,他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嗡嗡。

  李勝兒大叫起來:「這就是我們中國的國歌呀,像老和尚念經,怪球難聽!算了,還是聽我給大家吼一腔家鄉的山歌兒吧!」頭一揚,他果真吼起來:

  哥子我從來不扯謊,

  打了只麻雀斤四兩。

  兄弟你不要不相信,

  翅膀毛扯了一籮筐。

  無數條喉嚨「嘎啦啦」快活地響起:

  斤四兩的麻雀算個啥?

  我屋頭的雞公下蛋才叫大,

  一個蛋炒了十八碗。

  蛋殼裡睡下個胖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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