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個二流子與一個國家的歷史
2024-10-03 19:41:12
作者: 羅學蓬
誰都知道阿基米德有一句名言:給我一個支點,我能夠撬動地球。
鬼使神差,大清國治下的一介鄉野草民慧朝憲,居然成了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手中的一個支點——不過,德國皇帝用他撬動的不是地球,而是中華帝國宏大厚重的國門!
在偌大中國如同一隻螻蟻般微小的慧朝憲,也因「曹州事件」,成了改寫整個十九世紀末中國歷史的一顆重要棋子。
光緒二十三年十月初七(公元1897年11月1日)午夜過後,一彎清冷的殘月,映照著山東曹州府轄下的巨野縣張家莊胡亂纏連的大街小巷。莊子東頭那座氣勢宏大,屋頂有著如同5根張開的巨大手指般伸向空中的天主教堂。肅然挺立在沉沉夜空之中。教堂里,背負著十字架的耶穌像前的長明燈還閃爍著一團幽明的光亮。整個莊子雞不鳴,狗不吠,早已沉入酣夢之中。唯有莊子正中十字街口處的一家賭館裡整夜燈火通明,人聲不斷。
到天快破曉時,慧朝憲輸光了口袋裡的最後一個銅板,才耷拉著腦袋從賭館裡出來。此人不過是莊上的一個鼠竊狗盜之徒,這年春上菏澤的義和團大師兄高洪福來張家莊懸旗開壇,專與洋人和才教民作對,慧朝憲因與教民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第一批就入了壇口。
自前朝道光年間中國人在南邊敗給了英吉利人之後不久,這張家莊便開始有了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傳教士的身影。他們人雖少,能量卻極大。由於他們享有「領事裁判權」,即便違反了中國法律,也只能由他們的領事按照他們的法律來「裁判」他們。這就使得各地的外國教會都成了完全不受清廷制約的擁有自己法律的第二政府,但凡受了洗入了教的中國老百姓,也都星星跟著月亮走,成了中國官府想管也管不了的特權階層。
官府不單對洋人們敬若神明,但凡遇上民教爭訟,也得讓著教民幾分,讓治下的順民百姓多受些委屈。所以義和團以「扶清滅洋」為口號興起後,極受老百姓的擁戴,許多受過教民欺侮的百姓爭相加入壇口,目的和慧朝憲一樣,為的就是出一口胸中惡氣。
慧朝憲聽說近些時候其他地方教案頻發,已經死傷了不少人,弄得洋人和教民像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他很希望這樣的事情也能儘快在張家莊發生,因為他的父親就是為了一塊宅基地與鄰居王新成鬧到了官府,王新成是入了洋教的「二毛子」,結果官府歪著屁股斷案,使他飽受屈辱的父親一氣之下上了吊。
到處都在傳說洋人壞透了頂,但這張家莊教堂里的幾任洋主教洋牧師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卻偏偏很好,他們待人和氣,扶貧助弱,開辦洋學堂,一文錢不收給人治病送藥。還說他們是「上帝的羔羊」,上帝派他們不遠萬里而來,就是專門為了幫助中國老百姓排憂解難的。
許多老百姓得了他們的恩惠,覺得外國的上帝比中國的菩薩來得實惠,也就感恩戴德地入了洋教,成了「上帝的羔羊」。問題恰恰就出在這些中國種的「上帝的羔羊」們身上,他們中的少數人一旦入了洋教,頓時覺得身價陡增,欺壓起自己的同胞來,比洋人還狠。
慧朝憲雖然入了義和團,但他對狐假虎威的教民的痛恨遠遠超過了洋人。比方說他對眼下在張家莊講經布道,有著中國名字能說一口流利中國話的德國人能方濟主教和理加略牧師,就心存著一份極其複雜的感情。一方面,他知道害死他父親的王新成就是仗恃著這兩個洋後台,才敢於在莊子裡橫行霸道,欺壓鄉鄰。而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對能方濟主教心存感激之情。
去年7月里的一個上午,慧朝憲偷和慶祥綢緞鋪失手,被老闆張廣來喝令店員暴打一頓後,把他雙手反縛,捆在門前的拴馬石上示眾。赤日炎炎,流火鑠金,讓人打得一佛出現世二佛升天的慧朝憲被暴曬了大半天,滴水未進,粒米未食,還要讓滿街行人圍觀斥罵,連自家的祖宗八代都被人翻揀出來數落了一番。
就在慧朝憲生不如死之際,忽地看見身穿黑袍,一臉大鬍子的能方濟主教從街上過來。慧朝憲如同見著觀世音菩薩一般,放聲大喊:「主教大人,快救俺一命!」
能方濟剛走到慧朝憲跟前,早已入教的張老闆如同見了自家親爹,臉上掛笑,疾步迎上了上去。能方濟用藍幽幽的眼珠子看了看遍體鱗傷的夏天慧朝憲,驚訝地問張老闆:「張同道,這是怎麼回事啊?」
張老闆畢恭畢敬地回話:「主教大人,這是莊上的一個慣偷,今日在俺鋪子裡偷綢緞時被手下人當場抓獲,俺把他教訓了一頓,綁在拴馬石上示眾,以示懲戒。」
「不,不,」能方濟大幅度地搖著頭說,「張同道,這個年輕人犯了過失,你應當把他交給中國官府,按律處置,決不可以濫用私刑,這會壞了你的修根靈性的,我請你還是馬上把他放了吧。」
洋主教此話一出,張廣來馬上吩咐放人。
不單如此,能方濟還把慧朝憲帶到天主堂,讓理加略牧師給他治傷,兩位洋人開導慧朝憲說,你年紀輕輕,身強體壯,應當吸取教訓,改過自新,從今以後,謀個正當的營生餬口。還動員他禮拜天去天主堂聽聽布道,儘早成為主所揀選的兒子。末了,能方濟又掏出3角生洋,讓他去飯館裡飽餐一頓。那一刻慧朝憲感動得兩眼淚花滾滾,要不是想到殺父之仇和自己剛剛受到的羞辱,他幾乎就和王新成、張廣來成了同道兄弟。
礙於父仇如山,慧朝憲對兩位洋人的規勸充耳不聞,雖然此後一些日子裡他也曾三天兩頭去天主堂,但那是去請理加略換藥療傷,而絕不是去聽洋神父講經布道的。有次他去時正碰上能方濟在主祭台上引領著濟濟一堂教徒們在做禮拜,他也就踅進經堂看過一次稀奇,聽過一回教徒唱聖歌。在金碧輝煌的經常之上,他看到教民們不分窮富貴賤,彼此均以同工同道的兄弟姐妹相稱,心裡也是十分的羨慕。
不過,上帝的教誨慧朝憲一句也沒記住,卻偏偏惦記上了主祭台正牆上那個金燦燦的光身子男人和男人背上的十字架。那麼多人向著他頂禮膜拜,那玩意兒必然有著無比尊貴的地位。那麼,他和背上的那個黃燦燦亮刮刮的十字架,不是與他身份相當的黃金鑄成的,難道還會是塊破銅爛鐵麼?慧朝憲為自己充滿智慧的推斷激動萬分,要能把這個沉甸甸的寶貝弄到手,拿到威海衛、天津衛租界上去賣給洋鬼子,他這一輩子,不就衣食無憂了麼!
慧朝憲雖然激動了一陣子,不過也就是想想而已,能方濟救了自己,理加略又治好了自己的傷,慧朝憲再是愛財如命,賊膽包天,也不忍心向這樣的好人下手。
慧朝憲這夜輸了個精光,從賭館出來,荷包空空,心中腹中也同樣空空。正焦愁連早飯也無了著落,就看見那豎起在熹微晨光中的天主堂的5根高低錯落的筍子般的尖頂。
俗話說饑寒起盜心,其實輸光了的賭徒與盜賊只是一步之遙。加之曹州自古來民風強悍,是個盛產英雄好漢和強盜殺手的地方,人人皆知的水泊梁山,就落在這地面上。慧朝憲心中怦然一動,霎時便想起了講經堂正牆上那個金光閃閃的寶物。慧朝憲知道教堂里除了兩個洋人,就是幾個照料洋人生活的中國傭工。唯一讓他有些畏懼的是守門的一個印度錫克族老頭兒手中的一支毛瑟槍。聽人說能方濟年輕時在加爾各答傳教時救過這個叫辛格的印度人的命,辛格知恩圖報,便做了他一名忠心耿耿的僕人,12年前跟著主教大人翻山越嶺來到中國,把自己活成了半個中國人。
慧朝憲並不知道,日照縣教堂的薛田資主教今晚和兩個教民也住在張家莊天主堂里。這是因為薛主教去參加教民們組織的一個瞻禮活動,路過張家莊,便在這裡借宿一夜。
東邊的天際已經抹上了淡青色的晨光,四處迷濛一片。慧朝憲踅到天主堂前,看見大門已經洞開,頭上盤著厚厚纏頭帕有著一口濃密大鬍子的辛格正在院子裡掃地,便繞到旁邊,拿出多年練就的功夫,逾牆而入,從窗口鑽進天主堂,貓著腰,躡手躡腳地直奔那正牆上的耶穌像而去。可不曾想到,就在他剛剛爬上祭台,將那耶穌像連同十字架一併取下時,不小心弄翻了一個銀燭台,燭台墜地,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
這一聲巨響立刻給慧朝憲招來了麻煩,四下里一片叫嚷「有賊」,緊跟著腳步雜沓,直奔講經堂而來。
慧朝憲暗叫一聲不好,抱著寶物躍上窗台。不料雙腳剛一落地,便看見那錫克老頭兒像頭髮怒的雄獅一般挺立在自己跟前,手中黑洞洞毛瑟槍口,正對著自己的面門。
而不遠處,能方濟與理加略也正大步奔來。
「是你這狗娘養的!」早已學會說中國話的辛格分明認出了眼前的竊賊,劈面一腔怒罵。
慧朝憲那一刻腦袋「轟」地一響,即便是個慣偷他也知道恩將仇報是人所不齒的行為。情急之下,惡膽陡生,不顧死活地舉起手中寶物,重重地向辛格砸去,隨後轉身便向大門口狂奔。
慧朝憲腳再快也快不過子彈,他剛剛逃到大門口,只聽「砰」地一響,屁股上倏然一麻,一個趔趄便摔在了地上。
槍聲一響,又見血光四濺,附近的老百姓頓時被驚動了,大呼小叫著奔了過來,霎時便在教堂大門外聚了數百號男女。
能方濟趕攏一看傷了人,趕緊叫人把慧朝憲抬進天主堂搶救。
不料,卻有義和團民大喝不准抬人,大罵洋人開槍打傷了義和團弟兄,要洋主教拿話來說。
不消一會兒工夫,高洪福師傅帶著一大幫扎著紅頭巾拴著紅腰帶,手中提著刀槍棍棒的義和團弟兄們也趕攏了。
能方濟一看來者殺氣騰騰,馬上叫人撤回天主堂。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高洪福正愁找不著機會收拾洋人哩,哪兒會善罷甘休?喝令弟兄們將洋人和「二毛子」一併拿下。
能方濟身上挨了幾老拳,衝著高洪福大吼:「你們不要藉機鬧事,慧朝憲是來教堂偷竊的,抓他時他反而首先傷人,辛格才開槍打傷他的!」
高洪福抽刀在手,怒目暴喝,「混帳東西!你口口聲聲不是說你這天主堂是積德行善的地方麼?積德行善的地方還能隨便開槍殺俺中國老百姓?操你老娘,你們這幫洋鬼子在咱們中國的地盤上作威作福慣了,整死個把中國人如同殺只小雞崽!今天你遇到我們義和團,真是末日到了!」吼罷,快步上前,揮刀便向能方濟脖子上劈去。只見刀鋒過處,那洋人的腦袋已經骨碌碌滾落到地上,整個身子還立在原處,頸腔里一汪鮮血,「噗」地噴出老高,灑了眾人一頭一臉。
師傅一動手,徒弟們也爭先恐後上前亂砍亂剁。眨眼工夫,地上便癱下了幾堆血淋淋的爛肉。3名洋人還被大卸八塊,當街示眾。賡即,狂怒的人群便一呼隆擁進天主堂,能砸的砸,能搶的搶,末了還放起一把火來,把偌大一座天主堂,籠罩在濃煙烈火之中……
就在第一下槍聲響起時,薛田資主教便被驚動了,他立即作出了明智的判斷:一定出大事了!所以,他馬上和他帶來的兩個教民一起從後門逃了出去。那兩個中國教民對張家莊的情況非常熟悉,把主教大人帶到一戶教民家中,使他躲過了一場劫難。
一件小小的刑事案件霎時演變為一場重大的外交事件。山東巡撫衙門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急令「火速破案」,不消三日,便將鬧事殺人的高洪福、慧朝憲等36人抓獲,並緊急上報朝廷。
朝廷嚇了一跳,趕緊派員將此事向德國大使做了通報。
德國人豈肯頭號、善罷甘休!「曹州教案」發生3天後,德國駐華大使海靖大概只憤怒了3秒鐘便突然意識到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在緊急發回國內的電報中他完全是喜出望外地向德皇建議道:「德國應儘快而且主動在華採取行動。我們現在應該充分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強占膠州灣,它對我們在各方面是個最好的、最能發展的據點。膠州灣有比上海更大的發展前途。『曹州教案』是德意志帝國在東亞取得屬地的天賜良機。占領膠州灣不會使任何東方國家驚異,因為很多人早已預料到這樣的事情遲早會發生。」
「曹州教案」發生的第6天,即1897年11月7日,德皇威廉二世諭外交大臣布洛夫電稱:「我昨日接到了關於中國山東東曹州府德國教堂被襲擊,教士被殺掉的官方報告。這樣,華人終於給我們提供了您的前任者——馬沙爾——好久所期待的理由與事件。我決定立即動手,因為根據從東方旅行回國的人所作的書面或口頭報告,毫無疑問,我們現在正站在一個增強我們整個威信勢力及商業發展的轉折點上。上千的德國教民和德國商人將揚眉吐氣歡欣鼓舞,因為他們知道德國的戰艦就在他們身後!德意志帝國如果在東亞取得了一個堅強的據點,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將發抖,他們會感覺到德意志帝國的鐵拳已經沉重地砸在了他們的頭上。而全體德國人將歡迎他們的政府已作出了一個英雄般的決策!我已命令德國艦隊立即開往膠州灣,膠州灣將屬於德意志。我希望全世界從這件事情上永遠取得這個教訓,對於強大的德國來說——逆我者亡!」
德國皇帝不是口出狂言,此時的德國正是在鐵血宰相俾斯麥臥薪嘗膽後重新崛起的強盛時期,德國人的良好感覺有充分理由。就當時的國家實力來講,德國的工業產值為世界第三,全球貿易額為世界第二。德皇明確地指示他的海軍將軍們: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德國在爭奪中國方面,絕對不能落到別的國家後面!
德皇早已將目標鎖定在甲午戰爭中被日本人打得威風掃地的中國,正愁沒有藉口,「曹州教案」一出,不啻是上帝賜給德意志帝國的一個最好的機會。
11月7日深夜,德皇威廉二世電令停泊在上海港、剛剛代替德國海軍上將蒂爾皮茨擔任遠東艦隊司令的迪特利希海軍中將:「中國終於給我們提供了期待已久的理由和事件,全部艦隊立即開往膠州灣,占領合適的據點和村莊,而且以你認為最好的方式,使用最大可能的力量,堅決地去獲取最充分的利益和滿足。」
德皇同時決定派遣海軍大將亨利親王率領第二支艦隊前往中國增援。
11月14日,僅僅在「曹州教案」發生十天後的上午,三艘德國軍艦便推波助瀾,鳴響汽笛,殺氣騰騰地駛進了膠州灣。它們分別是由德國遠東艦隊司令迪特利希中將親自指揮的旗艦「卡法瑟」號,及「威廉公主」號和「阿哥娜」號。
青島炮台的清軍發現德艦後,急報炮台守將章高元。章高元並未接到有關任何德國軍艦抵達青島的通知,急忙派員乘小艇登艦,禮貌地詢問德艦為何來膠州灣?
迪特利希中將十分親切地告知中國炮台的使者,德國軍艦是來青島進行「友好訪問」的,絕對沒有其他目的。
章高元立即電告直隸總督王文韶和山東巡撫李秉衡:「如何辦理?望速示遵行。」
上峰的回電是:「奉電旨,『敵情雖橫,清廷決不動兵。』」
迪特利希中將並不知道中國守軍已經被他們的朝廷捆住了手腳,決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騙過章高元後,立即布置偷襲青島的計劃,命令「威廉公主」號駛入膠州灣,在後海停泊,旗艦和「阿哥娜」號停泊在小青島南面的西南面,避開了總兵衙門和青島炮台的視線。
待將兵力布置妥當,迪特利希這才派人通知章高元,說明此行的目的是為對發生在本月一日山東省曹州府巨野縣張家莊的兩名德國傳教士被殺事件,向中國方面「索取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因此他下一步準備讓他的水兵登陸,並且順便占領中國軍隊的炮台。
章高元答覆,事關重大,他無法決定,希望得到時間,將此事火速向朝廷請示。迪特利希並沒有這樣的耐心,立即給了中國將軍一個態度強硬的回訊,限清軍在3個小時內從堡壘中撤出,德國水兵將在3小時後登陸,並將使用武力執行他的命令。
14日清晨8時,德國各軍艦同時行動,兵分9路,從前、後海乘小艇登陸。
戰爭的序幕徐徐拉開,德國侵略者和中國守軍共同上演了中國歷史上極富戲劇色彩,令人心碎的一幕:
年輕的德國海軍陸戰隊上尉馮﹒法爾肯海因正蹲在一條小艇的船頭,舉著直筒式望遠鏡,向瀰漫著晨霧的中國海岸觀望。在他的身後,正是熟悉這一帶水域同時也熟悉中國人稟性的德國傳教士薛田資。在他們兩人的背後,120名德國海軍陸戰隊員戴著立著尖矛的頭盔,蜷縮在搖晃著的4條小艇里,握著槍沉默不語。
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海鷗尖厲的叫聲劃破了海面的寂靜,面前的海岸就是中國山東日照縣石臼所灘頭。灘頭有用厚重的石塊砌成的高大的牆垣,馮·法爾肯海因上尉清楚地看見了牆頭上盤著辮子的中國士兵正拿著火繩槍向海面上凝望。
日耳曼人藍色的眼睛和中國人黑色的眼睛對視了很久。終於,馮﹒法爾肯海因看到中國士兵的眼中完全不帶敵意,於是便站了起來。與此同時,牆頭上的中國士兵也站了起來,而且好奇地下到了海灘上。
在「曹州教案」中大難不死的薛田資主教後來回到他的祖國後,對發生在這一天的事情依然記憶猶新。他在回憶錄《龍旗飄揚的土地》中如此寫道:「海岸防禦工事裡的中國士兵看上去並不準備向德國人射擊,他們是由於感到新奇才下到灘頭上來的。已經把槍托握出汗的德國海軍陸戰隊員們對海岸工事上的那些絲毫沒有敵意的中國軍人的平靜感到萬分驚奇。這時,我用中國話向中國士兵叫喊起來。接著,工事裡的幾個中國士兵下來了。我用中國話招呼他們,告訴他們如果能夠把我們背上岸去,我們會給他們一些錢。貪財的中國士兵真的把褲管卷到膝蓋以上向我們走了過來。第一個剛過來,其餘的人也都跟著過來了。於是,每個『敵人』竟然都把一個德國軍人背到自己背上。我們的第一批登岸的德國士兵,就是這樣趴在中國士兵的背上,進入他們的國家的。」
當晚,德國軍隊未費一槍一彈便占領了中國山東日照縣城,並且活捉了放棄逃跑,正襟危坐在縣衙大堂之上,誓與縣城共存亡的中國知縣田煥文。
馮﹒法爾肯海因的戰鬥日記中寫道:「大家不敢相信這是在敵人的國家裡。我們邁著悠閒的步伐,那樣高興和無憂無慮。日照城裡籠罩著一片寂靜。中國守軍在早上知道了我們要來的消息,下午便已經全部逃光了。」
很快中國守軍的軍火庫、炮台,以及如今已經成為青島地標的棧橋相繼落入德軍之手。緊跟著德國人又包圍了總兵衙門和4座兵營。
鑑於「敵情雖橫,清廷決不動兵」這一朝命的層層下達,中國官兵面對荷槍實彈逼到面前的德國軍人,仍不敢作出任何抵抗,只能主動放下武器。一隊隊中國軍人面色陰沉卻很整齊地站在大炮旁邊,等待德國人前來接收。中國政府的黃龍旗在已經變得赤手空拳的中國軍人的眾目睽睽之下被德國人降下來扔到了地上,讓德國的黑鷹旗幟在中國的天空中高高飄揚。
在完成上述行動後,迪特利希中將於9時向章高元發出最後通牒:「本司令受德皇陛下旨意占領膠州,限你4小時內將駐防官兵全部退出女姑口、嶗山之外,不准攜帶火炮,48小時內撤退完畢,過此即作為敵軍處置。」
章高元絕非是一個貪生怕死之輩,早年入淮軍,跟隨劉銘傳剿殺過太平軍和捻軍,也赴台灣打過法國人。與聶士成、宋慶有「淮軍後三傑」之美譽,在清軍中素以勇敢著稱,每臨戰陣「騎馬前往,以率士卒,視子彈如無物」,綽號「章瘋子」。尤其是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奉檄率嵩武軍增援遼東,在蓋州河南岸迎擊日軍,1月10日與日本第2軍第1旅團長乃木希典准將大戰於蓋平,表現得極為英勇頑強,「子彈告竭,則以鋒刃突擊」。嵩武軍在他的指揮感染下,戰鬥得也十分出色,予敵以重大殺傷。連日方自己也承認,「此役日軍死將佐36名,士兵298名」。
雖然絕大多數清軍官兵激於義憤,紛紛要求抗敵,但這一次由於中國政府的態度與過去截然相反,使昔日的抗日、抗法英雄章高元在德國人面前變成了縮頭烏龜。他主動請戰,卻遭上司拒絕,皇命難違,只好在德國人的武力威脅下倉皇率軍撤出青島向後方退卻。所有的炮台、兵營、軍火庫以及14門剛從德國購回不久的新式岸防炮,也全部落入德軍之手。
25日,連章高元在逃跑途中,也成了德國人的俘虜。
章高元面對德寇入侵「屢請一戰,卒未由達,振躍叱吒,無可發抒」。在朝廷不准抵抗的嚴令之下,一代猛將忍氣吞聲,淪為俘虜,受盡恥辱,「兩耳由是失聰」,被德軍釋放後,鬱郁逝於南京。
這就是著名的「膠州灣事件」的全過程。
中國軍隊的表現也為淪陷區的中國老百姓做出了「表率」,連大清國的軍隊面對洋兵打來時都這副熊樣,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還能指望什麼呢?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似乎並不理解扛著洋槍的外國人的到來對他們的生活會有什麼樣的實際影響,所以默默地,甚至是麻木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迪特利希中將在向德皇發回的電報中心情愉快地寫道:「整個接管過程中,沒有發生任何混亂和令我們不愉快的事情。」
德軍悍然占領青島的消息傳到京城,清廷頓時陷入一片慌亂之中,一再電令駐德大使許景澄與德國外交部交涉,要求德軍迅速撤出青島;一面責令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與德國駐華大使海靖交涉。儘管中國政府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德國圖占海口,蓄謀已久,此時將藉曹州教案而起」,但又天真地認為只要滿足德國在教案中所提的要求,便可換取德國退兵。因此,唯恐章高元來個「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趕緊給他發電,命令他:「唯有鎮靜嚴扎,不為所動。斷不可先行開炮,致釁自我開。」似乎不明白德軍占領青島,已經是挑起釁端,侵犯了中國領土主權。政府昏庸無道,自欺欺人,真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德軍的霸道行徑激起了中國政府中有愛國思想的官員們的憤怒,「素以愛國著稱的山東巡撫李秉衡堅決主張以武力抗擊德軍」,電令章高元堅守防地,不准撤退,一面調集兵力,增援青島,準備與敵決戰。
但慈禧太后在主和派包圍下,竟然電令李秉衡:「敵情雖橫,朝廷決不動兵。若輕言決戰,立啟兵端,必致震動海疆,貽誤大局。」為防止李秉衡抗旨,朝廷又火速下令解除李秉衡對山東軍隊的指揮權,致使武力收復青島的計劃流產。
在中德交涉期間,德皇一面電令青島德軍侵占膠州、即墨,擴大占地範圍,一面組織遠東第2艦隊增援迪特利希。當德國遠洋艦隊駛近中國時,海靖突然推翻了幾經周折才達成的解決教案的具體意見,提出租占青島的無理要求。俄國也趁火打劫,藉口與中國有盟約,以幫助中國反抗德國人的侵略為名,出動艦隊來華,半道上順便「租借」了旅順口,還嫌不足,緊跟著又死皮賴臉地向大清朝廷要租借大連。在德、俄的雙重武力威脅下,清政府徹底屈服。
1898年3月6日,光緒皇帝派李鴻章、翁同龢與海靖簽訂《膠澳租界條約》,其主要內容有:德國租借膠州灣,租期99年;中國允許德國修築膠州灣到濟南和膠州灣經沂州府、萊蕪到濟南的兩條鐵路,沿線30公里可開採礦石;山東所有工程,德人有優先承辦權等。從此,膠州灣及周邊數十個村莊,共計513平方公里的土地和十餘萬居民淪為德國殖民統治之下。
山東,中國北方一個尖尖地伸向太平洋的半島,性格倔強剛烈的農民世代耕種的良田沃土,從十九世紀最後的時刻起,成了德國人在中華帝國的「橋頭堡」。德國軍隊把德式鐵路、德式洋房、德式教堂以及大批的德國傳教士帶到了中國的山東,這一切連同在村莊密布的廣大鄉村里身穿黑色袍服的德國傳教士以及跟在傳教士身後信奉德語解釋的中國基督徒一起,形成了德國歷史上一塊東方「屬地」的奇異風景。
此時的中國,自甲午之敗後,外強中乾的紙老虎形象已率先被日本人戳破,西方列強原先對中國的實力僅存的一點疑慮和顧忌,已經全部有了答案:中國已經是一隻無力反抗的待宰羔羊,避免不了招來列強吞食的命運了。
帝國主義爭先恐後,紛至沓來。繼德國之後是法國,僅僅在「曹州教案」發生一個多月之後的12月14日,法國海軍上將古柏在南中國海和北部灣之間的海南島上悍然升起了法國國旗。福建則歸了日本。中國方面除了關著門捶胸頓足痛心疾首一番外未以任何形式表示抗議和譴責。12月29日,中國被迫同意沙俄事實上對旅順、大連的軍事占領,與之簽訂了《旅大租地條約》。緊接著,是中法《廣州灣租借條約》簽訂。
大英帝國看到「後起之秀」們一擁而上,圍著大中國五搶六奪,再也坐不住了。他們的首相索爾茲伯里認為,儘管英國人已經從大清帝國手中奪取到了遠遠超過其他列強的好處,但由於俄國人占領了旅順口,德國人擁有了膠州灣,法國人控制了廣州灣,而在中國漫長的海岸線上,英國人居然沒有控制任何一個海港!
因此,這對英國的在華利益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而這樣的一種現實是不可想像的。
於是,英國政府正式向中國政府提出,日本一旦撤出威海衛,英國應該取得占領該地的優先權。
在反覆的討價還價之後,結局只能是中國政府屈服妥協,不僅乖乖地將香港島附近的新界一大片土地租借給英國,光緒二十四年(1895)五月十三日,清總理衙門大臣奕劻與英國駐華大使竇納樂勳爵在北京簽訂了《訂租威海衛專條》,規定將威海衛及其附近海面,包括劉公島、威海灣之群島及沿岸10英里地方租與英國,租期25年,期滿後經兩國協商仍可繼續延長。英國遂在威海衛設行政長官公署,直屬英國殖民部。
1898年5月9日,在一文不少地拿到了《馬關條約》規定的2億3千萬兩白銀賠款後,日本人不得不按約撤出了威海衛。但是,新升起在威海衛上空、宣示國家主權標誌的並不是中華帝國的黃龍旗,而是來自英倫三島的不列顛帝國的米字旗。
就算是座金山,也經不住強盜們這樣五搶六奪呀,泱泱大中華,已經到了滅國亡種的邊緣了!
1898年12月23日,當大英帝國駐香港皇家第24近衛師團的蓋里斯﹒鮑爾上校乘坐英商太古公司的「威特」號客輪抵達威衛海衛軍港時,紛飛的雪花中,濃重的夜幕正姍姍垂落下來。
鮑爾此行肩負著一個極其重要的使命。而且,讓他頗感殊榮的,這一使命是由索爾茲伯里伯爵用電報正式下達給他的。帝國首相委派他以指揮官的名義前往位於中國北方的一塊和香港一樣飄揚著英國國旗的土地上,組建一支具有歷史意義的軍隊。
自從這一年的7月1日中英《訂租威海衛專條》簽訂之後,英方認為,一紙專條是無法完成對威海衛的殖民地統治的,對殖民地的占領和統治的唯一保證是軍事力量的駐守護衛。況且租借威海衛的目的本身就是用於軍事——為英國海軍在遠東建立一個軍事基地——但是,當時的英國似乎什麼也不缺,就是缺乏能夠服兵役的精壯子弟。
其時,日不落帝國海外殖民地的總面積已經達到了3271萬平方公里,相當於英國本土面積的134倍。如此龐大的殖民地,都要派英國士兵去駐守護衛,小小的不列顛島國哪有那樣旺盛的人口繁殖能力?
何況,英國人又捲入了自拿破崙戰爭之後最大的一場國際戰爭,即為了搶奪南非的金礦和鑽石而進行的布爾戰爭。布爾系荷蘭文,意思是農民。英國軍隊和非洲農民的戰爭進行得很不順利,傷亡慘重。後來在國際舞台上大出風頭、當時只有25歲的一位名叫邱吉爾的英國士兵就被布爾們俘虜了,差一點喪命於那片不毛之地。
英國人為了早點結束這場戰爭,已經向那裡派遣了25萬官兵,而當時英國陸軍的總兵力不過只有35萬。面對中國幅員遼闊的地圖,索爾茲伯里首相想到了海外最大的殖民地印度。在那裡,英國人成功地組建了由印度人組成的為英國利益服務的軍隊。
於是,他想到了中國的威海衛應該成為另一個印度。
大英帝國欽命威海衛行政長官、威海衛歷史上最著名的殖民統治者洛克哈特子爵已經接到了來自倫敦唐林街的電報。初來乍到的鮑爾上校因此受到了最舒適的接待。
在中國的領土上,利用中國的人力組建一支效忠於英國皇室的軍隊,這事無論如何也得給中國政府打個招呼才說得過去。打招呼的結果可想而知,中國政府強烈反對。交涉中,英國人對付中國官員的理由是,英國在威海衛租界內組建的是一支維護租界區內安全的軍隊,也就是說,英國人組建的並非一支嚴格意義上的軍隊,只不過是一支讓中國人管理中國人的地方性的警察部隊。英國人信誓旦旦地向中國政府官員承諾,招募僅限於威海衛租界地區,而且這支軍隊絕對不會在中國的其他地方使用。
儘管中國政府的官員抗議激烈,交涉頻繁,但是,1898年的清廷已經無力反對列強的任何要求。英國人在中國官員的一片反對聲中我行我素,按照自己的既定方案,開始了組建中國軍團的步驟。
可是,考慮到這支同樣為英國國旗的榮譽而戰的軍隊畢竟不是由英國人組成的,鮑爾上校特意為他們設計出了一種有著獨特樣式的軍帽,以此和英國軍隊有所明顯的區別。
鮑爾上校肯定是受到了他在西印度多年征戰生活的啟發,因為他為中國人設計出的這種軍帽帶有明顯的印度纏頭式風格——上校的獨出心裁影響深遠,甚至給歷史造成了重大的誤會和殘缺,在中國林林總總的正史野史以及不少參加過八國聯軍對華作戰的軍人的回憶錄里,絕大多數都把中國軍團當作了來自印度的錫克兵——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對自己的同胞犯下的罪惡與為英國主子立下的赫赫戰功,也同樣為歷史所湮沒。
他們的軍裝的確別具一格,軍禮服是深紅色的步兵短上衣,淺黃色的袖口、領子和肩章,紅色馬甲和兩側有四分之一英寸紅色滾邊的步兵褲,班長和翻譯還發有高至膝蓋的長筒靴。軍禮服是呢料做的,與英國士兵的並無二致。訓練服與作戰服則是帶銅扣的黃色輕質卡其斜紋棉布緊身上衣,頸部和手腕處收得很緊,袖章是紅底金色。同樣布料的暗藍色的寬鬆褲從小腿至腳腕被藍色的綁腿布帶纏繞。紅色的背帶和紅寬腰帶。腳上是白色的襪子和厚厚的大頭皮鞋。夏裝又是一番光景,軍褲換成了帶有蘇格蘭山地師風格的短裙。他們清一色裝備的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馬丁尼——亨利式來復槍,每個士兵胸前掛有5個子彈袋,固定子彈袋的3條窄帶由結實的棕色皮革製成。
短短兩年後,由鮑爾上校創建、訓練並指揮,由中國青年組成,的這支英國軍隊(亦稱華勇營)參加了八國聯軍對大清王朝的作戰。裝備精良的華勇營不僅在租界區域裡為英國主子看家護院,而且在八國聯軍進攻天津、北京之戰時,仗著中國人面孔的有利條件,屢次完成特種作戰任務(突襲尖兵與情報搜集),成了一支戰功累累的奇兵——最先通過下水道進入東交民巷解救被圍外國使館人員的,正是華勇營。只不過他們所戴的印度纏頭式風格的軍帽造成了誤會,導致與華勇營並肩戰鬥的八國聯軍官兵,以及西方歷史學家們把這一「榮耀」,記到了印度錫克兵頭上。
光緒二十七年(1901)九月七日,辛丑條約總算是簽訂了。像過去一次又一次和洋人打仗一樣,咱中國人又輸了個一塌糊塗。輸了就賠錢好了,「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反正只要大權還在慈禧太后手裡攢著,就沒啥不得了的。
除了按照條約規定留下少數軍隊長駐中國,八國聯軍其餘的部隊紛紛開始拔寨歸國。
9月13日,專門從威海衛劉公島趕到天津塘沽港接中國軍團的英國巡洋艦「羅曼」號緩緩靠抵威海衛愛德華碼頭。
威海衛行政公署在愛德華碼頭上組織的歡迎場面極其盛大隆重。行政長官洛克哈特登台致熱情洋溢的歡迎辭,已經晉升准將的鮑爾也代表凱旋而歸的中國軍團講了話。
英國人給予了中國軍團極高的榮譽,不僅以政府的名義為中國軍團樹了紀念碑,立功官兵更被當成英國的英雄來崇敬。
1904年4月,被挑選出來的12名中國軍團的代表登上了「威廉」號郵輪,代表中國軍團前往倫敦,參加國王愛德華七世的加冕典禮。
經過近一個月的長途顛簸以後,他們終於到達了倫敦.在白金漢宮,他們與來自印度軍團、香港軍團、新加坡軍團、以及中東、非洲各殖民地的僱傭軍中的優秀分子一起,受到了英國新國王的接見。
英國人以極為巧妙的方式犒賞這些忠誠不渝的僱傭軍代表,授予他們極高的榮譽和勳章,以感謝他們對大英帝國流血犧牲作出的特殊貢獻。同時也據此向所有僱傭軍表明,只要為英國的國家利益竭盡全力赴湯蹈火,他們也同樣能夠享受到這一切難得的殊榮。
12名為英國效盡犬馬之力的中國軍人得到的回報除是每人一枚維多利亞女王勳章。
而此後事情的發展卻應了中國的一句老話,世間沒有不散的宴席。1905年8月英、日第2次簽訂同盟條約後,英國對日本的戒心解除,確定將威海衛作為一處不設防的軍港,英國政府部分官員即以降低防務費用為由,提議解散中國軍團。
至此,英國內外防範壓力減弱,使中國軍團失去了保留價值,作出了解散中國軍團的決定。到1906年6月,這支僱傭部隊最終被解散。
而眼下,何玉中、魯芸閣、潘憨子、劉六兒等中國華工進駐的北大營,正是十餘年前「華勇營」的駐地。統治威海衛的最高行政長官,仍然是那位在英倫三島大名鼎鼎的洛克哈特子爵。